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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城头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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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回避。

甘愿沉溺在他目光之中, 在这一刻。

但愿经常得到这样的注目, 在余生。

她是这样想的,别的, 还不需要深思。

程询轻咳一声,让自己回神, 将真假参半的言语温声讲给她听:“置身林中,我就是那般心绪:如乡愁,又像离殇。没道理可讲的事, 就像是对故人临行前的所思所想感同身受。画完这幅图,离殇与寂寥之情才慢慢消散。”

“真的?”怡君纤浓的长睫忽闪一下,秀眉微扬,惊讶又好奇。

“真的。”程询颔首,接下来要说的是实话, 便看着她, 认真地道, “画河流、红叶的时候, 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趣事,笔触便轻快一些。”

怡君看得出,今日他没有半点拖延、回避的意思, 切实欢喜起来, 似有熏风拂过心头。“明白了几分。”她由衷道, “这样的经历, 着实惹人羡慕, 寻常人求也求不来。”

程询牵了牵唇,“作画终究还是要勤学苦练。”

“的确。”怡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我这种没功底可谈的人,怎样的奇遇,也改不了手中画笔的拙劣,画不出的。”

“我带小厮送画过来的时候,无意间看了你的功课。”程询指一指东面书案上放着的一叠画纸,“你功底不弱,笔法有灵气,再过三二年,定能有所成。”

被钦佩的画技精绝的人夸奖了,怡君反倒有些不安,“只盼着不是过于蠢笨,不辜负先生的苦心教导、解元今日的吉言。”

她不惧是非,独独怕人夸。“心里是真高兴,但又怕人是在说反话戏弄,更怕辜负了在意的亲友当下的期许。”她跟他说过,“所以我不藏拙,藏的是擅长的。深宅中闺秀会的越少,麻烦就越少。如果按捺不住,当众出风头,那一定是遇到了不可错失的人。”

念及这些,程询想一想,道:“我自幼苦练过的,是水墨、花鸟,存着不少值得反复临摹的画作,自己近日拿得出手的,也有一些。我让小厮慢慢找出来,陆续送到叶先生手里。横竖用不着了,不如让用得到的人保管。”

她不会推辞。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后,很多事不用说透,她就明白。

怡君诚挚地道谢。

她没推辞。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后,有些话不需他点破,她就懂得——他是为她好,才会安排一些事。那意味的是什么,等到明年,她再面对也不迟。

随后,怡君想到耽搁的时间不短了,再望一眼枫林图,行礼道辞。

程询笑着颔首,与她一起走到门外,目送她远去。百般不舍,都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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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夫人亲自送走叶先生和廖碧君,回到东次间,坐到临窗的大炕上,啜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外院的事,只要程清远点头同意,她就不便直言询问,不能损了宗妇贤良淑德的面目。换在以前,她根本不会在意,但是这一次不同。

最近几日的事情,看起来都是水到渠成,但到眼下,已经有两名闺秀每日来程府学堂,日后还会有别家闺秀前来。

长子经手的事情,只要关乎闺秀,她都会格外留意些。

要知道,不少官家子弟十五六就成亲了,到长子这年纪,孙儿孙女都会跑了。她倒霉,嫁到了功名最重、子嗣其次的程家,在一些场合,总被人善意或歹心地打趣几句。

考中解元,已经是得了功名,偏生程清远这厮混帐,要长子更上一层楼,说什么女色误人,要到明年会试、殿试之后再张罗婚事。夫为妻纲,她不能出言反对,但是可以提前物色长媳人选。

之前,她以辨不出一架断了弦的古琴的真伪为由,请了叶先生来帮忙鉴别,叙谈间,得知廖大小姐擅音律,能换弦、调琴,算是正中下怀,忙唤红翡找出备用的琴弦,请廖大小姐过来帮忙。

那孩子样貌冶艳,性子单纯。

单纯没什么不好,只是少不得要人哄着、让着。长子是她疼着宠着长大的孩子,单是想一想他对哪个女子弯腰讨好,她就受不了。

这还在其次。

最主要的是,程家宗妇,必须得是有城府、识大体、明事理的女子。不然,长子会被家事拖累。

廖大小姐肯定不行。不管怎么想,长子跟她都是两路人,谁撮合都撮合不成。

得出最终的结论后,程夫人心宽不少,转念又想,要再想些由头,见见廖二小姐和日后登门的闺秀。

说不定,能够遇到合心意的长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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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程禄站在程询面前,禀道:“盯着商陆的人方才传信,他去了一趟多宝斋,取了一对儿定做的女子佩戴的宝石银簪。他在京城举目无亲,来往的友人之中也无女子。更何况,簪子在这年月,多为定情信物。”言下之意,很明显了。

商陆与廖碧君,应该已经结缘。廖碧君对商陆的情分,到了哪种地步?要是已经走至死心塌地非商陆不嫁的地步,他出手阻挠的话,若稍有差错,就会闹得和前世一样,早晚出人命,惹得怡君难以释怀。

此事,得找个明智的人帮忙斡旋。程询抬手摸了摸下巴,敛目沉思。

廖大太太迎上前去,行礼后道:“老爷总算回来了,妾身有要紧的话跟您说。”

廖大老爷则摆一摆手,坐到太师椅上,略显疲惫地道:“明早碧君、怡君出门之前,你记得吩咐管家,把跟车的护卫都换成有眼色、身手佳的。”

“……什么?”廖大太太双眉紧锁,“妾身正要说这件事,下午我跟她们说了,不得再去程府。”

廖大老爷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起,你能替我做主了?”

“老爷有所不知,下午,北廖家母女来了,跟我说……”廖大太太上前两步,低声道,“程府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廖大老爷冷笑,“日后她们再来,便拒之门外。你记住,再不可与她们来往。”

她说她的,他说他的。廖大太太明显不悦起来,“你好歹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吧?况且,我已经对碧君、怡君发了话,怎么能出尔反尔?长此以往,谁还会把我当一回事?”

廖大老爷板了脸,不耐烦地睨着她,“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啰嗦什么?”

廖大太太险些气得落下泪来。

“明早我亲自吩咐管家便是。”廖大老爷摆了摆手,“你退下,先歇了吧。有些事,我得静下心来斟酌。”

廖大太太气恼地回了寝室。

廖大老爷喝完一盏茶,本就浅薄的酒意消散,头脑完全清醒下来。仔细梳理程询对自己说过的话,越是回想,越是心里发毛。

程询说话的态度很温和,言辞很委婉,却是实实在在地敲打了他一番:用两幅难得的画作礼尚往来之后,南廖家与程家已经绑到了一起,他在这当口,只能听从程家的安排。

若不肯,估摸着程府会把南北廖家一并收拾掉。

回头细想,他不能不怀疑,自叶先生去程家到如今,很可能是程询给他布的局、挖的坑。

按说是没道理,这感觉却越来越明晰。

那么,程询想从自家谋取的是什么呢?只是打压北廖家?

这些结论,无一不让他沮丧:活了半生的人,要被一个年轻人牵着鼻子走,就算是奇才,也够他窝火好一阵子的,但也只能受着。

好歹先把这一段渡过去,再设法远离吧。

翌日一大早,廖大老爷出门前,廖大太太道:“三个孩子的婚事都该抓紧了。今日起,我便着手物色。”

廖大老爷一听,就知道她还在为昨晚的事不甘,要用这种法子表示不满。可她说的毕竟在理,因而颔首,“你掂量着办,有眉目之后告诉我。”两个女儿若能尽快定下亲事,便有了冠冕堂皇的不需再去程府的理由。

廖大太太这才好过了一些。

廖大老爷又皱眉嘀咕一句:“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草率。”不该答应两个女儿的请求。只是,妻子一向重视儿子轻视女儿,他连带的也对两个女儿的事情不大上心,觉得她们平时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别给他惹祸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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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廖碧君继续在家“生病”。

怡君如常来到程府,继续画溪亭日暮,程询坐在前头料理外院的事,情形与昨日大同小异。

姜道成和叶先生一起看昨日收上来的十来篇制艺。

程询忙完手边的事,给姜道成写了个名单,着程安送过去。

没过多久,姜道成气呼呼地找过来,走到程询面前,二话不说,把名单拍在桌案上。

怡君吃了一惊,幸好手里的笔正在蘸颜料,不然一准儿出错,要重头来过。

程询笑着起身,拿着名单,请姜道成到次间说话。

姜道成夺过名单,压着火气,低声道:“前头的宁博堂、徐岩等人,的确是该录取,可这两个算是什么?”他点着周文泰、凌婉儿的名字,“分明都是生搬硬套,手法粗糙,一点点的可取之处也无!我是不能食言,可你也不能什么虾兵蟹将都让我收着吧!”

“但这两人善音律。”程询好脾气地笑着,“他们曾请人过来说项,要跟您学的亦是音律,文章好坏不需在意。”

姜道成狐疑地望着他,沉了半晌才道:“我会守诺收下,但要说出这缘故。不然我成什么了?”

程询爽快点头,“随您怎么说,只要答应就行。”

姜道成又生了会儿气,转身离开。

程询心里很是歉意,但这些表面文章,不得不做。幸好,不久之后,老先生便会明白他请他前来的真正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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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忠风尘仆仆地赶回北廖家,来到廖文咏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哑着嗓子道:“小的罪该万死,那位公子……他,不见了。”

廖文咏手里的茶盏应声落地,霍然起身,失声质问:“你说什么?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尽忠的头垂得更低,语带哭腔,“连同服侍他的两个仆人,都不见了。是以,小的也不知是被人掳走,还是那两个仆人带他逃离。”

廖文咏当即重重地给了尽忠一脚,随后,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如至冰窖,面色煞白。

这样的意外,闹不好便会引来滔天大祸。该怎么办?

过了一阵子,小厮在门外通禀:“大小姐来了。”

“不见!”廖文咏烦躁地摆一摆手。

可是,片刻后,廖芝兰施施然走进门来。看到面色痛苦地跪在地上的尽忠,秀眉微扬,“你不是在真定的庄子上当差么?怎么忽然跑了回来?”

尽忠瞥一眼廖文咏,没敢吱声。

廖芝兰再看向面无人色的哥哥,料定出了大事,很可能就与被关在真定的柳公子有关。

“你下去。”她吩咐尽忠,又对廖文咏道,“便是出了天大的事,你这样发呆也不是法子,倒不如与我说说。”

廖文咏实在是烦躁至极,不耐地道:“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还能把不见的人变回来不成!?”

“这话可就有听头了。”廖芝兰悠然落座,强压下心头的惶恐,镇定地道,“是不是柳公子的事情生变了?”

“……”廖文咏惊愕。

“你醉后吐真言,把那件事跟我说了。”廖芝兰道,“昨日我问过娘亲,她见瞒不住我,索性和盘托出。”

“……”廖文咏语凝,过了好一会儿,万般沮丧地说了眼前事,末了道,“完了。万一三个人被柳家或锦衣卫找到,我们定是大祸临头。”

廖芝兰敛目思忖多时,问:“依你看,是不是程家暗中做的手脚?”

“怎么会。”廖文咏瞪了她一眼,“这些年了,我跟爹爹从没漏过口风,眼下程家又正忙着给我们牵线搭桥做生意——如果做了这种手脚,不该第一时间来告诉我们,让我们死心么?”

廖芝兰嗤的一声笑,“不是他们,还能是谁?而且归根结底,就算不是他们做的,眼下你也得让他们善后——从速找到柳公子,还要把正在寻找儿子的那个人除掉,不然,可真就完了。”

廖文咏睁大眼睛望着她。

“这事情始于程家,也要止于程家,不然怎样?你难道想继续做刽子手么?”廖芝兰语声冷冽,“他们把人掳走,没事。只要我们北廖家的人还活着,便可随时指证他们——谁会好端端地往身上揽这种罪责?只要我们态度坚决,就不怕他们不心虚。”

“……”廖文咏不得不承认,妹妹的心思,比他更毒,甚至堪称疯狂。

“眼下只有一条路,破釜沉舟。”廖芝兰一字一顿地道,“我们想要的益处,这两日便要让程家斡旋,尽快如愿以偿。”

“可是,那样一来……必是两败俱伤。”廖文咏沮丧地道,“益处,若非长年累月的,当下要来有何用处?”说到这儿,他心头一动,定定地看住廖芝兰。

廖芝兰见他神色有异,不消片刻就明白过来,不由深深蹙眉,“你少打我的主意。程家大公子,我是死活看不上的,想想就能烦死。”

廖文咏却沉吟道:“程家不是有三个儿子么?”

“……”廖芝兰惊怒交加。

“若真到生死存亡的关头,那是你能否看上谁的事儿么?”廖文咏语气低落,“我明年开春儿娶妻,那女子又何尝是我中意的?在当时你和娘是怎么跟我说的?不都让我为了家门勉为其难么?”

廖芝兰被噎得不轻,良久痛定思痛,终是道:“这事情怎么想,都没别的出路。你若实在容不得我置身事外,要我帮衬,也行。这样吧,明日你安排我与程询见上一面。该说的,我会当面跟他说清楚。届时我察言观色,再做定夺。”

程询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饱蘸了墨,一面书写一面问程福:“谁送来的?”

程福回道:“上面三本帐是刘管事交上来的,说您知晓原由;其余的是夫人命红翡送来的。”

程夫人忙于迎来送往的时候,就懒得看内宅的账册,又担心手里的丫鬟管事出纰漏,索性让长子分忧。几年来都如此。

程询嗯了一声。

怡君想着,他要是在这里一面翻账册一面打算盘……那可就太热闹了。

程询给她写了两道题,待墨迹将干,递给她,“看看,随意选一题。”

“是。”怡君接到手里细看。

他写的是行书,笔力雄劲,笔势遒美。

第一道题,是苏东坡所作的《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第二道题,是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春江晚景》有珠玉在前,《如梦令》取后两句作图便可——看起来都非难题。但是,有珠玉在前的,她反倒想不出更好的画面,至于溪亭日暮,难处是布局。

怡君斟酌片刻,选了第二题。

程询一笑,“桌上的画谱,你仔细看看。”

怡君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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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给廖碧君诊脉,开了个清心去火的方子。

小厮按方子抓药回来,廖大太太吩咐紫云去煎药:“仔细些,让她快些好起来。”

紫云瞧着大太太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耐烦起来,想着两位小姐真是命苦,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娘?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分毫,脆生生称是,转去小厨房煎药。

廖大太太撩帘子走进寝室,忍着火气道:“做半日样子就起来吧,省得老爷问起来,我没法儿回话。”

“……”廖碧君倚着床头,望着半掩的水红色床帐,不吱声。

廖大太太走到床前,伸手戳着长女的脸颊,“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到底是谁气着了谁?”

廖碧君垂了眼睑,不为所动。

“……真是丧气!”廖大太太瞪了她一会儿,甩一甩帕子,走了。

廖碧君转头望一眼晃动的门帘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吁出。

她只是想躲三两日的清闲,好生想想商陆与自己的来日。

旁观者清。她知道,在怡君、紫云、阿初眼里,商陆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只为着去程府,便能把她晾在一旁。

单这一节,的确已让她颜面扫地。

可就算这样,她仍是理解他的。

她知道,今秋的名落孙山,于他是莫大的打击。那样在乎功名,今日得了进入高门拜望名士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他没错。

可她又有什么过错?

上次道别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

可怜她为了昨日的相见,欢喜得整夜未眠,生出了百般憧憬,事实却是冷水浇头。

到这上下,他都不曾派书童来给她传句话。

那么,相识那么久,对于他来说,她到底算什么?

怎么想都憋闷得厉害。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平复后,她还是要去程府上学。凭什么不去呢?凭什么要躲着他?又不是她亏欠他。

早间,怡君问她:“姐姐,那个人到底有多出色?”

如果还没去过程府,还没见过程询送来的枫林图,她一定会说,商陆有才。可现在有程询摆着,怎样的男子才担得起有才二字?

此外,商陆谈吐风趣,一表人才,但这样的男子,在京城不在少数,只是他与她有缘而已。

再就是,他看着她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眼神特别柔和,让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喜欢?真喜欢,出不了昨日那等让她难堪至极的事。

见她不吭声,怡君轻声娓娓道:“姐,说起来,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我相信那人有可取之处。你不用窝火,横竖就是跟那人认识而已,对不对?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别的话。往后进出程府的人,都是不寻常的人物——姜先生选中的人,不是特别出色,就是坏的没边儿,但文采、性情中总会有可取之处。我们往后啊,就做看风景的闲人,比较那些人的高低,跟那些人学一些为人处事之道。”

妹妹的话,乍一听像是扯闲篇儿,其实是在婉转地劝慰她:放眼看看别人,说不定有很多都比商陆出色,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固然不会自作多情,想与哪个出色的男子结缘,但不妨碍慢慢对商陆释怀、放下。

这道理,她懂。妹妹的话,她都相信,而且一定会尝试。若是与商陆碰面,也不怕,妹妹总会教她怎样做的。

思及此,她又叹了口气。

如今,她这做姐姐的,也只能在家里帮妹妹一点小忙,别的事情,都要妹妹照顾她。

明年就是虚岁十七的人了,再这样下去,她倒是无妨,只怕把妹妹累坏。

绿萍走进门来禀道:“大小姐,城北那位大小姐来了,听大太太说您不舒坦,过来看望。此刻就在厅堂。”

明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还不把廖芝兰拦下,母亲倒真有法子跟她置气。廖碧君蹙着眉道:“请。”

片刻后,廖芝兰走进门来,笑盈盈见礼,“碧君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可是不大好。”

廖碧君笑笑地道:“我要是有你的好气色,还至于大白天在床上挺尸?”

“……”廖芝兰讶然,“姐姐,您这是——”

她这是变着法子继续跟母亲置气。哪家都一样,可没定过病人不能开罪来客的规矩。“昨日令堂来串门,今日你又来了。”廖碧君看也不看廖芝兰,把锦被拉高一些,“因何而起?”

廖芝兰像是根本没察觉到对方有意怠慢,笑道:“听说程解元曾亲自登门,送来一幅枫林图。我与双亲、兄长很是艳羡,想一饱眼福。家父和两位兄长,要到休沐时才得空,我与家母便先来一步。”

廖碧君心生笑意。那幅画,父亲断不会让北廖家的人看,就是要吊着他们的胃口。南北两家,看起来是仍有来往,其实一直在暗中较劲。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事儿。“令堂看到没有?”她问。

“没呢。”小丫鬟搬来一把椅子,廖芝兰落座,“昨日家母过来的时候,婶婶脸色不大好,便没提及。”

“家母便是心里乐开了花,也不能让你们如愿。”廖碧君瞥了廖芝兰一眼,“枫林图由家父妥善珍藏起来,便是家母想看,也得问问家父答不答应。”

“……姐姐,”廖芝兰认真地问道,“是不是身子特别不舒坦?往日里,你可都是和颜悦色的做派,从不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方才的话要是让婶婶听到,她该作何感想?”

“你去告诉家母好了。”廖碧君心想,母亲何时在意她和怡君了,她再做孝顺女儿也不迟。

“……”凭谁都看得出,廖碧君气儿不顺,何况廖芝兰这样观察入微的人。枫林图的话题,不宜再谈。

紫云端着药碗进门来。

廖碧君看住廖芝兰,“我要服药了。有人在一旁看着,我喝不进去。”

“那我就不叨扰姐姐了。姐姐好生将养,改日再聚。”廖芝兰起身,盈盈一礼,转身出门。

等人走后,廖碧君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后悔起来,看着绿萍道:“方才我那样,是不是太没涵养了?”

绿萍却道:“惯着那边的人做什么?您就是把她奉为上宾,她出门之后也不会夸您半句。”

这倒是,两家从来都不相互诋毁,但也绝不肯夸赞半句。廖碧君释然一笑。廖芝兰要是气不过,只管到正房跟母亲告状,正遂了她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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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里,今日因为程询在,说热闹都不为过:一时管家、管事过来回话,一时他的贴身小厮、内宅的下人请他移步到门外回事,其余的时间,他都用来合账——打算盘合账。

叶先生不是说过,他心算特别好么?他是故意的吧?要看看她够不够专心。

多余。真瞧不起人。

别说这点儿动静了,今日就算是在菜市上课,她都不会受影响。

——怡君忙里偷闲地腹诽着。

有的人,惯于让学生自己摸索门道,一步步在学海中找到捷径;有的人,则是根本不藏私,直接把自己找到的捷径告诉别人。

叶先生是前者,程询是后者。

他让她看的几本画谱,很容易就能找到作画如何布局的规律:意境平和安逸的画,横向布局为佳;悠远而鲜活的风景,多以四角交叉布局;寓意团圆美满的画,多以圆形布局……诸如此类,有些她早已明了,有些则到今日恍悟或确定。

但这不是高兴的时候,要在脑子里融会贯通,记住并且明白诸位前辈布局大致相同、微末细节处的妙笔生花。

幸好,正是脑子灵光且能心无杂念的光景,不然,真要在他面前露怯了——怡君把画谱收拾起来,铺开画纸的时候,这样想着。

这会儿,程询已经处理完手边琐事,闲闲喝茶。

程安适时地递给他棋谱,知道他这两日的兴趣在此。

程询翻了翻,找出一局自觉很有趣的棋,提笔在宣纸上描绘出打好座子之后,黑白双方起初落子的步骤,末了递给程安,“别一味杵着,寻出棋具,找人对弈这一局。”

程安干站了半晌,闻言喜笑颜开,颠儿颠儿地拿来棋具,在后方的一张课桌上布置起来,轻声唤“夏荷姑娘”——程福是个臭棋篓子,输了赢了都不长脸,而叶先生说过廖二小姐棋艺高超,如此,身边的丫鬟棋艺应该也不错。

夏荷听到了,却站在原地不动。

怡君却对她一笑,“去吧。又不用你帮我准备颜料,没事了。”

夏荷这才对程安礼貌地点头一笑,举步去了学堂后方。

有些棋艺不佳的人,反倒特别喜欢下棋观棋,程福就是这种人,见程安、夏荷对弈,请示过程询之后,便跑过去兴致勃勃地观棋。

怡君对着画纸沉思片刻,未蘸颜料的画笔在画纸上方虚虚描画一番,再敛目思忖片刻,拿定了章程。

程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阵子棋谱,终是遵从心迹,把视线投向她。

她正在作画,神色专注,秀丽的面庞焕发着光彩,灵秀素白的手不容忽视。

这么认真又是何苦来?还真把他当先生了?就不能找些由头,过来说说话?

程询抿了抿唇,有点儿无奈了。早知道是这样,就该出一道难一些的题。

他凝视她良久,她都没察觉。

他按了按眉心,让自己回神。这么着可不行,除了眼前这几日,他不可能经常这样大半晌都守着她、看着她。主要是这样守着看着也没什么用,一来二去的,她要把自己当成半个恩师,可真就要命了。

过了些时候,他起身,亲自备好笔墨纸,从速描绘出一幅画的草图。冷眼审视,只觉得太潦草——草图么,不潦草才怪——他只能这样说服自己,实在是无暇顾及其他。

差一刻钟巳时。程询走到怡君近前,见她的画已经完成一半,扬了扬眉,心说你着什么急?我催你了么?

怡君察觉到他的走近,又察觉到他在自己面上定格的视线,画笔便转到笔架近前,疑惑地抬眼看他。

程询留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暗影。定是因为商陆和她姐姐的事,没休息好。

那两个祸害。

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怡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画,忐忑地问:“布局错了?还是解错了题?”

程询漂亮的浓眉险些纠结到一处,很快就恢复如常的神色,“没。快下课了,你去看看我桌上那幅草图。”

怡君称是,转去前面。

程询再认真看了看她中途搁置的画,又拿起案上那方别致的镇纸:古琴样式,连琴弦都清晰可见。笑一笑,他负手走到她近前,背对着程安、程福和夏荷三人。

案上是一幅骏马图的草图。怡君正对着画思忖:他要是用心描绘的话,能不能胜过杨阁老?倒不是希望他踩着杨阁老扬名,只是想见一见他画马的功底,而且也相信,他不是浮躁的性子。

“只去过几次,印象不深,暂时只能作这一幅草图,让你心里有底。”他说。

“……”怡君费解地看向他。这关她什么事儿?

“这是一个不大的马场,程府在外面新开起来的。”程询解释给她听,“今日我布置给你的功课,只是布局,你做的不错。明日,把手边的画作完。后天你的功课,是一幅骏马图。”

怡君更为困惑,眨了眨眼睛。他这意思,是不是要她明日午后去他程府开的马场见识一番?——不然怎么画得出骏马?

程询唇角上扬,无声地对她说:“敢去么?”

“……”怡君抿了抿唇。她怎么觉得,这厮好像是一语双关呢?

吴妈妈赞道:“二小姐今日气色好极了。”

怡君侧头细看,笑。情绪愉悦之故,气色的确很好。

吴妈妈取来淡粉色缎面大氅,给她披上。

“姐姐怎么还没过来催我?”怡君一面系上缎带,一面往外走,“该不是被那首曲子吓到,不想去学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开始学名曲《广陵散》,昨日只听叶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款冬异口同声,笑着随怡君出门,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个没想到,廖碧君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还没打扮好。怡君在厅堂听紫云说了,失笑,“本就是美人,还要怎样打扮啊?”

“奴婢也是这样想呢。”紫云笑着奉上一盏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优雅落座,“去帮忙吧。跟她说,不着急。”

紫云称是,转去内室。

等了一刻钟左右,廖碧君才走出来,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么都不顺眼。”

“没事,难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携了姐姐的手,“但真要迟了,我们得抓紧些。”

廖碧君嗯了一声,快步出门。

马车从速赶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细端详着姐姐。妆容明显精心修饰过了,显得眉眼更漆黑,面颊更白皙,双唇更红润。

廖碧君蹙眉道:“琴谱还没熟读,今日少不得要挨训。”

“真的?”怡君讶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难道会跟你说假话么?”

是真的就不对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却把时间耗费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难道母亲又在张罗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学之后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岁了,婚事尚无头绪。双亲的态度,她只看出一点:门第低于廖家的,一概不行。反过来想,岂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双亲只是想让女儿嫁得好,过得如意。

这些事,亲姐妹也不便提及,毕竟都是待字闺中,怡君只是笑着宽慰姐姐。

上午,叶先生继续让怡君临摹小幅的山水,亲自带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间,反复练习《广陵散》的《开指》一节。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准自己性格没个谱,才没完没了地安排临摹的功课,意在沉淀心性。好的师父,教的是功课,亦是为人处事之道。

今日她要临摹的画,看画纸,该是几个月前作成,没有题字落款。仔细辨认之后,怡君可以确定,是程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论,这幅画比起枫林图,功底显得薄弱许多,但就算这样,也与现今的叶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陆续出手的画,就是看到自己不断地打败以前的自己——在他,该是怎样的感受?

帮忙备纸磨墨的夏荷无意间一瞥,见自家小姐唇角愉悦地上扬,笑得大眼睛微眯,虽然不明就里,却晓得自己的职责。她轻轻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先临摹完再高兴,成不成?”

怡君立时点头,敛了笑意。夏荷说的对,做好功课再高兴也不迟。

这可是他亲手画的,定要凝神、用心对待。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连姐姐虚浮无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紫云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学到书画中一些精髓,却不是懂音律的人。这样一来,难受的只有叶先生。

叶先生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廖碧君。这孩子是怎么了?琐事惹得她心不在焉,还是没了学琴的兴致?——都弹成这样了,也不见她有多难过。

重话是不能说的,起码今日不能说。碧君会哭成花猫脸。

“算了。是我心急了。”叶先生温声道,“回去熟读琴谱,尽量记在心里。”

廖碧君站起来,愧疚地道:“先生,我……”

“没事。”叶先生摆一摆手,先行转身回到课堂,望见神色专注的怡君,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看一看,眼里有了笑意。

程询的画最合她意,看来怡君亦是如此。那么,日后不妨多向程询借一些字画,让怡君一并习练着。

.

巳时,廖碧君和怡君离开学堂,上马车之前,望见程询和姜道成结伴而来,在原地屈膝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势示意她们上车。

姐妹两个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着上了车。

怡君转身时,程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淡粉色大氅上毛绒绒的领子,觉得很可爱,不自觉地笑了。

姜道成走向学堂,“我看看女学堂这边布置得如何,要是比我那边好,就得调换一下。”他跟徒弟不用讲理。

程询轻轻地笑,“那边哪儿不合心意,您就吩咐我一声,抢地方可不行。”

“不早说。”姜道成笑道,“我也想看看两个女娃娃的功课,要真是可塑之才,你我得闲就悉心指点。如何?”

“遵命。”

那边的姐妹两个,走侧门离开程府,廖碧君道:“我要去纸笔铺子一趟,挑选些好的笔墨纸张。马车送我和紫云过去,你就回家,等到未时,再让车夫去接我们——我们选完东西,去铺子对面的菜馆用饭。”

“嗳?”怡君不明白,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把我扔下?我陪你去不是更好?”

“我……我有件很要紧的事。”廖碧君委婉地道,“今日要见一个人。过两日就告诉你原委,好不好?”

怡君略一思忖,问:“爹娘、哥哥知不知道?”

廖碧君垂了头,低声道:“还不知道,也要过两日再告诉他们。”

怡君审视姐姐片刻,第一反应是:要坏事。京城有杨阁老一家带动,男女私下来往定终身的事越来越多,她也盼着姐姐能够嫁给意中人。但在此刻,预感真是不大好。

“我要陪你去,而且,跟车的人都要随行,留在外面等候吩咐。”怡君握住姐姐的手,语气恳切,“你说的委婉,但我猜到是什么事了。不论你见的是谁,迟早得让亲人看到吧?我不会添乱,在别的雅间等着,你只管带着紫云、夏荷与他见面。”停一停,又把母亲搬出来说事,“万一你出点儿岔子,娘还不得把我扒一层皮啊?”

“……”廖碧君抿唇思忖多时,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办吧。”

程询则在同时眼睑微垂,调整心绪。再抬眼时,心绪平静无澜。

怡君看到他穿着一袭藏青色锦袍,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面如冠玉,剑眉漆黑,眸子特别明亮,眼神直接、锐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门第、背景、性情。

二十余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对的是尔虞我诈,时有冷酷强悍的手段,面对人的时候,就算再注意,细微处也不能完全符合当下这年纪。这一点,程询是知道的,便有意缓和气氛,对她颔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几步外站定,屈膝行礼,“廖氏怡君,问程解元安。”

程询拱手还礼,语气温和:“在下程询。幸会。”

是温然如玉、谦和有礼的做派,但怡君没忽略他眼神带来的压迫感。她想,这大抵是个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着复杂。

叶先生听到两人言语,回过神来,走到程询近前,笑道:“这幅图实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几多不解之处。”

“怎么说?”程询做个请的手势,与叶先生转身落座。

“先不说。”叶先生笑意更浓,“我得考考学生的眼力。”转头吩咐怡君,“难得的佳作,要用心看。”

怡君称是,转到南墙前,凝神望向那幅画。

画中景致惊艳了她:枫林晚照,红叶似火,林荫路尽头是拱形桥、小河流,再远处,是起伏的山峦。

枫树的树干遒劲,枝繁叶茂,光线有明有暗,颜色有深有浅;

辗转在半空的红叶轻盈飘逸,掐掉叶柄就能飞似的;

小河波光粼粼,映着五彩霞光,岸上有供人垂钓的藤椅;

远山巍峨,形似含笑,又有秋日暮光下的沉静寂寥。

一幅画中,融合了多种纯熟的技巧和手法,轻灵、厚重、朦胧、鲜活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繁复的画,也只有功底特别深厚的人敢作,各种技巧、手法不相伯仲,方能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否则,一准儿露怯。这也是大多数人专攻一种事物、景致的缘故。

如果事先不知出自谁人之手,怡君一定以为是功底在二三十年往上的名家所作。

她忍着没转头看程询。

就算是天赋异禀,但他兴趣广泛,哪一样都要占据时间分散精力。最重要的是,两年前,叶先生曾带着她看过他的水墨,那时已经功力不俗,但比起眼前的,真不够瞧。

两年时间,就能精进到这地步?要是这样的话,他倒是真担得起奇才的名声,除了心服口服,还有点儿被吓到了。

这时候,程福走进门来,对叶先生娓娓道:“有伙计送来了书桌、书架、座椅、文房四宝,还有一些摆件儿,是夫人和大少爷的意思。别的好说,只是书桌书架较重,需得小的几个抬进房里,却不知安置在何处。先生,您回房瞧一眼,吩咐着小的行事?”

“这是怎么说的?”叶先生笑着站起身来,对程询道,“贵府也太周到了,实在是受之有愧。”

“应当的。”程询一笑,“要不要我过去帮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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