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山第二日醒来,看同室书生都已起了,又听说入场写文不许夹带,便将绘有聚灵阵的白纸引火烧了,这东西不宜落在旁人手里。
见离入场还早,就出门散步,寻个小铺面,吃点白粥小菜暖胃,想到带着三本书和一个泥人实在不便,顺路去书斋买了只槐木书箱,书箱看样子有些年头,边角包铜,木料磨得红黄发亮,书箱里有个隔断,将它分为上下两层,底部刻有“诗书继世长”五字题字。
谢山把全部家当放进书箱,背在身后,拿着前天夜里领到的小竹牌,到舍人那里退房,又缴纳了十个铜板,领了入场文书。
在考场门前做好记录,存完行李,又被搜了身,便被放入场,分到丙字房,人已到全,每人座位离的颇远,桌上尚无纸墨,在场书生也无人敢于喧哗。
再等了许久,那位挨场巡视的开馆人,终于到来。
苏永是个极枯瘦的男子,一身云绣锦衣显得宽大,满面胡茬,神色朦胧憔悴,头发白了一小半,手中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眯眼看了众人一眼,低声朝旁人吩咐一句,转身就走。
过了片刻,就听差人挨房鸣锣,响亮吆喝道:“开题!此次北岭县拾文第一题,诸生填词!词牌,鹤冲天!时限两刻!”
如此唱题三遍,有人燃了计时的香。
笔墨纸砚木桌椅,一群读书人,丝丝缕缕的淡紫烟气,迷蒙出静谧的意境。
.......
词牌名和词的内容并无关系,却对平仄、字数和韵脚都有限定,拿这首鹤冲天来说,便是双调八十四字,前段九句五仄韵,后段八句五仄韵。
并不是常见的词牌名,声奏刁钻,词的正宫为黄钟之宫声,偶有商声,极难出彩,有的人苦苦思虑,一时不能下笔,有的写了一二句,又觉不好,便执笔将字迹涂抹了去,或是灵光一闪得了妙句,面露喜色写下。
谢山位置在后靠窗,少年神游天外,蘸满浓墨的笔放在一旁,雪白的宣纸上空无一字,他看着阳光打在窗纸上,染出温暖的颜色,窗棂上雕有几只小蝙蝠,寓意为福,笔墨纸砚木桌椅,一群读书人,香染的浓了,丝丝缕缕的淡紫烟气,迷蒙出静谧的意境。
谢山忽来了兴致,拿起笔在宣纸上落下几行随性草书:偷得浮生半日闲,闲敲棋子落灯花,花开花落年年有,有妹子远方来,不亦睡乎?默读这几句,自得其乐无声一笑,向后一仰,贴住椅背闭目养神,一副慵懒的样子。
他这幅德行,比作弊还惹眼,巡视监考之人很快凑了过来,见了谢山年纪,不由看轻几分,且见他眯眼神游,于是更加不屑。
令人惊艳的少年天才毕竟是少数,在巡监看来,这就是一个凑热闹的家伙,自从狼州举办拾文以来,屡见不鲜,会产生大量毫无评判价值的废卷,浪费人力资源。
他对此也实在无奈。
但此人瞥一眼桌上白纸,便再移不开眼睛,字真是好,笔势狂放不羁,点画狼藉肆意,神意不随笔画而断,此人有举人功名,自然是有鉴赏水准的,可以说,单凭着这一手书法,眼前少年便能吃饱穿暖。
再看白纸上的诗句,虽和这次题目无关,倒都是好句,这位留有山羊胡子的巡考,捻须默念:“偷得浮生半日闲.....闲敲棋子落灯花....花开花落年年有。”
这监考目露欣赏之意,真有意境,再看谢山这一副样子,便认为是天性所致,毕竟这三句,虽明显不是一首诗,可内蕴都透着一派的自然淡泊,以诗观人,这孩子也必是安然闲适的心性,实在难得。
若非场合不对,这位山羊胡举人真想对这诗、这字、这人,统统大加勉励夸赞......至于那混账之极的第四句,便权当戏谑之言,被他“忽略”过去。
文人相轻,文人也相惜。
本打算不发一言的考官,见了这样的字和诗,自然起了爱才之心,不由压低声音对谢山提醒一句:“这第一题,是给词牌鹤冲天,填词一首。你不可胡闹。”
谢山睁眼,目光如一泓清水,他自然听得出这位考官言语中的善意,对他报以一笑。抽走信手胡写的那张纸,蘸饱墨汁,在下面的一张新宣纸上,提笔落笔。
本要离去的考官,目光一凝,顿住脚步,竟也不去其他地方巡视,居然就在谢山身边站着。
只见少年偏瘦细的腕子一转,运笔飘忽,笔底的字迹就从刚才的草书变了另一种。
一个个字挺瘦秀润,却不失其肉。
以这考官的眼力,竟看不出这字师从哪派哪家,他已打定主意,只要这孩子所填之词还能入眼,他便一定要将作品荐给苏永,直接做总裁定。
只见少年写道:
鹤冲天-黄金榜上
......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
不假思索,面目清秀,由于逆光,看不见少年隐在光影里的神情。
一首词一挥而就。
谢山将笔慢慢放回笔架,整齐摆好墨砚,掸掸袖子,起身。
冲那监考微微点头,温声道:“先生,在下交卷,告辞。”
从后走到前,二十三步,出门去。
......
待少年不见身影,那山羊胡子考官,才微微回神,看了眼香炉,时间只过去一半。
淡紫香烟袅袅,但是人踪不见,只留下一首八十四字小词,满满的一纸风流纵横。
这位一直未得中进士的半老读书人,长长吐出一口气,胸中畅然,再顾不得什么避嫌避讳,颤动伸出双手,郑重捧起那一张轻薄白纸。
不顾满场哗然。
他哑着声音,闷闷的朝差人吩咐道:“去....去....请苏永先生来......“
(作者注:自是白衣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