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少侠这一晕,整整晕了两天。
实际上,他第二天的晚间就醒了。但醒了之后,面临两个问题,一是尚未想好如何起来面对怀瑜,这个小鬼,竟跟没事一样一直呆在这里!二是他竟然被一个小孩儿给亲晕了!实在没有面子!
明少侠拢共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他的脑子里如同一团乱麻,斩不断,理还乱。每次安慰自己只是被个小孩亲了一下,做好心理准备要爬起来,脑子里又开始不自觉地回放当时的场景,从嘴唇上的触感,到极近的距离里他看到的怀瑜的面孔,仿佛烙在脑海一般甩都甩不开,直让他想一锤子锤到脑袋上让自己强制失忆。
就这么干巴巴地挺尸挺到中午,怀瑜终于问道:“你还准备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明长宴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自己的伪装已然被识破。
他索性也不装了,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怀瑜此时坐在窗沿,正望向外边。
明少侠目光笔挺地落在面前的床帐上,不敢去看怀瑜的脸色。
屋里,沉默无声蔓延。
明少侠内心煎熬,恨不得说两句话赶紧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可此时说什么都只能令气氛更加尴尬。
他心道:这总不能怪我,又不是我先亲的。
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烟姐姐!烟姐姐!”
明长宴一愣:“小岚?”
他翻身下床,往门口走。怀瑜抬头看了他一眼,食指微微敲了一下桌子。
明长宴拉开门:“小岚!”
赵小岚从走廊尽头转过头,扇子一开,惊喜道:“烟姐姐!你果然在这里!”
明长宴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赵小岚连忙跑过来:“怀瑜哥哥没有回九十九宫,我本来去那里找你,但是他都没回去,你肯定也不在。想来怀瑜哥哥不住在九十九宫,就是住在一甲客栈,这边的一甲客栈就那么十来家,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啦,刚才我在下面看到怀瑜哥哥在窗前,就想着你是不是也在这里,于是就上来看看,结果,刚喊了两声就看到你了!”
明长宴哈哈一笑。看来,怀瑜也是看到了楼下的赵小岚,算准了时间喊他起来的。
赵小岚道:“怀瑜哥哥在么?”
明长宴替他开门:“来得正好,他也在的。”
赵小岚跨进来,自带一股活泼天真的气场,冲散了屋里原本的气氛。
“怀瑜哥哥!”
破天荒的,这回连怀瑜都给了他一个眼神,并且点了点头。
明长宴问道:“你到处找我做什么?”
赵小岚吃了一碗茶,说道:“过一段时间,我要去华亭看烟火大会。烟姐姐知道烟火大会吗?”
明长宴道:“那是什么?”
赵小岚:“是非常好看的东西!比起灯花宴不遑多让,主要是华亭的烟火实在好看,一年就这么一次,五月份办,错过了可就要等来年啦!”
明长宴道:“那就等来年去看嘛!”
赵小岚眼神飘忽了一下:“那、那我想看今年的。”
明长宴眉头一挑:“老实交代。”
赵小岚看了一眼怀瑜,突然拉住明长宴的衣角,将他偷偷地拉到了边上。
“离离姑娘也要去烟火大会,我想过去看看她。”
明少侠这才恍然大悟。这天下第一美人离离姑娘,是个武林中的牌面。十五岁那年,因跳一支《孔雀东南飞》而闻名天下,哪家大门大派的举办宴会,又或者是什么民间节日,总爱将她请过来,哪怕不跳舞,放在那儿也好看。
明长宴笑道:“你还不死心啊。”
“上回那件事情,我还没道歉呢!我必须得和她见一面,好好地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明长宴摸摸鼻子,心虚地看了怀瑜一眼,没想到他争取了好几天没争取到的东西,自己竟送上门来了,道:“好吧,那我陪你去。你可又欠我一个人情啦。”
说道此处,赵小岚又紧张道:“对了!烟姐姐,你那晚上去青楼,后来……怀瑜哥哥怎么说呀?”
那天晚上他喝醉被祝瑢带走,醒来时头痛欲裂,什么都不记得,自然也不知道明长宴最后跑到哪儿去了。可看二人此刻住在一起,赵小岚很快就猜出来,明长宴那晚上一准是碰见怀瑜了。
他把明长宴带去青楼,本来就心虚的很。被怀瑜逮住,就更心虚了。
不过看他并没有受到什么非人的对待,赵小岚心中的愧疚感减轻了不少。
明长宴道:“没有怎么说。大人的事情你一个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
此时,怀瑜放下水杯,开口:“你如果要去华亭,我必须跟着你去。”
明长宴微微一愣:“你不是不去吗?”
怀瑜:“哼。”
明长宴被噎了一下,笑道:“好吧,那这回可说好了,这是你自己要去的,事后不许找我算账。”
怀瑜没说话,传了午饭,吃完之后,明长宴换身新衣,打点行装,心情十分不错。
原本明长宴以为,只有怀瑜、他、赵小岚三人。谁知临近出发的时候,赵小岚还带了祝瑢过来。
明少侠敷衍的拱了拱手,算打过招呼。四人四匹快马,一路急行,七日后,赶到华亭。
赵小岚此人骑马不是很在行,而且他娇生惯养,还十分会耍赖。骑不动了,就要跑去祝瑢的马上蹭一会儿,好偷些懒。路上不是腿疼就是屁股疼,一路闹着没停歇,到了华亭之后,立刻寻了一家一甲酒店,要了三间房。
明长宴道:“且慢,三间房?小岚,你和你朋友睡一间吗?”
赵小岚诧异道:“并不。是我一间,祝兄一间,你和怀瑜哥哥一间。”
明长宴道:“我为什么是和他一间?”
赵小岚十分诧异,看着明长宴和怀瑜两人,呆愣了许久,明少侠被赵小岚的目光盯得十分不自在。终于,小岚转过身去,对老板道:“要四间房。”
明长宴等他要了四间房,心里又不怎么爽快了。特别是开了门,进了房间,与怀瑜一句话都没有交流的时候,心中的不爽快到了极点。
赵小岚则在和他俩分开后,对着祝瑢下结论道:“烟姐姐和怀瑜哥哥似乎是吵架了,明少侠书上说了,一般这种时候,让对方自己解决就是最好的,我们外人插不得手。”顿了一会儿,惊觉他们吵架可能是因为自己带了烟姐姐去青楼的缘故,一时间呆若木鸡。
下午,明长宴下楼时,赵小岚突然坐在二楼的雅间后面,隔着一层珠帘朝他招手。
明长宴走去,见他坐在里头,怀瑜坐在另一头。
赵小岚道:“烟姐姐,下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听评书。”
明长宴故作自然地跨进门,找了个离怀瑜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听什么评书?”
赵小岚:“讲书的是老秦,小寒寺请过来的!”
明长宴道:“老秦?”
赵小岚开口:“哦!烟姐姐,你不认识,这个是江湖上很有名的说书先生。但是我很不喜欢他,一会儿他说书的时候,我要给他喝倒彩。”
明长宴笑道:“小岚,你可真幼稚。”
赵小岚正襟危坐,俨然是准备好好喝倒彩。
明长宴倒也知道赵小岚为什么讨厌老秦。不为别的,这个老秦是出了名的,最恨他一念君子明长宴。当初明长宴烟波江身死,头七都还没过呢,这位老秦就在望湖楼,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拿出十三个出来编排他,多是一念君子与甲妇女,乙娘子,丙姑娘的各种风流韵事,其中还穿插着他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行为,下流淫荡不堪入耳混账话。
明少侠听得久了,也知道老秦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一套,并且隔三差五的就要拿出来说上一说,很惹人讨厌。
他定睛一看,此一家客栈修建得别出心裁。以京城的四合院为基础,修得四四方方,中间空出一个看台子,台子周围,挖了一个莲池。三面环水,一面靠墙,看台镶嵌在莲池中间,唱戏评书,都从后面的墙里走出来。那墙是挖了空的,直连接着一个小后院儿,唱戏的家伙们都摆在那处。
台下坐满了宾客,台上坐满了老爷,其中卖烧饼油条,瓜子零食的,挑着小扁担穿梭在其中。评书还未开始,四下闹哄哄的,说话都得凑近了开口,才听得见。
明长宴来时,赵小岚已然磕了不少瓜子。
桌上堆了一些瓜子壳,不消一会儿,便上来一名穿红褂子的丫鬟,梳了两个抓髻,脸蛋红扑扑的,替赵小岚收拾桌子。
明长宴心不在焉地磕了一粒瓜子,余光瞥向怀瑜,也不知他在做什么,想什么,脸上全然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令人心生畏惧之意。明少侠大约是少不怕他的,不但不怕,此刻还想找了机会同他说话。
自打几天前,二人虽然同路,但怀瑜一句话也不同他说,好似他得罪了他一样。明少侠三番两次搭话,甚至可以找茬,都被对方四两拨千斤地打开了。饶他的脾气再好,吃了这些闭门羹,心里也不大舒服。
明长宴心中哀呼悲哉,暗道:明明是他亲的我,本少侠都没觉得如何,他倒好,先耍起小姐脾气来,活像我轻薄了他似的!
转念一想,又十分积极地承认了错误:对他下迷药总是我的不好,可再不好也不能生我这么久的气,我都被他亲了,他还想怎么样!
思来想去,越想越不服气。
明少侠恶狠狠地剥着花生,自己一颗未吃,倒是桌上的花生米堆得高如泰山。
过了一刻钟,台上出来一个弯腰的老头儿,拉长了嗓子报了一报幕,听他的话,今日先唱折子戏,后评书。
老头报得这一幕戏名为:《圆好事娇嗔试英雄》
光听个名字,便知是风月趣事,为明少侠最爱。
此时,祝瑢掀了珠帘,弯腰进来。
赵小岚道:“还好你赶上了,要是晚一点,就看不上戏了!”
祝瑢微微一笑,就在他身边坐下。
台上,哐当一阵,这戏就算开场了。
明长宴先是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出戏,结果越看越不对劲儿。那戏文中的主人公,黑纱蒙面,腰佩宝刀,行侠仗义,穿着打扮,分外眼熟。此时,他正与一女子并行。
那戏唱道:一个俊少侠,一个俏佳人。一个穿黑,一个穿红。彼此在那冷月昏灯之下,娇声软语,情意绵绵!
女戏唱道:欢愉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明长宴隐隐察觉出一丝不对。
旁白又唱道:鸳鸯绣了从头看,暗把鬼针度与人!
明少侠后背汗毛一竖。
女戏倒在那少侠怀中,风情万种,柔弱无骨地唤道:“明郎……”
赵小岚猛地站起身:“好!!”
他抚掌大喊。
一声即出,万声附和。
叫好声顿时如同潮水。
明长宴的脸色,确实一片心虚。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怀瑜,对方没什么表情。
这出戏,唱的俨然是一念君子和众多江湖女子纠葛的事情。他少年成名,认识的江湖美人自然不在少数,但确实都是君子之交,并且见了一面,很少有见第二面的机会,拢共说得话不到四句。但英雄与美人,永远都是广大老百姓最爱看的话本故事,一念君子天下第一,占尽风流,身上当之无愧的坐拥众多市井小民的无脑崇拜。因此,衍生出的各路编排和对他感情生活的臆想也多如牛毛。
秀玲珑这厮绝不会放过这能赚钱的好事儿,自他成名以来,这些折子戏就没断过。明长宴侧头一看,果然看见客栈门口挂着玲珑阁的旗子:这一甲客栈,是秀玲珑的产业。
放在以前,若是看到这出折子戏,他还觉得沾沾自喜,美名在外。毕竟,谁不喜欢被众多美人拥簇的感觉。可此时,明少侠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坐如针垫,浑身不适。
赵小岚浑然不觉明长宴的异常,他看得十分痛快,坐下之后,热情未减,抓着明长宴道:“烟姐姐,好看吧!我就是知道今天唱这一出,才带你们来看的!”
“真不愧是明少侠啊!当年何止这一个小女子,但凡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谁不喜欢他!咱们临安府知县的那个女儿,被明少侠迷得神魂颠倒!她就远远的看了那么一眼,这辈子就非他不嫁啦!”
说完,十分钦羡:“毕竟他是天下第一,能达到这种程度也是很正常的。我真佩服!我以后也要变成明少侠这么厉害的大侠!”
祝瑢脸上挂着在明长宴看来十足的假笑,道:“我听闻他从来没有露过脸,看来一定是那个黑纱的做工精妙无比,才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
明长宴道:“绝无此事!”
这回,他坐得离怀瑜近了些。方才剥的花生,也被他推到了怀瑜面前:“秀玲珑胡乱编排的,你不要信。”
怀瑜冷冷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明长宴终于同他搭上话了,连忙道:“好好好,跟你没关系,跟我有关系。不过,我是真的没做过这些事情,我发誓!”
想来他曾经还夸过秀玲珑这些关于他的折子戏编得巧妙。可如今,他只想挖个坑跳进去,把自己埋到土里不出来。
怀瑜吃了一粒花生米,没说话,但脸色很不好。
好在这一出戏唱的时间不长,没过多久,先前报幕的老头又上来了。
他退下之后,老秦姗姗来迟。
明长宴见他,忍不住嗤了一声。
老秦穿了一件灰色衣服,留了些山羊胡子,惊堂木一拍,朗声道:“列公,今日,我要说的是前朝含珠公主和亲一事!”
明长宴手顿了一顿,随即恢复正常。
含珠公主和亲,是前朝的一件大事。
当年,前朝皇帝无能,九州列国虎视眈眈,预谋造反,他便将秦丞相之独女,加封为含珠公主,送去大月国和亲。随后,又一一送了其他的女人去各国,但众多女人中,只有含珠公主流传最为广泛。
其中之一,便是她的传闻十分的多。
老秦摸了一把胡子,说道:“秦相之女名为秦桢,性子冷漠,孤傲清高,从不与旁人多说半句话。如冰霜雪籽,叫人胆寒心凉。”
赵小岚听罢,说道:“含珠公主果真如此冷漠吗?”
明长宴道:“你觉得呢?”
赵小岚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她,传闻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文采武学,无一不通,乃是天纵奇才,只可惜……”
老秦拍了惊堂木,道:“只可惜,是个女儿身!任凭她秦桢如何冠绝当世,最后依旧逃不过庙堂权谋,沦为国家之间交易的物品。”
明长宴冷哼一声。
看台之下,一人道:“我知!”
周围人问道:“你知什么?”
那人:“她拔出过苍生令!”
作者有话要说:小明当年在武林门派中不被待见,但是在平民老百姓中,其实是一个十分传奇的英雄人物,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不喜欢看他行侠仗义的故事,偏偏喜欢看他谈恋爱的故事。
文中唱戏的那几句词参考自儿女英雄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