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左从小公寓里出来的时候,日头正升高了。二叔站在街对面,两手插在袖子里等他。见他出来,跨过马路跟上了他脚步。
“谈妥了?”
“妥了。”
“他没问您究竟是谁?”
“当然问了,告诉他又有何妨。那是他一定会佩服的人。”
“这孩子不像能轻易佩服人的。”
霍左就笑:“他佩服过我。”
二叔摇了摇头:“他那时候太年轻了。”
霍左脸上笑冷了,自嘲道:“是,翅膀一硬,转身就往我胸口捅了一刀。”
老人抿了嘴。
“可您做这事儿还是第一个想到了他。”
两人走到大街前,钻进了停在路边的黑色小轿车内。霍左说:“他跟咱们不一样。这事儿只有他来办不会跟我存私心。”
“他与您……”
“与我无半分情谊,只是听了那人名字便欣然应允。你听,好得很。”
老头与他感慨:“您身上透着的是狂,霍大哥身上是透着的是狠。这孩子身上却有着一股侠义气。今日我与他打对刀,我藏杀机,他却全无半点取我性命的意图。”
霍左支着头靠在车窗边,听他这么说了,长叹出了一口气,睁开眼,半晌轻叹了一句:“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呢。”
能就这样把好不容易爬上来拿到手的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为着心里头的那点顽固说要走就走了。不怕死,不要命。不认亲,不讲情。
“可他也狠。”而且有时候比他还要狠,“不过狠点也有狠点的好处。有的事情,狠了才办的成。”
沈一弓这会儿仍坐在那张圆桌边。
他那双眼紧锁在桌面上的那支枪上,这把法租界才会用的点45口径手枪对他来说熟悉无比。他曾为保护霍左用这把手枪击毙周卫,也是用这把曾被秦明月误会是杀了霍左的凶器,了结了秦胜诸的性命。这枪上缠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他离开时,早把这支枪一并留在了秦公馆内。
霍左离去前的话仍回荡在他脑中:“你以为三年前你走了,一切就会结束吗?”他留下那抹颇令人寻味的笑容,“你逃不掉的。”
沈一弓下意识从口袋里拿出支烟来点上了。那股尼古丁味在肺里扩散开时,他有些懊丧地叹出一口气——分明早已认定被遗忘在过往之中的曾经,却始终根深蒂固地陷在那个人留下的习惯里。
他本能拒绝,无需就此受霍左钳制,过去年纪尚小,涉世未深才会一步步需听他摆布。如今三年过去,自己早已有所小成,况且这也不是第一次拒绝对方,说出“不愿”二字本应该不会太过艰难。
可对方却在三分威胁之外给出了七分谈判余地。
他说了那个要他保护的人的名字——许若农。
在上海,只要是参与过工人运动的多多少少会听过这个名字。只是这个名字总和工联、农联、共产党连在一块,至于霍左,一个靠着大烟、赌场发家的流氓大亨又怎么会和这样的人牵扯在一起?
沈一弓本想询问,但在望向霍左的眼睛时却压住了话头。他望着那男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坐在桌边,不知这场故梦究竟是旧事重演,还是会有所改变。他清楚霍左的本性,对那个男人来说,没有什么是无标价的。他留下了一个许若农的暂住地址,和一个短号,告诉他,解决好了工厂的事,就和许先生联络。
除此之外便不再多谈。
好似二人无半分过往,过往之内无半分情谊,情谊之中无半寸可留可恋。好似他就是上海滩流氓大亨霍先生偶然间认识,可受其委托去保护一个他没有办法自己派人保护的无名氏。
沈一弓有些说不清自己如今心中涌动的微妙情愫是什么。想吗?不想,这三年日夜之中他自诩从未对他再动过半点念头。只有非常偶尔会在梦里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听见一阵不熟悉的乐声,见梦中闪烁起打火机的火苗——最后在喘息中醒来。
不想。从没想过,半点都不想。
沈一弓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陷入黑暗中时,本弱化的嗅觉一瞬间敏锐起来。那个人身上的苦涩烟味仿佛还残存在屋里。只是不经意时望来一眼,那些被他强硬克制在心底的记忆却一瞬之间汹涌而来。沈一弓渐渐握起了拳,恍惚之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三年来的绝情显得格外可笑。
你不曾想过。
你分明从未想过。
其实尤一曼也问过霍左这个问题——
“你想过你那个小徒弟吗?”
而他也答:“不曾。”
他们都心狠。对别人对自己都是。小孩子才去论得失,成年人坐下来只谈生意。情情爱爱的,琐碎无谓,留着有几分实用。
霍左从沈一弓那儿回来以后,车在清苑小馆外停下。放下他后,司机载着老爷子走了。
他如往常那样往楼上去。沐浴、洗漱、小憩。躺在床上等人来后一点点揉捏过他后背。只是这次对方正欲更进一步时,他却只轻罢了手将人挥退了。围着浴巾的年轻男人便床上跨下来,跪坐在他身旁的烛火边烧起一锅烟膏。
烧制到恰到好处时,男人将烟杆送到霍左嘴边,看他张嘴含入,恭敬行了礼退了下去。
一女人声音从门外传来:“您在家一样能抽,上我这来费这劲呢。公馆里还愁没伺候您的?”
霍左的头微微后仰,虚眯着眼睛觑着门外来人,慢慢悠悠道:“尤一曼,钱又不是不付给你。”
“侬付的铜币是叫人给你‘泄火’的,又不是伺候你抽烟的。”尤一曼在他床边施然落座,看男人身子骨软绵下去侧卧进松软的鸭绒被里,“你怕什么?老了老了,还怕松了呀?”
霍左“咯咯咯”笑起来,啐她一口:“女流氓。”
女流氓往他屁股上拍了一把,看他眼神迷离,身上没了力气,也就斜下身来靠在他肩膀边打量他:“有人跟我讲你找他去了。你终于找他去啦?我想不到呢,你那么要脸面的人,还以为死都不去。”
“我找谁呢?”
“你说哪个?”
“讲清楚。你不讲清楚,我哪里晓得哪一个。”
“侬那个负心郎。”
“呸。”霍左语气里带上糊里糊涂的嗔味,“他也配。”
尤一曼点点他额头:“再抽,脑子抽瓦特了。唉……要不是你那次受了伤,有了哮喘,我决计不叫你碰这个东西。”说着坐直了身子,霍左倒顺势倒过来躺在她大腿上,叫人一双白玉嫩手轻轻理着碎发。
“那样不抽,难受呀,阿姐。”
尤一曼低着头看着他:“您今天没咳嗽,难受什么?”
“我今朝见着他了。更加威风了,长大了呀,还高了。”霍左嘴上扬起不识愁不知味的笑,是只抽了大烟以后才会流露出来的傻气,手舞足蹈兴奋地跟尤一曼讲,“他穿了一件大衣,料子还好,不贵。带了一顶礼帽,里头是西装衬衫围着一条围巾。围巾……围巾是有人织起来送他的。你说会是谁送的?那个纺织厂的女工?楼上的大学生?还是……还是……”
尤一曼指尖梳理过他的发,难得温柔:“你计较这个做什么。”
“我想起来了!”霍左自顾自笑道,“是那个纺织厂的女工,十七八岁吧。肯定喜欢他,他那个样子多讨人喜欢?我要是个纺织厂里打工的女人我也会喜欢。不要说十七八岁,二十七八嫁了人了我也要转过头来找他。”
说着说着,本轻松玩笑的语气就这么哽住了。霍左在尤一曼膝头侧过头,抬手压在脸侧顺势就捂住了嘴。
尤一曼别开了眼去,轻叹口气后也不问什么,等对方一点点平息了情绪后,低头扫过眼男人熟睡过去的面容,抱住他肩膀扶着他睡入被褥里。
她坐床边小声叹了一句:“还说不想。”
沈一弓傍晚边与大勇约了晚饭,就在他工厂外的衢州菜小饭馆吃。他先到的工厂宿舍,把箱子塞进大勇床底下了,才跟他一块从工厂出来,到外头大街上。
大勇这两年又胖了,一件袄子用的布快沈一弓两倍。个头也高了些,往那一站像堵墙,还好脾气一直不错,乐呵呵像尊弥勒佛,瞧见沈一弓还是很热情地一口一个“大哥”喊他。
两人走了会儿,到了小饭馆,一坐下,吴大勇就跟老板吆喝:“老板!先上二两荞麦烧,四个鸭头。”
那儿小二应和了,他扭过头笑呵呵问沈一弓:“大哥,剩下菜吃啥,您点。”
“我请客当然是你来点了。想吃肉就吃肉,那么几个鸭头哪里够塞牙缝。”
听他这么一说,吴大勇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媳妇最近不让我吃肉了。她说我再胖下去,不让我上床了。”
沈一弓笑起来:“小赵还真够泼辣的。”
“可不是?不过我不敢不听她话。菜还是您点吧,我怕我一会儿点了全素,大哥你吃的不尽兴。”
吴大勇去年结了婚,娶得是一块在工厂上班的女工小赵。那姑娘是绍兴人,一个人跑到上海来讨生活,个头虽小,却精明泼辣。吴大勇先喜欢上的人家,追了大半年给追到了,没过多久两人就在大勇他娘的支持下结了婚。
两人现在一块住工厂,为着涨薪水的事忙前忙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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