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你自己。”陆林北一直记着这句话,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明其意,直到他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才确认这是三叔发出的暗示。
三叔对自己教过的每一名学生都曾做过评价,通常是私下面授机宜,对于得意门生,比如枚千重和枚忘真,类似的见面会多一些,甚至约定出成套的暗语,对平庸的学生,他至少也会给对方一两次机会,作为一种激励手段。
对那些比较特别的学生,三叔小心应对,甚至有如临大敌的意思,单独见面的次数不多,也不少,评价往往极为简单,宁愿说得含糊,也不愿说错。
陆林北是最特别的学生之一。
每次单独见面,三叔都没办法敲开这名学生的门户,只能泛泛而谈,关心一下日常生活,他有一种感觉,这名少年不仅拒绝敞开心扉,而且在有意无意地发起反击,试图进入老师的领域,进行反向评价。
三叔由此警觉起来,变得更加小心,直到第五次单独见面,才想好该如何描述这名学生的状态,“有一些生物,进化出独特的拟态,比如明明是一条蛇,尾尖却长出鲜花的样子,用来吸引猎物。偶尔,它们也会引来过于强大的捕猎者,因此而丧命。陆林北,你就是这样的一条蛇,拿自己的一部分当作诱饵,当猎物上钩时,你就回头一咬。”
三叔对学生的评价从来不用寻常说法,很少能立刻赢得欢心,却会让被评价者觉得自己很特别——这正是三叔的核心目的,自我暗示具有强大的力量,觉得自己特别的学生,仍然可能变得平庸,觉得自己平庸的学生,却极少会变得特别。
陆林北原本就是一名特别的学生,被比喻为一条“狡猾”的蛇之后,他在心里更觉得自己特别了——三叔当时没有使用“狡猾”这个词,而是强调其中的“危险”。
“你要小心。”他提醒有些茫然的学生,“你具有强烈的反击本能,既然是本能,那么就很难克服,但是至少要学会掩饰,否则的话,早晚有一天,你的敌人会用这一点来对付你。”
三叔对陆林北的评价不多,这是最重要的一条。
在那之后,三叔继续暗中关注这名特别的学生,发现他越来越谨言慎行,对此十分满意,却从来没有表露出来。
不同的学生有不同的激发方式,像枚千重,获得的认可越多,行事越自信、越大度,像枚忘真,获得的待遇越特别,越要证明自己配得上,像陆叶舟,管得越严越具体,他的精力才会旺盛起来,像陆林北,三叔有意采取冷淡的态度,让他自己成长……
“警惕你自己。”
陆林北通过这句话,逐渐想起三叔当年对自己的评价,也逐渐明白三叔整个计划的核心,从一开始,三叔就要拿自己做诱饵,不止是尾尖那一部分,而是全部!
陆林北感到无法理解的是,三叔竟然将最后一招的希望寄托在一名已经退出情报界的学生身上,全部的沟通就是一句模棱两可的暗示。
陆叶舟更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继续问道:“老北若是没听懂呢?他若是一时糊涂,将三叔当成叛徒……那什么了呢?”
三叔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课堂,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回答学生们的愚蠢问题,但他是老师,语气会严厉,却不会拒绝给出答案。
“那么我会被杀死,老北将成为军情处的‘英雄’,以后还会成为王晨昏的对手,最终间接为我报仇。”
陆叶舟目瞪口呆,“三叔……三叔……”
“没错,我不想活了。别做出惊讶的表情,如果你不理解的话,那是因为你懒得去想。我被伤病折磨了几十年,其中的痛苦你不会理解,最好以后也没有机会理解。”
“可是……三叔不是接受改造了吗?”陆叶舟的声音越来越低。
三叔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对着假想中的观众讲述自己的事情。
“我想尝试癸亥的生存方式,但是不想迷失其中,所以我拒绝接受身体改造,理由是不想露出破绽,不想太快失去对思维的控制。是的,我一直保持对思维的控制,除了与甲子星人有限的几次大脑连接,从不进入网络或是任何电子设备。”
“可融合的影响还是越来越明显,我越来越频繁地思考:为什么要忍受伤病带来的痛苦?身躯究竟给我带来多大好处?为什么不给思维完全的自由?”
“我的抵制快要到头了,同时毁掉身躯与思维,是唯一合理而有效的应对方法。”
陆叶舟又要开口,被三叔的目光瞪回去。
“在这件事上,我要感谢老北,也就是陆林北陆少校。”
自己的名字又被提到,陆林北吃了一惊,却没有开口,规规矩矩地继续录制视频。
“他算是早期‘融合人’之一,走的路虽然不同,但是殊途同归,在若干次险些一去不回之后,他控制住自己的思维,作为陆林北的老师,我没有理由做得比他更差。”
“王晨昏原本只是一座桥梁,我做出要与他对决的架势,目的仍是引出癸亥,所以在癸亥现身之前,我不能真的与他交手,只能选择牺牲两名冲动的调查员,也就是枚忘真与陆林北。”
“那时候枚忘真还不知道我的计划,一心想要揭发我的‘真面目’,并且将陆林北拉拢进去。这是偶然因素之一,在我的原计划里,陆林北的数字大脑是鼓动癸亥露面的另一个诱饵,他不应该介入我与王晨昏的争斗。可两件事搅在了一起,我只能顺其自然,如果不是随后的更多偶然因素,他们两个只能被牺牲掉。”
“三叔!”陆叶舟大吃一惊。
三叔严厉地看来,“我连自己都可以牺牲,何况是两名学生?你也一样,如有必要,我不会对你网开一面。”
陆叶舟再次闭嘴。
“最大的偶然因素是农星文,我早就知道他会是一个隐患,可我还是与其他人一样,低估了他的本事。”
“关竹前忌惮农星文,所以一有机会就杀死他的身躯,可她也犯下低估的错误,保留农星文的思维,以为能将他纳入癸亥的完全掌控之中。”
“农星文的野心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他策划了一场战争,这不是突发奇想,必定经过长久的策划,竟然成功逃过所有情报机构的监测,也正是天堂市的这场战争,让枚忘真和陆林北逃过一劫,这不在我的预料之中。”
陆叶舟瞥一眼陆林北,见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怒意,既意外,又有一点敬佩。
“癸亥终于露面,来到赵王星,最先发现这一点的人不是我与王晨昏,而是农星文,他找到我,提议与我联手,将癸亥删除。”
“我非常意外,因为农星文与癸亥的联系非常紧密,他若有异心,应该早就被发现。农星文告诉我,他之前并没有这个想法,但是在失去身躯,成为纯粹的程序人之后,他的野心也被激发出来。同样都是程序状态,癸亥为什么能当首脑?农星文说他经过分析之后,认为这一点也不合乎逻辑。”
“我不能拒绝农星文的提议,因为他已经看破我的心思与部分计划,我俩必须合作。”
“可是我俩都不敢直接向农星文动手,倒不是怕死,而是担心会被癸亥提前察觉。诱饵还是陆林北,我向农星文提供陆林北的具体位置,信息来自陆叶舟对陈慢迟的监控。”
陆叶舟小声道:“慢慢姐使用我的芯片……”
陆林北点下头,表示并不计较。
“这同样是一场不计后果的冒险,无论能否杀死陈慢迟,陆林北的愤怒都会被激发出来,事情的发展正如我们所料,陆林北追踪到了服务器所在的地方,将癸亥连同几千名玩家围困其中。”
“可陆林北拒绝删除癸亥,反而将他释放。农星文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因为癸亥已经对他生疑,一旦被抓到,他的所有秘密都会被戳穿。农星文抓住唯一的机会,癸亥刚刚脱离围困,程序还处于启动过程中,他亲自上场,删除癸亥,使用许多新技术,一些由我提供,另一些来源未知。”
“删除癸亥之后,农星文立刻消失,再也没有出现。他并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他,确实做好准备将他删除。”
“癸亥被删除之后,我最大的失误终于显露出来,我原以为失去癸亥,甲子星融合人自会分崩离析,结果却是他们保持稳定,越来越倾向于投靠名王星,中间的关键人物是王晨昏。”
“我堕入无尽的循环当中,只能想办法除掉王晨昏。我向枚忘真说出计划,取得她的信任,我们仿造了一个‘农星文’,通过关竹前向王晨昏提供数据,引诱他们上钩。”
“王晨昏以为我要悄悄除掉农星文,所以赶来抓我的现行。这也是一次冒险,通常来说,王晨昏从不参加外勤活动,但是对我,他大概怀有一点尊重,所以要亲自出面。”
“这一次我成功了,偶然因素没再出来捣乱,陆林北也看懂了我的暗示,那本来是要用在癸亥身上,最终在王晨昏这里实现。所以,陆林北开枪是奉命行事,由我担负全部责任。”
“另一种可能是陆林北没有看懂暗示,那么死去的人就是我,枚忘真承诺过,永远也不会揭露真相,而是会帮助陆林北重返军情处。”
“我策划过许多行动,有一些成功,有一些失败,多数情况下都会在执行过程中走样,最后面目全非。这一次尤其如此,我以为斩掉野兽的头颅就能终结危险,没想到血腥会引来更强大的野兽。”
“农星文和关竹前逃走了,我给你们的告诫是:不要再费力去追踪他们,全心做好战争的准备,癸亥的删除没能让甲子星崩溃,农星文与关竹前的生死也不会对星际形势产生根本性的影响。农星文只是鼓动战争,而不是发明战争。”
“我要给自己一个评价:我最成功的一次行动,也是最失败的一次推算。从一开始我就搞错了方向,过于关注个人。我只是解决了那个说出问题的人,而不是问题本身,希望你们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