靠近北地,天气渐渐寒冷。
北宫如回头看到修鱼月还穿着单薄的夏衣,在寒风中瑟缩,便回马走过来,解下自己的披风替她围上,又递上酒囊,柔声说:“喝一口,暖暖身吧。”
修鱼月顺从的喝了一口烈酒,脸上登时粉面桃花,乌黑柔顺的长发衬着一双翡翠一样的绿眼睛,让看者神魂颠倒。
孙伯绫纳闷的想: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两人似乎有一种外人难以介入的心有灵犀。
北宫如出神的望了她一会儿,关切的问道:“暖一点了吗?”修鱼月带着少女的羞涩点点头。
“还有两天便可以到柳国都城大聚城。”北宫如道。
修鱼月愣了一下,她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只是没想到如此的快,她希望这条路永永远远的走不到尽头。但这马儿带着她不停的向前走,她回头看看来时的路,那蔓延到视野尽处一片虚化了的绿草,似乎让她远离故土从此寄人篱下的痛楚,更行更远还生。如果还有什么支持着她没有随父母而去,那就是年幼的弟弟,还有北宫如在那个黑夜里的温暖和承诺。
这天傍晚,大军终于走到了离大聚城不远的驿站,第二天一早便可以进城。
晚上,北宫如来到修鱼月的房间外,对看守的两个士兵说:“你们去吧。”二人说了声‘是’,便转身离去。
北宫如推开门,走进去,烛光中修鱼月的剪影是那么的纤细灵秀,脆弱的好像轻轻一碰便会烟消云散。北宫如走近她,将一件叠好的衣服送到她眼前,轻声说:“明天就要进宫面见父王,你还穿着军装。明早换上这衣裙吧。”修鱼月伸手接过,她的手白皙削瘦。
她看到裙子是鹅黄色的,不禁心中一暖:他想的真周到。知道我有孝在身,定不愿意穿艳丽的颜色,但进宫又不能一身素白,便想了这折衷的办法。
修鱼月抬起头,看着他一双充满怜惜的眼睛说:“这里的夜和那树林中一样的安静。”
北宫如深深的点点头说:“你放心,我明日会求父王将你赐给我。”
修鱼月慢慢走到窗边,推开窗,让那月色洒满一室。窗外一轮清月映着几枝梧桐,一只孤燕惊起回头,似乎满怀幽恨的不停盘旋着,拣尽寒枝不肯栖息。
命中注定的那一天还是如期而至。北宫如带着凯旋的大军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城中百姓的夹道欢迎,胜利者的狂欢和亡国者的悲凄是那么的对立和鲜明。修鱼月抱着弟弟坐在车里,强忍着摇摇欲坠的泪水。她尽力说服着自己:从此我要好好将阳儿抚养成人,忘记仇恨,不要让他活在复仇的狱火中,平安的度过余生。
太宰韩仕通见到北宫如骑马走近,忙快步跑上前,躬身深拜道:“恭贺公子旗开得胜,主公已经在琼华殿设宴,为公子和众将士接风洗尘。”
北宫如笑着说道:“有劳太宰。”
韩仕通陪着大军一路来到琼华殿外,北宫如等下马卸剑,走进去拜见献公。柳军大捷,献公自然欢喜,看到北宫如,他突然觉得几个月不见,这少年更发的英气逼人了。他暗想:这孩子今年是十八岁了吧?再有两年就到封采邑离开都城的年龄了。
北宫如恭敬的参拜了父王,并将一干有功将士一一报明,又让带修鱼月姐弟俩进殿。修鱼月领着弟弟,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缓缓走进来。她的美是夺目的,不容置疑的,带着与生俱来的冷傲,冲击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修鱼月来到献公面前,并不参拜,只静静的伫立在那儿,但好像没有人会怪罪她的无礼,似乎她做什么都是无可厚非的。
“启禀父王,这是骊戎公主修鱼月和王子修鱼阳。”北宫如的话语惊醒了如被施了咒一般的众人。
献公还沉浸在她的惊艳之中,痴痴地说:“好,好,赐座。”
常侍优瞿早已会意,在献公身边摆上两个圆凳。修鱼月看了一眼北宫如,他轻轻点点头,示意她过去。这些都落在献公眼里,他稍有不满的撇了撇嘴。宴会开始,献公不停的叫优瞿将自己面前的菜肴赏给修鱼月,但她只是静静的坐着,目光一直停留在北宫如身上,似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酒过三巡,北宫如起身去更衣,只听后面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正是大司马赵原珉。他走近,微微一拜,说道:“公子刚才一直心事重重,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北宫如吐了口气说:“是,照例父王应该早已大赏三军,可他迟迟不开口,不知有何深意?”
赵原珉笑了一下说:“公子心知肚明,只是也为情所困吧。”
北宫如低声说:“我答应过她会如她所愿。”
赵原珉正色道:“公子,我一直以为你是能以大局为重,可当天下之主的英才,不想你却如此儿女情长。公子应该知道,如果你选了她,不只是会被你父王所忌,而且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我跟着你出来,就是想提醒公子不要因小失大。一步错,步步错,这么多年你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你的母亲又将如何自处?”
北宫如沉默了,他知道赵原珉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中要害。他深深一拜说:“谢谢大将军提醒。”
赵原珉点点头说:“这只是你将来诸多痛苦抉择的第一个,公子,你选了这条路,就必定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牺牲。”
酒又过数巡,终于,献公眯起双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北宫如说:“如儿,你这次大获全胜,没叫寡人失望。要什么恩典,寡人都给你。”
此时此刻,修鱼月的双眼闪着熠熠的光芒,让北宫如不敢正视她。北宫如哽咽了一下,下意识的伸手碰了碰左肩,只是这一个轻微的举动,修鱼月眼中最后一点光彩和生气似乎都被抽走了,她呆呆的望着北宫如,看到他嘴唇一张一合,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献公朗声一笑,将她从梦靥中惊醒:“好,如儿,寡人如你所愿,封你为中军佐。”
“中军佐,中军佐。。。”修鱼月闭上双眼,在心里冷笑着:“好呀,他终于如愿以偿,得到天下三分之一的兵权。他用我换了一个主宰天下的机会。”
这时,北宫如走上来向献公敬酒,也为修鱼月斟了一杯,双手托给她。她接过来时,感觉到杯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心里不禁一喜:看来他是另有安排的。想到这,她一仰脖,将酒全部喝下。
献公当晚大醉,优瞿按照献公的意思把修鱼月安排在朝盈轩。修鱼月不知道这朝盈轩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寝宫,仅次于王后奎姬的紫霞宫,足见献公对她的爱慕。她无心顾及这朝盈轩的精巧奢华,一直等到众人都退下了,才拿出刚刚那藏在酒杯底的字条,迫不及待的打开。
这是他的字:天教心愿与身违。“天教心愿与身违,天教心愿与身违。。。”她喃喃的念着,双肩激动的颤抖着,突然天空一声惊雷,掩盖了她凄厉的笑声:“好,好,北宫如,你好狠。”
北宫如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采葛苑看望了母亲,平贵妾像往常一样淡淡的神色看不出太多喜悦,北宫如似乎也没有察觉,行尸走肉般的走回房间。此时,天空下着雨,他脱去衣服,裸露着上身走到了回廊。他两臂高高举过头顶,合上双眼,站在院子里,任凭这瓢泼如注的冷雨狠狠地冲刷着他,激打着他。
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就像那树林里的夜一样黑,只是再没有流转的萤火,那荧光就像修鱼月支离破碎的希冀一般,终被这茫茫黑色吞噬了。这愧疚太沉重了,他终于身子一软,双膝一曲,重重的跪在地上。他很久没有哭过了,雨水混着泪水从他脸上滑过,悄然无息的被大地容纳,就好像他从小到大的每一个痛处,都必需是无声的。
若说无缘,为何偏要遇上她;若说有缘,为何心事终化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