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申喘了喘气,虚无地抹了把汗,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归于沉寂,静默地看着床上躺着的萧长龄。
十七送着王大夫出了侧门,夜色沉沉,仿佛给这人丁萧索的永安王府围上了一层冰冷凄迷的薄雾。二人行在孤寂的长街上,十七犹豫再三,问道:“王大夫,我家世子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大夫头都不抬,只是沉默,埋头赶路。
待十七再赶回永安王府之时,桌子地面都已经打扫干净,看不见地上的血渍,闻不到方才的腌臜气味。阿申坐在凳子上,沉静地注视着床上那已被拾掇干净的萧长龄。
十七默默走到阿申身后,她一直以为阿申只是个模样憨厚四肢发达的傻大个,现在这样沉静悲伤的样子让她无所适从。她的心在告诉她,这个时候她应该安慰阿申,但是不管是方才王大夫的刻意忽略,还是阿申的此时的静默,或是萧长龄一直的隐忍不说,都让她觉得她仿佛是被排挤在外的,不是这永安王府的“自己人”。
她连内情都不知道,能怎么安慰呢?
十七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酸涩,但还是假装豁达地拍了拍阿申的肩膀:“别担心了,会好起来的。”
阿申如梦初醒般震了一下,垂首颓废地喃喃道:“好不起来了,好不起来了……”
“介意告诉我吗?”十七拉了把椅子,严肃端坐在阿申旁边。
“世子不喜欢提这些陈年往事。”阿申面容沉重,看向萧长龄的眼神满是痛心。
十七安慰似的一笑:“好吧,那等以后你们愿意告诉我的时候再说。”
阿申合上眼沉默片刻,脑海里翻滚着这短短数日与十七相处的片刻。这个武艺高强心思细腻的少年,对世子处处呵护。自己一身残躯败体,他还年轻忠诚,或许应该告诉他那些事情。
“你听说过南河流域的蛊术吗?咱们这府里的那位柳侧妃,就是南河的遗孤。”
阿申的第一句话,就让十七震惊不已。
“咱们永安王府的第一任永安王,便是当初灭了那南河邪族的领兵之人。只是,当初还漏了那么几户人。二十多年前,蛊术又在大昭境内重现,当今皇上便派了现在的永安王——罗音寺里的那位去南河查看。永安王妃与永安王感情甚笃,便执意跟随,二人带着一伙军队就一同上路了,那时,王妃已身怀六甲。”阿申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哑了,他接着说道:“到了南河村,遇见了柳侧妃。王爷王妃愧于祖先对南河村赶尽杀绝之事,出于善意,瞒着圣上偷偷将柳侧妃带回了京城,想好好赡养,以消祖先罪孽。哪知道,带回来的哪是个无依的遗孤呢?她是个,蛇蝎心肠的贱人啊!”
阿申悲戚地看着瘦弱苍白的萧长龄,缓缓开口:“王妃分娩那天,外界皆传因难产而死,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啊!我是跟在王妃身后长大的奴,是抬着轿子看她嫁进永安王府的人啊!”
阿申眼中淌下了豆大的泪珠,“自从王妃王爷将那柳侧妃带回了京城,便一直悉心照料着,王妃却从那时起,下肢开始麻痹,渐渐地,甚至不能走路了。京城的大夫们又有几人懂那蛊术呢,纷纷说是怀胎导致的水肿。可是,到了分娩那天——”阿申哽咽了,脸愤怒地绷紧,嘴中却吐不出一个字。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开口:“夫人被抬出来的时候,屋子里满是恶臭。她腿就那么挂着……骨头都没了啊……都是黄色的浊水,淌了一地……当时的世子刚出生,根本哭不出声,脸都酱紫色了,要不是我发狠捏了一把他的脚丫,怕是早就闷死了……”
十七不禁柔声问道:“怎么会这样?王爷没有发现异常吗?”
“王爷?”阿申苦笑一声。
“怎么了?”十七哑然,“不是说王妃王爷感情很好吗?”
“没遇到柳侧妃之前,感情确实好。外界皆传,王爷不堪王妃逝去之痛,便自此信佛。呵呵,你看柳侧妃为王爷生下三个子女,还都生在了世子之后。什么沉心修佛?只是某些人暗度陈仓的借口!”阿申狠狠道,眼尾的纹路仿佛都在闪着嫉恶的火花。
“两年前,世子的腿受伤了,看到那症状,我就知道,又是她搞的鬼。可是世子一心只想维护这永安王府的声誉,我答应过王妃,会好好侍奉世子,所以我忍气吞声隐瞒过去的一切,对世子言听计从。但是,就像从前一样,现在的我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世子走向他母亲的那条路,我却无能为力。”
十七心情沉重地凝视着阿申沧桑的脸色,心中可谓五味杂陈。初遇阿申时,她还以为阿申只是个憨厚莽撞的健壮少年。现在仔细看他的面庞、手臂、手指,这哪是健壮,这明明是有些浮肿了。也正因这些浮肿,这才让十七忽视了阿申眼角的细纹,佝偻的脊背。
“你……替他引了子蛊,身上已经开始肿胀了是不是?”十七神情复杂地看着阿申。
“是……这两年我一直在打探去蛊的方法,只知道可以以身引蛊……”阿申原本颓唐的面色上忽然燃起了一丝希望,“你懂蛊术?对,对了,你是沧澜城的人啊,肯定懂的!”
“阿申,你先冷静一下。”十七将阿申又按到了椅子上,“我已经求了我师父了。”
“你师父?好,等等,我们等等。”阿申自言自语地转过身,继续深沉地盯着萧长龄,“我说的那些,不要告诉世子。他只以为他的母亲是难产而死。”
“嗯。”
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房内静默的二人却仍然被黑暗笼罩着。深埋在永安王府的那些肮脏不堪的回忆终于在今夜被揭露出水底。死去的王妃或许已荣登极乐,活着的阿申却还在人间地狱。
阿申熬了一晚上,长时奔走,又倾吐了多年来的一桩心事,整个人都像是变得轻飘飘的,坐在椅子上,木然地凝视着萧长龄。
十七将摇摇欲坠的阿申扶起来,打开房门走出的一刹那,灿烂的天光涌现。
萧长龄蓦然睁开了双眼,目光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明澈。
该听的,他听了;不该听的,他也听了。
他沉静地看着床顶,却见眼底暗流涌动。
两滴泪,迟了二十载,自眼角缓缓往下流,流过男子的鬓角、耳廓,逐渐变得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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