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没有理会穆华夏**裸的抱怨,低头扒了两口饭,“穆哥哥相信有神仙吗?”
“怎么?你想说你就是吗?”
“不是,”小道士摇摇头,那双眼在黑夜里显得尤其明亮,“我是想说,我做了好事,神仙不会让我喝西北风的。”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因为不一样呀。”可小道士歪头想了许久也想不出具体有什么不一样,索性不再说下去,继续埋头扒饭。
穆华夏看着他一碗白米饭吃得津津有味,脑海中莫名浮出安贫乐道四字,可他只是个孩子啊,一个孩子本不需要懂得圣贤心的。
“慢点儿吃,还有菜呢!”
小道士满嘴是饭,含糊不清地应着,穆华夏知道他八成是没听进去,只能手脚麻利地烧火,将那个菜尽快炒了出来。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守着一盘绿油油的青菜,粗茶淡饭,穆华夏时至今日才对这四字有了实感。
*
托那所谓神丹的福,小道士的口碑渐渐在地方传开了,甚至有京城的人不远万里,来求一颗救命丹。
小道士来者不拒,只是工作量一日比之一日大了起来,穆华夏看在眼里,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去劝。
名声大了从来不是什么好事,穆华夏深知这一点,也一直小心提防着这一点,但世上的事,有时候可能就是命之一字,防不胜防。
穆华夏再一次在三清观看见先前那个举止粗鲁的书生时,心中的那种不安飙升到了极致。
那书生同他上次来时一样,横行霸道,骂骂咧咧,但和上次不同的是,穆华夏在他这些行为背后,读出了有恃无恐这四个字。
有恃无恐,多么可怕的四个字,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而言,这四字抵得上最可怖的噩梦了。
书生像上次一样,在殿门口叫嚣着,让小道士出来,但这一次,小道士没理他。
穆华夏亦是没理他,他安安静静扫着他的地,将那书生视作乱吠的疯狗,在心中祈祷只希望这疯狗不要咬人。
但事与愿违。
穆华夏甚至没注意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但只片刻功夫,披甲的官兵将三清观里里外外围了三圈,整整三圈,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可里面,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道士而已。
穆华夏拿扫帚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没有理会那得意的书生,只是走到那领头的官员面前,缓慢地做了个揖,“这位大人,不知小观犯了什么事,竟惊动了这么多兵爷。”
“犯事儿?”那官员肥头大耳的,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主,而且看上去,似乎官阶不低,“你们能犯什么事儿啊,本官今日过来,是来请一个人。”
这明摆着不是请人的架势,这阵仗,说是剿匪也不遑多让了。
可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穆华夏连眉头都不能皱一下,握着扫帚的手因为攥得太紧而有些僵硬,但他说话的语气却始终平稳而冷静,“小观中没有什么人了,大人怕是弄错了吧。”
“大胆!”那书生从一旁跳出来,指着穆华夏的鼻子,“你知道这是谁吗?你敢这么跟这位大人说话?”
穆华夏抿抿嘴,垂头不语。
身居高位跋扈惯了的人多半是没什么耐心的,那位官员倒是没挑穆华夏的理儿,只是皱眉看了旁边的书生一眼。
书生立马会意,赶忙凑过去解释,“大人您别急,我保证能炼仙丹那个道士就在这里。”
听见“仙丹”二字,穆华夏如何还能不明白这无妄之灾由何而起,江湖险恶,说到底全怪那四字人心难测。
书生说罢便往里张望,穆华夏尽力挡着他,可那么一个大活人,挡终归是挡不住的,书生看见了小道士,得意地向官员邀功,那官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扬声冲里面喊道,“烦请道长出殿一见。”
小道士早已注意到外面的情况,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隐隐猜到不是什么好事,这才一直待在里面不敢出声。
可外面的人已经扬声喊了,他还想装没听见似是不行了。
小道士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又磨磨蹭蹭地往门外走,他知晓这是他的劫数,可无论他先前同穆华夏说得多超脱淡然,事情到了眼前,总还是控制不住地恐惧。
穆华夏回身望着他,轻易从小道士强装镇定的步伐里读出了害怕二字,他终归只是个孩子。
小道士看着穆华夏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下竟踏实了一些,于是快走了两步拽住穆华夏的衣角,半个身子躲在穆华夏身后看着眼前这群明显不怀善意的人。
官员居高临下地看着小道士,勉强咧了咧嘴角似是想扯出一个善意的笑,“王爷听闻道长会炼长生不老的仙丹,特派下官来请道长入京一叙。”
“我不炼长生不老的仙丹。”
不是不会炼,而是不炼,这可不是什么讨巧的话,穆华夏听得心惊,不着痕迹地将小道士往身后塞了塞。
那官员仿佛没听出小道士话外之音一般,犹自说下去,“听闻道长天资聪颖,又炼成了包治百病的丹药,想必区区仙丹亦是不在话下,还望道长莫要再推托了。”
“我不炼长生不老的仙丹。”一模一样的话,小道士又重复了一遍,稚气的童声却是掷地有声的坚定,官员的脸色有些黑了。
“道长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大人息怒,”穆华夏不想屈服,不想服软,不想助长这狗官的气焰,可是没办法,此时此刻,他必须讨饶,“他还只是个小孩子,不堪大任的,恐怕会误了王爷的大事,还是请大人......”
“屁!”穆华夏话没说话就被一旁的书生打断,那书生似乎生怕官员被穆华夏说动一般,又凑上去煽风点火,“大人您别听他胡说,这小道士是个天才,不信您问问这里的人,没人不夸他的本事。”
这里的人那么多,却个个低着头,没人帮穆华夏圆这个谎,没人替小道士说半句话,穆华夏突然想再问一遍小道士那个问题,为这些人,值得吗?
可他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问小道士,亦没有机会再向官员辩解,那官员似是被磨没了所有的耐心,一声令下就要抓人。
小道士抓着穆华夏的衣角往后躲,穆华夏一手护着小道士,一边还犹自做着最后的挣扎,“大人,这孩子不过是运气好些,瞎琢磨出些东西,他真的不会炼什么丹。”
“会不会的,见了王爷自然就知道了!”那官员说罢,最后瞥了一眼躲在穆华夏身后不肯动地方的小道士,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动作快点!”
甲光向日金鳞开,就是那么不合时宜地,穆华夏想到了这句诗,可此刻,英勇的士兵提戈威胁着自己的人民,被铠甲反射的日光是那么刺眼,刺得穆华夏想哭。
小道士终归被他们带走了,又或者说,是小道士跟他们走的,他在最后一刻放弃了,主动松开穆华夏的衣角,穆华夏下意识地想拉住他,抓在手里的却只有空气。
“我泄露天机,大抵不得善终。”小道士那日的话又重新在穆华夏脑海中响起,那般平淡冷静的语气,就像他此刻留给穆华夏的平淡冷静的背影。
穆华夏明白,小道士这是从了无可逃避的命。
士兵很快地撤走了,书生趾高气扬地跟在他们后面,临走还朝穆华夏啐了一口。
人群渐渐散了,每一个离去的人都默然无语,就像他们方才那般。
穆华夏守着空荡荡的三清观,等着他明知不可能回来的小道士,日复一日。
那盏被小道士拾回来的孔明灯被他修好了,他细细地重新糊了层纸,在那年除夕放飞,却没许任何愿。
若是命运逃无可逃,那自欺欺人的祈愿又有何用呢?
再后来,穆华夏也走了,三清观彻底没落了下去,那个传说一般的小神仙成为了山下小镇中永远的传说。
只有樵夫上山砍柴时偶然会去三清观避雨,肃穆的三清像爬满了蛛丝,香案上放着一块不知放了多久的树皮,上面是不知何人用炭笔写下的字——
“为众人抱薪者,怎可使其冻毙于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