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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后，总算弄清楚怎么回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片刻，褚老婆子一拍桌子，让宁光滚出来，解释一下她跟赵建国到底怎么回事？！
“我在家一天要做多少家务你们心里没数？！”堂屋跟灶间相连，又没有门，宁光在里头早就听的一清二楚了，闻言立刻“滚”了出来，脸色通红，咬牙切齿。
之前褚老婆子出去跟人吵架被赵建国背回来那次，她就已经被质疑了跟赵建国勾勾搭搭。
当时因为惶恐挨打所以都忍了。
可现在这笔旧账居然因为谣言又翻了出来，宁光急速的思索了下，觉得要是再忍的话，照她这太太的为人，没准还信以为真了！
最重要的是，对于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污蔑，宁光真的有点忍无可忍！
“我哪里来的功夫去跟人勾三搭四！”这会儿一边朝外走，一边用气的微微发抖的声音说，“再说赵建国什么情况你们还不知道？人家是独生子，会看上我这个被认为不能生的？！”
“什么不能生？”苗国庆惊了一下。
但立刻被褚老婆子的大嗓门压下去了：“你要对赵建国没心思，怎么会想到人家是独生子看不上你？合着传闻还真没委屈你，你是早就惦记着那赵建国了是不是？没脸没皮的东西！我做姑娘那会儿，门都不出，外人的面都不见，你们现在漫天四海跑，已经是不知廉耻，居然还要惦记着男人，你……”
“你做姑娘那会儿，有的人死了老公还跟着去了呢！”宁光怒声打断她的话。
因为生长环境的缘故，以及早年偷听到何小花跟人偷情、之后何小花又因此自缢身亡，宁光一直都觉得男女关系是一件非常龌龊、肮脏以及不可启齿的事情。
她挨了这么多年的骂，一般的难听话都已经无动于衷。
一直揭不过去的就两件：一件是骂她贱，因为本身就觉得自己好像在这个家里低人一等，所以格外无法容忍说她低贱；第二件就是作风有问题。她生在这么个家里，根本就不知道正常的家庭、正常的夫妻以及亲子关系是什么样子的。
因此对于恋爱结婚都没有兴趣，甚至抱着抗拒与怀疑以及嫌弃、厌恶的态度。
现在褚老婆子再三拿这个说她，宁光眼睛都红了，下意识的握住拳，尖声反驳，“至于赵建国是独生子看不上我，这个是村上人骂我的话，难道太太你出去跟他们吵架的时候他们没说给你听吗？！”
“……”堂屋寂静了片刻，苗国庆跟宁福林同时跳了起来，“美头你胡说个什么！还不快点给你太太道歉！”
苗国庆甚至走到她身边，按着她的脑袋，要她跪下来，爬到褚老婆子跟前去请罪，这个男人显然对褚老婆子的畏惧已经是根深蒂固，他几乎语无伦次的说着：“小孩子不懂事……她绝对不是真心这么想的……肯定是村上有人这么背后骂嫲嫲，她听到之后糊里糊涂记了下来……她心里肯定很痛恨说这话的人，不然不会记得这么牢……嫲嫲宽宏大量……宽宏大量……”
但宁光拨开他手，倔强的不肯跪。
宁福林则心惊胆战的扶着褚老婆子：“姆嫚？姆嫚？姆嫚你冷静点……小光就是这个脾气，你别跟她一个小孩子计较……啊……姆嫚……”
被他扶着的褚老婆子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死死看着宁光。
苗国庆看的心惊，想把美头拉到自己身后。
然而宁光跟脚上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苗国庆这几个月一直在做体力活，吃的又不怎么好，消耗很大，这会儿风尘仆仆的回来，一口热茶都没吃上，正累着，手里力气不足，扯了两把竟然都没扯动。
“你咒我去死？”好半晌，褚老婆子才不可思议的问。
她一直都知道曾孙女宁光不喜欢自己，不喜欢这个家，也不喜欢宁宗。
她也认为这曾孙女是个大逆不道、不孝顺、不懂事而且没良心的孩子，不配有好的生活和未来。
但她决计没想到，这个孩子会当面让自己去死。
这在褚老婆子的观念里，简直就是想都没想到过。
毕竟要不是宁福林反复强调新社会新规矩什么，在她看来，孩子，尤其是亲生骨肉，那就是父母的私有产业，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哪怕是打了杀了卖了，外人顶多背后说这种父母不够慈爱，也就是了。
再多说那就是多事了，毕竟是人家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想怎么对待不可以？
譬如说家里买了猫儿狗儿的，喜欢的时候亲亲宝贝，不喜欢了打杀了，甚至下锅了……难道政府还要上门来抓人不成？
就算新社会不一样了，不能随便打杀以及售卖孩子，可到底是自己生的，那就该一辈子俯伏在自己脚下！
巴不得自己死已经是丧心病狂，当面说出来，这简直……褚老婆子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观都被刷新了！
但是对于宁光来说，看着没有爆发反而一脸震惊的太太，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爽跟觉悟：原来，你也有意想不到的时候？
原来，你也有露出这种颓丧的时候？
原来，你也已经衰老，老的这么颤巍巍的，看着……就仿佛活不长了？
想到褚老婆子活不长了，宁光一点都不难过不悲痛，甚至心头就是一阵窃喜，简直巴不得！
虽然褚老婆子直接打骂她的次数不多，但挑唆着宁月娥动手的次数却一点都不少。
很多时候，对宁光的苛刻，就是她挑起来的。
宁光不知道这个太太自己就是女性，也曾以女性撑起了宁家的门楣，从那个风雨飘摇、充满对女性偏见与限制的年代走过来的，为什么比这个家里的成年男性，比如宁福林跟苗国庆，更加看不起女孩子？
毕竟苗国庆一直心疼着宁光在这家里的处境，宁福林虽然还是偏爱宁宗，可对宁光不无怜惜。
只有褚老婆子，她眼里的曾孙女，是一件彻彻底底的商品。
从出生开始，就放在了称上时刻称量着。
宁光所有的牺牲跟付出都是理所当然。
所有的悲伤跟泪水都不值一提。
这个居高临下的曾祖母，看她的眼神始终无动于衷高高在上。
不似活人。
但当她看到宁宗时，就仿佛骤然回到了人间。
那种由衷的疼爱与维护……宁光小时候想起来就觉得心酸，但多年下来早已麻木，现在是想到了就觉得厌恶，以及痛恨。
宁光掐断自己的思绪，心道：“要是太太就这么被我气死就好了。”
哪怕宁福林跟宁月娥都不会放过她，她觉得也没什么了。
毕竟这些年来，她不是一次两次动过轻生的念头。
很多时候，挨了打之后提着篮子去水坞边洗衣服，洗着洗着，就幻想自己跳下去，永远不浮起来，会是怎么个样子？
“……嫲嫲，宁光年纪还小，不懂事。”苗国庆见女儿一声不吭，连忙掐了她一把，宁光还是不作声，见褚老婆子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他硬着头皮帮女儿开口，“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她怎么可能希望您死？您可是她亲太太！”
褚老婆子看都没看他一眼，指着宁光：“让她自己说！”
“我希望你去死！！！”宁光被她指的一个哆嗦，下意识的朝后靠去。
她身后是苗国庆，感受到父亲瘦弱的身体，女孩子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挺直了腰，大声说，“凭什么一样都是人，我跟阿伯在家里处处被欺负，你跟牙牙跟姆嫚跟宁宗就过的随意又开心？！凭什么你自己也是女人，要看不起我是美头？！凭什么现在都新社会、马上进新千年了，你还动不动你们那时候的规矩？！水塘没加盖子，农药家里就有，刀子成天放在厨房……你那么喜欢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还要活到新社会来！？你天天说女孩子没用，为什么家里事情都是我做？倒是宁宗，什么时候见他做过正经事情，要没用他那样才是真的没用！而且你说女孩子做事都是应该的，为什么自己不干活不挨打不出去嫁人换彩礼？！”
苗国庆跟宁福林都呆住了！
褚老婆子也僵成了一座石像。
是做梦都没想到她真的敢说，敢这么说！
“姆嫚……”宁福林嘴唇动了动，看了看孙女又看向褚老婆子，下意识的想给宁光分解两句，然而话到嘴边却发现根本没什么好讲的……毕竟按照他们的观念，宁光这么忤逆的，打死了都不为过。
“扑通！”
最终，他将视线投向了苗国庆。
苗国庆秒懂，立刻跪下，膝行着到褚老婆子跟前，抓着她衣摆：“嫲嫲，求求你……求求你……宁光还小……”
“阿伯，为什么要跪她？”宁光正说的畅快，见状瞪大了眼睛，大声说，“为什么要怕她？你可以自己赚钱，我这么大了，也可以出去找工作，实在找不到工作，要饭也未必会饿死！我们都不要靠她就能养活自己，凭什么还要受她的气，听她的话？阿伯，我们走吧，从这鬼地方离开，去你打工的工地，姆嫚能做饭，我也能做饭！我做的饭菜还比姆嫚好吃……这鬼地方他们不是说要留给宁宗吗？那就给宁宗好了，我们走了之后，永永远远都不回来！！！”
她之前没有想过这样的念头，但说着说着，忽然就觉得天忽然亮了的那种感觉……当年沈安怡第一次跟她说，她可以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甩开这些家人时，她始终都觉得，朦朦胧胧的，不切实际，像在梦里一样。
因为根本想不到那样的事情，更想不到自己就算在家里过的不好，能够那么干脆的舍弃这个家。
可这一刻，宁光觉得心里陡然的畅快，不是来自于报复，而是来自于一种豁然开朗的轻松。
是的，这个家是令人绝望的，对她充满恶意的。
是她成长之中的黑暗与阴影，伤害与苦难的源泉……但她已经长大了。
她不需要依赖这个家就能活下去。
为什么还要容忍他们一次次的伤害、糊弄、利用自己？
宁光吐了口气，上前猛然拉起苗国庆：“阿伯，不用嫁人，现在不是太太出生那会，我这样的女孩子，照样可以出去打工赚钱……我可以养自己，也会养你，你不要再跪她，也不要再怕她，我们以后，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