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夫妻的确在家。
前脚接到林雪春电话通知,估摸时间差不多要到。他们尚未回过神,后脚两个漂漂亮亮的孩子已然走进门来、站在眼前,所谓的又惊又喜不外如是了。
当然没有瞧见自家宝贝女儿,还是有那么点小小失落的。
“君儿没回来啊?”
王爸眼巴巴瞅着后头,不死心问出声来,被妻子轻轻拍过手背。
“不是说了车里坐不下么,数你瞎能问。”
她搬来两个板凳,细心擦了擦,招呼俩孩子坐下,转身再去忙活烧开水。
“君儿在学校里还成吧?”
王爸小心翼翼瞥眼媳妇背影,支着手掌小声问:“没跟学校里外的地痞癞子胡来吧?”
“没有的,她天天在图书馆里。”
虽然并没有学习,而是绞尽脑汁地修改。
“那就好。”
王爸一连嘟囔好几个‘我放心了’。
王妈端回来两碗热水,边拉着裤腿坐下去,边开口道:“我听说阿泽的事……”
王家在村里帮忙照看着中药铺子进出账,隔不到两天便要打电话去北通算账。紧密联系之下,自然听闻点吴应龙之事。
那时候他们提出上北通看看情况,奈何林雪春是个咬紧牙关不喊苦的硬气妇女,不肯多说,嘴皮子刁钻挑刺不让他们来。搞得王家夫妻俩去不是留不是,心里七上八下总没个底。
这下找着机会,赶紧事无巨细地问起来。
阿汀将来龙去脉仔细说了,像个起伏跌宕的故事,夫妻俩听完满口唏嘘。
王妈生为女人心有余悸,不太舒坦地抚摸着胸口叹:“这事儿跟刺似的堵在你爹妈喉咙口好多年了,□□难免沾点血肉骨头沫的。旧伤养养会好的,就是你们兄妹俩以后千万要争气,说什么都别做伤爹妈心的事。”
小丫头自是老实巴巴地点头。
身为长辈不好顾此薄比,夫妻俩硬着头皮关照陆珣几声,说着说着便到下午四点了。
“不行不行,再不走来不及了。”
王爸拍着大腿站起来,脸上浮起父女俩如出一辙的嬉皮笑脸:“不晓得你们要来。今个儿答应陪王叔我一个远房大表哥去城镇请媒人的,这事实在推不得,坏姻缘的。要不你们坐着,下午到处转转,晚上咱们再弄点好吃的庆祝庆祝。”
王妈大为赞同:“陆小子好长时候没回来了,你不在,你家那房子村长做主给租出去。隔壁租户想买,村长正想着能不能卖,有空你们往村长那走趟好了,给个准话。”
两人换身衣服出门,熬夜开车的阿彪已躺在后驾驶座上呼呼大睡。
院子里两块小菜园子健在,三间房屋依旧并排,依旧陈旧。
“我家房子就是卖给刚才那个阿祥叔叔了。”
视线挪到旁边,阿汀歪脑袋:“不知道你家租给谁……”
陆珣表示不感兴趣。
他纯粹陪着看这看那,绕到后头去看宋家圈出来的猪圈。小姑娘口中所谓两头小猪崽子,骤然长成粉皮圆滚的大猪。哼哼哼,哼哼哼的缩在窝里,一幅没劲儿动弹的样。
“它们长真快。”
大约被情感滤镜蒙蔽了双眼,阿汀感叹:“长大了还是憨憨的。”
“丑。”
身旁陆珣客观而冷漠地评价:“还不如那兔子。”
猪:滚。
窝里两头猪哼哼唧唧地翻过身去,独独猪耳朵猪屁股留给他们看,还放个臭屁。
这小学生行为超眼熟的!
阿汀拉拉陆珣,眼睛笑成月牙,“你以前差不多这样,现在看到它们有没有种……”
“没有。”
“我还没说完诶。”
她好奇地巴眨巴眨眼睛:“真的没有吗?那种见到同类的亲切……唔。”
亲吻来得突然、短暂,进阶为初中生的陆昏君凉凉放话:“再说,说半个字亲十下。”
阿汀:“……哪有人用半个字当威胁单位的。”
“有,我。”
陆珣落下视线,“有意见你提,半个字十下。”
……那还是不提了吧。
阿汀默默拉高围巾防止突袭,迅速远离危险的猪圈。
两人走出院子的时候,她回头去看中间那种寂静无声的房屋。伸手指着门边的石头,没头没尾地咕哝:“我之前站在那上面看到过你,透过那个窗户,你躺在地上没理我。”
陆珣喉结滚动,犹如瞬间被拉扯回那个夏日午后。
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手指头攀在窗边,逆光站着,所以浑身是光。
那种被期望着诞生,被宠爱着长大的女孩,连头发丝都盛着刺目耀眼的光,他为什么要看。
长久伏在阴暗世界里的他凭什么看。
怎么敢看。
直到后来解开镣铐冷然而去的时候,他还是那样既倨傲又贫穷,没有底气回头。
因为她从头到脚都是好的,而他从骨子到皮肉都是烂的。
两手空空,只有光‖裸的脚背、浑身的刺;
至多给她肮脏的老鼠、偷来的桃。
以及偷桃得来的遍体鳞伤,或许有那么点赤诚。
太破败了。
“人会自卑,动物会。”
他远远地望着那里,仿佛对着那个伏在地上的少年,自言自语道:“不是人又不是动物的东西天生自卑。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
年少的他当然不信,双眼骤然狠戾,摇晃地撑起手脚,非要挣扎个两败俱伤头破血流。
常常如此。
“走吧。”
阿汀小弧度摇了摇牵着的手,陆珣转身。
就把狼狈的少年留在那里,别给他同情,不要轻易怜悯。
反正他有磨尖的指甲、深夜清冷的月亮以及漆黑的猫。
还有不被期待照样非要活下去的一腔孤勇。
他们离开他。
拐进日暮山的小道,山下那间小木屋没有丝毫变化。
永远有大群嫩黄毛色的小鸡崽子满院子蹦跳,老人闭着眼睛坐在院里摇椅上,迎着寒风慢慢地摇,衣着单薄,只披件绒绒的软布在膝上。
“来了。”
随之脚步声的接近,她缓缓拉起苍老的眼皮,眼珠颜色混了。
“奶奶,您怎么穿那么少啊?”
阿汀头回走进院子,小鸡崽子团簇而来,在脚下叽叽喳喳地乱窜。
她解下围巾盖在她身上,碰到冰凉凉的手,不禁皱眉:“外面风太大了,您还是进屋吧。”
“林雪春……原是坎儿过了。”
老人喃喃自语着,抬起干枯的手,“陆小子,让他过来。”
阿汀招招手,陆珣走进来,同样受到小鸡崽子围攻式欢迎。
老人双眼眯成缝看着,视线里昏白。
她颤巍巍伸手去摸,沿着眉骨鼻梁摸索到下巴,又摸了摸耳垂。终于心满意足地躺回去,干裂的嘴唇里溢出一声浅淡的叹息:“兜兜转转总归是拽回来了,不容易。”
老样子云里雾里地说话,阿汀只坚持搀扶她进屋。
“这个。”
老人的动作几乎要常人放慢十拍,从枕头底下掏出红布包裹的一块。
“这是什……”
“别丢了,给你爹妈看去。”
眼皮沉沉落下,她独自躺在散发着老人味的床榻上,嘴里念着‘去吧’、‘去吧’。不再理睬他们,好像疲惫地睡着了。
“忘了让神婆奶奶算八字了。”
走出院子的时候,阿汀才想起这回事。
陆珣瞧了瞧她手里的红玩意儿,稍稍挑眉:“这就是。”
乡下办喜事必定合八字在前,他之前撞见过几回的,人们或哭或笑或愁容满面地走出来,手里通通有这么个玩意儿。
“我看看。”
他摊手,阿汀却是正经八百地拒绝,“不行。”
“看两眼没什么。”
要有不好的内容顺便提前撕了了事。
陆珣如是想道,再次被小古板认真拒绝:“不行,我们不能看的。”
她边说便往口袋里藏,护得严严实实,拉他往前走。
陆珣始终牢牢盯着口袋,被推开脑袋。
“别看这个了。”
阿汀望着山,时隔三年再次牵着手站在脚底下仰望山顶,心里不禁涌动起难以名状的情绪。
“我们上去吧。”
她微微偏过头来,眼里莹莹亮亮,柔软而灵动。
那么多期待。
南方的山同样没有冬天。
山林清幽,树影婆娑,绿意浓郁地涌动,唯独薄薄白雾四处弥漫,仿佛是成百上千高耸的树木、旮旯窝里躲藏着的小动物共同呼出的好大一团气儿。
空气轻而静,有点冷冷的热烈感。
阳光从树叶缝隙落下来,照亮林子里随处可见的木牌。
大多用刀刻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大致表明这是什么草药的出没地、以及采摘季节,避免错误季节进去乱踩乱踏。底下棵棵树根更是裹起‘冬衣’,套上‘木架子’,以免冬寒侵害。
“这都是阿健去年组织大家弄的。”
他们沿着整齐排布的石阶往上走,阿汀说:“阿健就是以前老虎帮里年纪最大的,初中毕业就没读书了。你记得他吗?”
依稀有那么点印象。
陆珣轻轻松松一步两阶,伸手拉她。
“老村长要培养他当下个村长,所以村里很多事情都交给他。不过想想阿健今年十六,比我还小两岁的,能做好这些事真的好厉害啊。”
小姑娘发出由衷的赞叹,陆珣稍稍挑动眉角。
活像常年霸占夸夸榜首位的人,后头突然冒出个‘好厉害’的家伙紧咬不放、死命抢位子。
陆老板本能地摆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左眼写着‘这算什么低级副本有什么好厉害的’,右眼写着‘那我在城里单打独斗混成这样也很厉害’。
明明脸上大写的‘阿健就是个菜鸡’,口上还要故作漫不经心地反问:“厉害么?”
他直直瞅过来,有点儿‘你敢点头我当场翻脸亲死你’的威胁架势。
阿汀毫不犹豫,正义且明智改口说:“但比较起来肯定还是你厉害。”
及格答案。
陆珣似笑非笑,“厉害在哪?”
这是加题了?
恍惚变成答题生的宋同学飞快运转脑袋,郑重其事地回答:“太多了,好像说不完怎么办?”
陆珣微微眯眼,目光不紧不慢地转悠老大圈,终是放下这个话题。
意味着安全过关。
呼。
小心脏啪叽落地,阿汀渐渐说起别的话题。
风吹起碎发,叶片沙沙作响、婉转落地。
他们在模糊的光影里前进,好似在时间倒流的边缘徘徊。放眼望去有草堆有清澈的溪流,有大块的石头、树梢踩着鸟雀轻微下沉。
五点半抵达山顶,正是落日的时刻。
天地尽被一抹玫瑰金的暮色渲染,云拉成丝丝缕缕的形状。
目睹那轮夕阳慢慢下坠、泯灭,很难不去想从前。
“陆珣,你记不记得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我真的好怕你走。”
“现在想起来……”
黑白分明的眼凝望着远方,阿汀唔了声:“说不定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你了。”
“没我早。”
手背若有似无地碰着,陆珣伸手去勾。
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攥进手心里,他懒懒道:“我喜欢你才下山找你的。”
“那么早吗?”
她抿唇,“那我放你走的时候已经喜欢了,就是你走掉都不回头。”
“我要糖的时候已经喜欢,你还把糖分给别人。”
阿汀翻着回忆,温吞吞:“我喜欢你,所以天天给你熬药。”
陆珣眼也不抬:“我喜欢你,不然你熬半缸药都不带理。”
说不清道不明的胜负欲上头,阿汀鼓脸:“我给你猪蹄的时候就喜欢。”
陆珣:“我咬你的时候就喜欢。”
“我、我刚看到你就喜欢。”
时间点拉扯回惊鸿的一瞥,小姑娘露出狡黠的浅浅梨涡,“是不是很早?”
陆珣想了想,手指摩挲着她柔软的指肚,低低地反击:“我还没见到你就喜欢。”
“怎么可能……要睁着眼睛说话啊。”
她晃了晃紧握的双手,歪着脑袋,细致的眉目朦胧着一层淡淡的黄昏余晖,那么好看。
陆珣没说话。
不过骤然觉得,搞不好他真的早在未曾谋面的时刻就已经迷恋上她,期盼她,深深渴望着她。
为了她迟早有可能来,为了喜欢她被她喜欢,才咬紧牙关撑了那么久那么久。
好在终究到来,犹如一场编织十七年的梦骤然绽放。
他偏头凝望她,心血来潮地比划出身高,慢悠悠道:“没长高多少。”
“长高了!”
再度伸手比划:“没高。”
“真的高了。”
作为全家最矮的存在,阿汀提到身高有点儿炸毛。立即双手握住他的手往下压,同时踮起脚来,细细咬着字说:“是你长太高,我都碰不到肩膀了。”
行。
贤良淑德陆老板立即打弯膝盖,“现在你高了,有什么感想?”
“嗯……空气视野非常好,呼吸顺畅。”
“还有呢?”
“大家都要早睡早起努力长高。”
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仿佛想起什么:“还有谢谢陆大老板地自我牺牲,给他鼓掌。”
“你傻么。”
陆珣翘起唇角笑了笑,她稀里糊涂靠着他也笑。
两个傻的。
他想着,席地坐下来,躺下来,像连体婴儿那样静静紧贴。
“陆珣,有件事情我想问很久了。”
尾音软软的,拉长,她停顿好半会儿才问:“你从南江赶回医院的那天晚上,我是不是提到外公了……?”
说这个啊,他嗯。
阿汀转过脸来,眼睛近近望着眼睛,屏息着开口:“你不问吗?”
“不是嫌我管太多了么。”
他一眨不眨,目光如牢笼,但酷酷回了句:“没什么好问的。”
并不在乎过去的秘密。
陆珣仅仅是尾巴圈牢猎物,以求长久未来的保证。
无论什么人胆敢涉及到这个部分、捣乱,就算只有丁点,他都会变成残忍又凶狠的存在。但大前提不动的情况下,他很好说话,很容易满足。
仿佛抱住心爱的玩具,便能安安静静忍受所有糟糕污浊的小孩。
阿汀慢慢眨着长睫,凑近过去亲他的眼睛,柔软的唇畔怯生生滑过眼皮,又抬起。
亲吻落在鼻尖,落在唇角。
她有些生涩,像含羞草似的,舌尖探出来碰碰牙根,没到两秒再默默缩回去。
陆珣揉她的耳朵,眼眸暗沉。
他知道她有话要说。
“我以前有个外公……”
果然,她侧身蜷缩起来,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低声说起来。
那个尚且遥远的未来年代,那个顽固的小老头外公,规矩多多。
抛父弃女的女人,中饱私囊的孤儿院,好的坏的娓娓道来。他搂她进怀里,不声不响地听完沉重的记忆,为了转移开注意力,忽然问:“你外公好说话么?”
“不好说话,超难。”
她笑,“外公在的话,你肯定没那么容易过关。”
陆珣舔了舔后槽牙,“我够难了。”
“再难点?”
“不。
阿汀扬起一双灿亮的眼眸:“你可以试试捏肩捶背洗脚三件套,我外公喜欢这个。”
陆珣掐她的腰,“又开始了?”
“什么?”她装傻,眼睛睁得大大的扮演无辜。
“欠教训。”
他一口咬过去脸,留下浅浅的牙印。
“你才又开始了,又咬人。”
小姑娘抹着脸控诉,陆珣好整以暇:“你可以咬回来。”
“才不要。”
她小动物似的磨磨蹭蹭趴在胸膛上,咕哝着说:“我不傻,不上你的当。”
傻死了。
聪明人被咬早跑了,就你还有心情来送排骨送米饭,管他的死活。
“我能听到你心跳。”
她给他扑通、扑通的数,软绵绵的声音为逐渐暗下来的天添了几分惬意。
山顶风大,他抱紧了些。
心跳数到九十九下,阿汀停下。
“陆珣,我们换个约定好了。”
“嗯?”
“就……之前要一起长大的约定,你食言了。我们换个。”
“换什么?”
“以前医生说我活不过十五岁,送我愿望清单,我想了好多。”
她眼睛亮亮地掰手指头,“想看熊猫、海豚,当两个月的动物饲养员。想去国外领养大象,看海,在海边扎营住帐篷、围着篝火说鬼故事。还有旅游,做好看的旅游本……”
看似别无所求的小姑娘,原来心思不少。
陆珣闲散想着,听到她说:“所以我想好了,新的约定。”
“陪你做完这些?”他猜。
同时心里清点财产,陆老板准备收起钱袋子跑路了。
“不是这个。”
她凑过来,贴在耳边轻轻软软地说:“我们慢慢变老吧。”
这时白昼完全泯灭,眼前夜空浩瀚盛大,星星尚未亮起,月亮在云雾间藏匿。
他沙沙地应:“好。”
捕捉到身后窸窣的动静,起身回望去,无数个大小的轮廓在夜色中隐隐约约。
是狼狗。
好大群的狼狗,高高低低包围山头,良久后走出来一头老狗。
尾巴僵直垂在两腿之间,四肢哆嗦。顶着双黯淡的眼睛走近他身边,它仔仔细细地嗅,随即缓缓趴俯下来,有气无力地嗷呜一声。
“嗷呜~~”
狼狗们接连嚎叫起来,似狼似狗,似凶似泣。
那只老狗合上眼皮,逐渐没了呼吸。
“就是它带我去后山,找到桃林。”
抹黑挖坑埋狗的当下,陆珣冷不防说了这样的话。
他记得很清楚。
当年的小屁孩还没有猫,好不容易挣脱束缚,无处可去,横冲直撞闯到后山狼狗地盘中,刹那间被上百双戒备的眼盯住。它是领头的那只,高高在上,动作敏捷。
像道闪电猛划过来,又抓又咬,人狗打成一团满地滚。
那段日子他总在山上乱逛不肯离开,双方邂逅必有打斗。
似乎是不死不休的对头模式。直到阿香找来三四个粗壮的帮手,用食物用网用棍棒硬生生将失去意识的小屁孩逮回去。那只狗远远看着,目光炯炯。
时隔半个月他再度蹿上山,如无头苍蝇般翻来找去,饿到半死。无意撞见狼狗群扫荡孤山,抓捕兔子麻雀为食,甚至去山脚偷点村人后院的鸡鸭饱腹。
他无声无息跟着,偷偷摸摸学着。
它们偶有骚动,但被领头狗扫两眼,便乖乖沉默下来,权当他不存在。
被驱逐畏惧的狗,与被驱逐畏惧的小毛孩,大约从那之后默认关系缓和。
春夏他上树摘果,冬天他下水抓鱼。而它分享暖烘烘的窝,领着他去找桃子,到后来实在没什么好玩意儿,便叼回来只**睁不开眼睛的小黑猫崽子,送给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非常公平合理的跨种族合作。
恰好那天陆珣肚里饱饱,心情好,猫得以劫后余生,安安稳稳在狼狗群里长大。过不到两年便长成杂食动物,嗓子里动不动冒出不伦不类的狗叫,骄横到不行。
一切过去记忆犹新,奈何狗寿命短短,已是英雄末年。
想必纯靠意志力撑了好久,旧友碰面知平安,这才安然死去。
“陆珣……”
阿汀小心翼翼靠向他,一个模糊的黑团。
“没事。”
“我习惯了。”他淡淡地说:“只要你……”
话语半路戛止,土坑填好。
围坐在周围的狗纷纷凑上来,鼻子贴地四处嗅嗅,仿佛要深深记住这里的气味,深深沉入肺腑。
犹如约定俗成的规矩,它们嗅完了,齐刷刷走过来,伸出湿热的舌头舔舔陆珣的手。或围绕着走两圈,而后不约而同名地转身离开,远去在夜里。
“听说狗是群居动物,能够分辨你有没有亲近的家人。你很孤独,它才会靠近你安慰你。”
看不清陆珣的表情,阿汀轻轻道:“现在它们都走了,说明你没那么孤独。”
“这样去想的话,好像反而变成好事了,是吧?”
她小心翼翼靠近他,贴着他安慰。
过了很久,四下看不清路,陆珣背着阿汀不紧不慢往山下走。
不知怎的她忽而开口问:“你有没有认识的出版社老板?”
无缘无故不可提及出版社,陆珣反问:“王君?”
果不其然的,阿汀闷声闷气地抱怨,“要是君儿的不好就算了。可是他们明明都承认不错,只因为她是女生,不让过审不肯冒险……”
“太不公平了。”
本质为了赚钱,避开风险而已,站在生意角度陆珣无可厚非。
回归陆先生角度便是了然:“出点钱帮他们分担风险,试个水不难。后续售卖怎么样,就要看书的质量了。”
阿汀快快地点下巴,原本便是看王君走遍出版社没回信,希望她有个机会罢了。
“知道了。”
陆珣说:“待会打个电话就行。”
“嗯。”
宽阔的背温暖而平稳,小姑娘伏在肩头,手指头拨弄着他短短硬硬的发梢。
脑海里不禁浮出个成语,叫做岁月静好。
她小小打个哈欠,昏昏欲睡着,咕哝出声:“陆珣,我有点爱你。”
乡间小路上,陆珣脚步心跳皆是一滞,好半晌质问:“就有点?”
“那样才有进步的空间呀。”
她含糊地说:“还要好久好久才变老,现在太爱你……以后你听腻了,我还得想别的好听话来哄你,很难想的。”
陆珣:行,算你厉害。
什么扮猪吃老虎,揣着聪明装糊涂,宋阿汀不外如是。
“算盘打得还挺长远啊。”
他捏捏她的小腿,她笑着晃悠甩开。
两人东倒西歪往前走,前头黑瘦的小伙子尴尬挠头:“阿汀、老大,呃……”
“阿健。”
有外人在,阿汀登时滑下来,陆珣脑壳突突地跳,有个声音喊:阿健阿健,好厉害的阿健。
上下看两眼,小伙子其貌不扬,打扮土气,独独笑起来牙齿白灿灿的。
“你找我们吗?”阿汀问。
他点点头:“村长给你们摆了四桌酒,大家伙儿就等你们了。”
陆珣想:处于变声期,声线不咋样。
阿汀诧异:“摆酒?什么时候的事,我们怎么……”
“随意摆的几桌,大伙儿凑钱谢谢你们家分出来的草药活计嘛。”他干笑,“王姨王叔已经去了,还有你们车上那个男的都在。要没什么要拿的,我现在领你们去?”
会不会太麻烦了?
阿汀犹豫不定,陆珣兀自想:个子不高,视线闪躲,看起来胆子不大镇不住场。
总结:不咋滴的阿健,完全无法抢夺陆榜首的锋芒,不必放在心上。
好了他回过神。
接风洗尘的酒桌摆都摆了,两人抬脚走。
谁知后头猛然冒出条体型庞大的狗,经过他们,然后倒地,汪汪呜呜开始打滚。
碰、碰瓷……?
阿汀揉揉眼睛,只见它发病似的左滚右滚,袒露出软绵绵的肚皮。
“这山上的狼狗吧?”
阿健蹲下身要摸,它双手双腿挡住,尾巴啪啪甩地,焦急的目光瞅着陆珣。
“汪汪汪汪汪。”
边叫边打滚,狂蹭裤腿狂扒拉裤腿。
狗:你懂吧?这下懂了吧?
陆珣:?不懂。
在场三脸懵逼一脸冷漠,阿健不得不催促:“要不咱们先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陆珣冷血无情地用脚推开傻狗,三人直走不到两百米,村长家灯火通明。里头两大桌,外头三桌隔着台灯,冷菜摆了一圈。
人们坐没坐相地嗑瓜子、聊闲话,嘈嘈切切地说笑声传播出去老远。
“来了来了!”有人喊。
其余人闭上嘴巴,眼看着他们走进,再度热络地张开。
“阿汀回来啦,成绩怎么样?”
“北通大学好不好哇,在城里住着总归比不得自家自在吧?”
“爹妈咋没回来?冬子明年是不是大学念完了?”
稀奇古怪什么问题都有,大伙儿笑吟吟招呼小丫头。眼珠话题全围绕着她转,不好意思、更不敢沾惹到陆珣分毫。
她们默契忽略他,多多少少害怕他长出息了,回过头来找她们仔细算账。
“阿汀,陆小子,来。”
里头传来粗哑的老人声响,他们急忙让路:“村长喊呢,快去快去。”
个别心思活络的,顺嘴搭话道:“村长惦记陆小子多时候了,你们别堵着路。”
冬日里个个穿戴臃肿,费力让出一条道儿,尽头村长老得跟神婆不相上下。面上深褐色斑斑点点增多、扩大,张嘴只剩下浅浅的牙床。
“宋丫头,你爹妈还成不?”
“成的,他们都好。”
出门在外只兴报喜,不兴报忧。
老妈子再三交代过,因而眼下光瞧着阿汀笑靥浅浅的,外头大伙儿都说宋家日子保准好。
“好就好,好就好。”
村长眼睛成两条有弧线的缝儿,又拍拍陆珣的手背:“你成不?现在做什么活计?”
古往今来长辈的问候大多大同小异,除了成绩活计便是婚姻。
村长曾是全村里为数不多出手相助的,陆珣冲着这个低了点架势。头两个问题一笔带过,他感兴趣的是最后那个问题,被问及有没有中意姑娘时,云淡风轻地回:“已经定了。”
“媳妇定了?”村长难以置信地重问,村民亦是哗然。
毕竟他算得上衣锦还乡,那车那司机那气派,估计搁在城里照样是状元女婿哩。
“定谁啦?”
“是咱们村的不?”
这话出来被身旁女人笑话:“人家什么人,还能看上咱们村的?”
那可不一定。
好事者眼神在俩小年轻身上打转,压低声音叽咕:“我觉着多半定了宋家。”
“不能吧?”
女人捂着嘴巴,“城里姑娘千千万,不弄个千金大小姐,谁看得上乡下姑娘?”
那人抢嘴:“要不是定了宋家,他回来做什么?摆明陪着宋家丫头回来的,这还看不透,你眼睛丢了得了。”
“哪儿能……这、这不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么。”
外头议论纷纷,听得村长心念直动,阿健黑红交加的脸色迅速变白。
“行了,别嚷嚷。”
村长心里大致有数,不必多问,只是道:“宋家丫头这回回来,惦记着你们家里个个孩子,买了不少城里课本纸笔过来。当年要不是他们家开了草药路子,现在有你们几个的好日子过?是不是这个理?”
大家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还有陆小子,你们以前怎么对人家,心里有数。”
他语重心长:“外头数不好多少人想占咱们后山的便宜,我这把老骨头熬不了多少年了。只望咱们日暮村里人人齐心,日后谁家有难多帮帮,俗话说风水轮流转,人家时来运转自会感激你。倘若你冷眼看着人家受难不理,转过头来别眼红人家被报恩,晓得不?”
这话不轻不重,单单甩在心思肮脏的人的脸上。
大多数男女谦逊低头,老老实实地受训,结合这话往回想去,还真应了世事难料四个字
谁能想到昔日被宋家大屋压死的小屋,如今能全家搬到北通去享福?
谁又能猜到处处被人嫌恶的陆小子到头来人模人样,有钱有势?
“不说了,坐下,尽管放开去吃,别客气。”
村长收回手,大家入座,气氛没多久再次活络起来。
阿彪大胃王几乎来到天堂,要多不客气有多不客气。
阿汀细嚼慢咽雷打不动,肚子填个小饱,被左手边王君妈附耳提醒了一声:“老太太在门外。”
定睛望去,两个女人身影远远停在明暗交接处,想靠近又不敢近的模样。
“十多分钟了。”王妈说:“怎么说都是你奶奶,不好给晾着。”
阿汀点头:“我去看看。”
她不要陆珣陪,径自走出来。
看不太清楚对方样貌,试探性喊:“奶奶?”
“哎。”
陆老太太眉开眼笑,走上前来拉她的手,“听说你回来了,我来看看,你爹妈还好不?”
阿汀正要回答,她口气转变成不安,“前段时日那运草药的小孩说,你爸腿伤着了是怎么回事?你妈还住院了?这遇上什么事了弄成这样?”
发自肺腑的焦急隐藏不住,原来为这事操心来的。
小丫头斟酌着回答:“我妈不小心犯高血压,我爸太着急不小心摔到了。他们在医院里只住了两三天,没有特别严重,您不用担心。”
“还好还好……”
老太太大大松懈下气,险些没站稳。
不远处蹦蹦跳跳的女人转过身来扶她,怪声怪气地念叨:“你怎么又晃啊?爸说了天这么冷别出来的嘛,非要出来摔倒怎么办?你压根看不清路。”
宋菇。
咬着手指头、小孩似的宋菇杵在眼前,偏头瞅瞅木登登的阿汀,拉扯着老太喊:“她好好看啊,你看这像不像我女儿?”
陆老太拍拍容易忘事的脑袋,再问:“阿汀啊,你在学校里有没有看到你表姐?婷婷这孩子不晓得怎么回事,好几个月不打电话回家了,连个信儿都没有,让人白操心。”
宋婷婷……
阿汀诚实摇头:“我只知道她想演电影,好像接到戏了,学校期末考都没来。”
“这孩子是念叨着电影,嫌家里没人帮得上忙,上回吵吵闹闹不让我们给她打电话。哎……她没事就好,拍就让她拍吧……”
她疲惫叹气,宋菇摸摸口袋,掏个糖丢过来。
“不用谢,给你了,小孩才吃糖。”
往日刻薄的姑姑,已是懵懵懂懂的疯女人,拽着老太太的胳膊便闹:“回家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看电视,快点快点。”
“好好好,就回。”
宋老太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十块钱,伸手要往口袋里塞。
“奶奶没零钱,给不了多少,这给你拿回去当压岁钱……”
阿汀果断后退躲开,义正言辞:“我十八岁了,不收压岁钱的。奶奶您留着用,过两年我毕业工作了,轮到我给您压岁钱了。”
“傻孩子,有这份心就够了,五十八岁你在奶奶这里还是小孩。”
她慈祥的笑:“快收着,外头风大,奶奶吹得骨头疼,得回去躺着了。”
阿汀坚持不收,“不行,收了钱我肯定要挨骂的,这样,我送您回去……”
“不了不了,不麻烦你。你回去吃菜,奶奶自个儿走咯。”
老太太无奈地收起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不闹了,咱们走了。”
“走走走!”
宋菇手舞足蹈,老老妈子落在后头喊:“慢点,别跑。”
声音被风带出去好远。
世事难料,人生百态,人世间总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八点半的我存下这章稿子,打字的手微微颤抖,十二点我能完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