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老太太一愣,下意识地转头四处打量,还以为周围有旁人在,沈茴才出声提醒她。灯火阑珊的热闹都在远处,就连阿瘦也站得很远。周围不过他们三个人而已。难道这些话,当真不能对小光说?
老太太疑惑地望向裴徊光,开始揣摩他的身份。沈茴说他是在禁军中当差。禁军,到底是为皇家做事。
裴徊光皱皱眉,瞥向沈茴,指责:“怎么对姥姥说话的?”
沈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老太太打量了一下沈茴的神色,又扫了一眼裴徊光,忽然就笑了。她说:“好好好,不说这些,咱们说些别的。不如蔻蔻与姥姥讲一讲,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沈茴飞快地望了裴徊光一眼,她稍微坐直了身子,轻咳了一声,认真说道:“有一回宫中设宴,我的披帛落了,正好落在他面前。他将披帛捡起来,毕恭毕敬送还给我。唔,蔻蔻貌美,他盯着我的脸瞧,走了神红了脸。从那之后时不时出现在我面前。又是摘山茶,又是送红梅,还会时不时送些精致的糖果。”
老太太认真地听着,笑着问裴徊光:“真的呀?”
裴徊光认真点头,慢悠悠地说:“是,不仅送花送糖果,还时常雕些玉器送给娘娘把玩。”
“呦,小光还会雕玉呐?雕的都是什么?玉佩还是簪子?”老太太笑盈盈地追问。
沈茴却脸色不太自然地嗔视他。
裴徊光没立刻答话,而是先将目光轻轻移过来,对上沈茴的目光。他说:“都是能讨娘娘欢心的小玩意儿。”
“好啦,不说这些啦。”沈茴站起来,去拉姥姥的手,“姥姥歇好了没有呀?咱们去买些孔明灯呀,一会儿要去放孔明灯啦!”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远处卖孔明灯的摊位。
——那个摆摊的男人,正是他今晚要杀的人。
他说:“我去买,你们在这里等着就好。”
“也好。”老太太把沈茴拉到身边坐下,“刚好姥姥还想问问鸣玉的事情呢。”
裴徊光朝着卖孔明灯的摊位走过去,一步步从昏暗的河边里走出来,走进重重灯火的热闹街市。人人手里都提着花灯,将无星无月的夜晚照得明亮璀然。裴徊光缓步穿过人群,花灯折出的彩色光影照在他黑色的面具上。
“老板,要两盏孔明灯。”他说。
“要哪个?摆的这些随便挑!”男人笑着说道。他下巴上有一道很深的疤,愈合的伤疤让皮肤扭曲,连带着他的嘴也变得有些歪。样子实在是有点不太好看。他也知道自己相貌丑陋,大多时候都低着头,怕惊扰了客人。
他与裴徊光说话时,正接过另一个客人递过来的铜板。他开心地用指腹在铜板上摩挲了两下,然后放进腰间拐着的口袋里。
裴徊光瞧着他的笑脸,默默在心里琢磨着赏赐他什么样子的死法。卖孔明灯为生?啧,那将他的人皮剥下来,做一个孔明灯徐徐升上夜幕,如何?这样还能让他在死后飞到天上去摸摸星星、踩踩云朵。也算是恩赐了。
男人将钱收好了,这才发现裴徊光站在那里没动,没有自己去挑选孔明灯,诧异望过来。入眼,是裴徊光脸上的黑色面具,还有那双冒着森森死气的眼眸。男人一怔,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恐惧来。
当他意识到这种恐惧,很快在心里安慰了自己这只是错觉。
“想要什么样子的?我瞧着这个很不错。那边那个也很受大家的欢迎!”他摆出笑脸来,下巴上的疤痕让他笑起来时,五官显得格外扭曲。
人来人往,或轻或重或急或缓的各种脚步声重叠在一起。在这份嘈杂里,裴徊光分辨出沈茴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他将漆色眼眸里的疯狂压下去,垂首在悬在横杆上的孔明灯中挑选了两个。他将钱扔给男人,拿着两个孔明灯转身,刚好撞见沈茴和姥姥手挽手走过来。
他当做才知她们过来,问:“不多坐一会儿了?”
“已经坐了很久了。”沈茴说。
老太太笑着接话:“走吧,我瞧着那边热闹。人们都在那边放孔明灯呢。咱们也过去把孔明灯放飞。”
沈茴望了一眼远处最热闹的地方。她有点担心人多的地方,有人会将她和裴徊光认出来。她目光飞快地环视周围,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说:“姥姥,我觉得在山上看孔明灯在才好看呢。要不然,我们去那边放吧?”
“也好。”
去山上,倒是与人群逆流而行。起先逆着人群走路,还有些拥挤。裴徊光将刚买的两个孔明灯递给阿瘦,然后他往前迈了一步,紧挨着沈茴,手臂在沈茴的后腰轻轻搭着,免她被人群挤着。
老太太笑眯了眼,又假装看不见。
继续往前走,彻底远离了人群。视野倒也空旷了起来。老太太年岁大了,体力不支,一路上歇了好几次。沈茴心里有点愧疚,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老太太倒是心里很开心。身上冒些汗,她心里也痛快。
走走停停,好了好些时候,才走到了那座不算高的小山丘上。到了山上,阿瘦手脚麻利地将一处可暂坐歇息的石台子擦干净。老太太有点累,沈茴也同样觉得有点累,没有立刻放飞孔明灯,都先坐下来歇一会儿。
“姥姥你看!”沈茴指着前方。
河边热闹的人群陆续放飞了孔明灯,一盏又一盏孔明灯徐徐升空。整片夜幕,被一盏盏黄色的孔明灯温柔侵占。河边还有人不断放飞手中的孔明灯,温柔还在继续。那些人群的欢笑声离得很远,随缥缈,却很真实。在这一刻,那些战乱与穷苦,伤痛与欺凌都被暂时抛开。每一盏被放飞的孔明灯都带着一个人的美好心愿。
无星无月的漆黑夜幕,被人为摆出一条许愿星河。
这一幕实在是温馨漂亮得不像话,沈茴怔怔望着满天的灯火,慢慢弯起唇,明澈的双眸中渐渐染上了几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裴徊光对这样的景象无动于衷。他面无表情地侧过脸,安静地凝视着沈茴充满憧憬的眸子。对未来有所憧憬是什么滋味,他不知晓。他只知晓沈茴此时的眼眸真好看。
老太太也同样面带微笑地望着飘满夜幕的孔明灯,苍老的眼眸中好像恢复了少女时期的生机,想起了年少时安稳甜美的日子。
老人家已是快七十的年纪了。她经历得多了,有时候莫名会被某些情景触动,扯出几分过往的旧思,勾出几分沧桑的感慨来。
她温声开口:“蔻蔻啊,你还记不记得《繁京一梦》。”
“记得呀。”沈茴笑着说,“那可是我小时候启蒙读的第一本书。在那本书里,人人安居乐业、长命百岁,路不拾遗邻里和睦,没有苛税没有战火。百花团盛,歌舞升平……”
想到如今的天下,沈茴眼中慢慢染上黯然。在困在闺房的十年里,她从书中了解外面的山河天下。可当她能够走出闺房,却发现书中都是骗人的。
沈茴轻叹一声,颇为感慨:“怪不得叫《繁京一梦》,想来是著者将心中所愿的美梦描绘出来。偏偏被人当真了。”
“不。那都是真的。姥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下就是那个样子的。帝王仁心,百官和善,文人风骨……”大抵是眼前灯火满天远处人群笑声太温馨的缘故,勾扯出老太太几十年前的记忆。
沈茴疑惑地望着姥姥,眸中染着懵懂。姥姥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那可实在是太久远了。
一直沉默着的裴徊光忽然开口:“还不是灭国的下场。”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努力想从他的眉眼间分辨出情绪。可面具遮了他的脸,夜色也掩了他的眼。
老太太一怔,回过神来,皱着眉说:“不提前朝了……”
那是先帝的命令,天下人不得再提前卫。提之,杀之。那一年,不知多少人在自己家中悄悄谈论,亦被兵士从家中揪出来,手起刀落人头一颗。又有多少人,在那一年借机公报私仇互相揭发,枉死之人无数。
即使已经过去二十年多了,即使先帝早已驾崩不在人世。如今就算再谈起,也不会有官兵冲进家中抓人。可,余威仍在。无人再敢提。
先帝率兵横扫天下之举,实在是人中龙凤。开国功勋,无可匹敌。可偏偏,只可开国,不可守国。其人实在太过暴戾残忍。不仅是他,他的几个儿子,不管能力如何,骨子里的残暴如出一辙。
一阵沉默。
半晌,老太太再度笑着开口:“来,咱们把孔明灯放飞。好好许个愿望!”
她视线落在阿瘦放在一旁的孔明灯,愣了一下,问裴徊光:“小光,你怎么只买了两个?”
裴徊光买了两个,自然是姥姥和沈茴一人一个。
老太太问:“你就没什么愿望?”
“事在人为。”裴徊光不信什么许愿。
“不行。”老太太摇摇头,“你这孩子别拧哈。老太婆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知道许愿呢。快,再去买一个!”
老太太指了指阿瘦。
裴徊光犹豫了一下,让阿瘦留下来守着,他自己下山去买。
沈茴从石台起身,望着裴徊光逐渐走远的背影。
裴徊光有所感,回过头。
她站在点亮夜幕的孔明灯下,轻纱拂面,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是随时就要乘风去。
裴徊光望着她,这才品琢出几分漫天灯火的美。
·
沈茴坐在姥姥身边,一边与姥姥说话,一边等待裴徊光回来。
“蔻蔻,我怎么听见下面有人尖叫啊?”老太太问。
沈茴伸长脖子望了一眼,有些远,看不清。她说:“玩闹吧。”
老太太点点头,又笑着继续与沈茴说话。
过了一会儿,裴徊光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盏孔明灯。
沈茴这才拉着姥姥起身,一个捧着一个孔明灯,将其放飞。沈茴目光追随着逐渐升高的孔明灯。
“小光,你手上怎么有血啊?”老太太问。
沈茴一怔,赶忙望过去。
因为,裴徊光刚刚剥了一张人皮。
裴徊光瞥了一眼,捏着雪帕子仔细擦手背上的几点血迹,慢条斯理地解释:“沾了刷灯笼的染料。”
他又接过阿瘦手里的披风,将其展开,披在沈茴的肩上。
“夜深风凉,别冷着。”他修长的指为沈茴将领口的系带打个漂亮的蝴蝶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