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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上琼华(1 / 1)

阳光普照,万物回春,孚琛修行百余年,季节轮换,寒暑更替已不知见了多少次,然从没一次如此刻这般触动人心。

他沐浴日光之中,身后碎石声轰震,不绝于耳,“地法天功大阵”已彻底被破,这阵法本即依山傍水而生,依水土轮转而不息,此刻阵破则水土颠倒,山崩地裂,转头望去,高耸云端的雪山之巅已分崩离析,即将夷为平地,而于山石凹口处,原本深藏于洞底的潭水骤然涨高,已成内湖。

此阵法巧夺天工,繁复几无可解,若非误打误撞破了阵,便是修为通天的大能修士,也可能在其中被困而死。

当然还有一法可破阵,便是在洞中努力修行,争取早日飞升登仙,只是此法几近谵妄,修士亦凡人,受困不得脱还能安之若素者能有几人?便是孚琛自己,扪心自问,若再关个一甲子,他不定便要弃仙入魔了。

日复一日的孤寂,毫无希望地等待,一成不变的环境,单调到极致的声音,到得最后,但凡有离开此处的一线可能,人都会本能抓牢不放。

真到那个地步,为正或为邪,成仙抑或成魔,根本没什么区分的意义。

幸而孚琛习的是刚猛坚正的“紫炎秘文”大法,这功法与琼华派讲究中正平和的正统道修心法不同,随着功法越深,于习者心性淬炼越是强硬,若非他道心稳若磐石,只怕也会被这“地法天功”大阵逐渐将意志蚕食干净。

然“紫炎秘文”大法释放之时,灵力中自带激越凌厉,焚毁一切的霸气,终究失了修道人宽厚中正之意。孚琛习此法苦心瞒着琼华派上下中人,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他深知琼华派的修道理念,紫炎秘文再好,也与中正平和的道统相悖,师尊涵虚真君第一个就不会赞成自己的爱徒修习。

涵虚真君讲求无有统一,心息依虚的修行正道,可这些根本不知孚琛平生所愿,他胸中有凌云志向,也深埋着恨意和惧意。幼年之时,他亲眼目睹大能修士如何弹指间令家人灰飞烟灭,那等轻描淡写,仿佛杀戮不是人,而是蛇虫鼠蚁一流。那个时候他就发誓,只要还活着,便决不允许自己无足轻重,决不允许自己沦为谁都可欺侮灭杀的蝼蚁,谁都能毫无顾忌踩至脚下的烂泥。

故明知“紫炎秘文”太过刚硬,杀气太重,孚琛也非习不可。习此功法近百年间,孚琛修为一日千里,获益良多。然而时日越久,习这功法的弊端也日益显露,入金丹期后,他的修炼开始阻滞重重,金丹后期更是徘徊数十年,数十年间,“紫炎秘文”也未尝进阶,且每每一运灵力,丹田处便有刀割痛感。

此情形便如一个人奋力登山,初初有仙履相助,健步如飞,如履平地,然越登高处,那仙履越成铁鞋,负累重重,还无法抛舍。

孚琛心知哪里地方不对劲,上古秘法乃飞仙修士所撰,洋洋洒洒分十二层,他只练到第九层就练不下去,不是秘法有问题,而是他自身哪里出了岔子而不得知。

此番与榘螂怪缠斗也是,事先分明做了万全准备,可斗至酣处,紫炎刀忽而运转迟滞。灵力絮乱,这才让那怪物有机可乘,咬了一口。

榘螂怪毒非同小可,顷刻间将金丹修士拖入幻境当中,那毒物所造幻境皆依人心底最不愿启齿之事,孚琛在那片刻之间将自己整个童年又经历了一遍。

记忆中栩栩如生的父母慈爱,长兄宠溺,无忧无虑的稚童成日里调皮捣蛋,不思上进,家里人纵是责罚,也舍不得打骂,有的也只是温言教导。长兄爱他比父母更甚,多数时候,母亲已然举手要打了,他只需尖叫跑开,躲到兄长身后,自有敦厚温良的大哥拦下母亲的巴掌好生劝慰。

他甚至还记得,长兄摸着自己的头笑道,咱家的小祖宗只需每日快快活活的,别惹是生非弄伤自己就好。

幻阵中孚琛痛入心扉,他想原来我亦有过那般光景,双亲健在,家境殷实,没心没肺,整日里最大的烦恼,不外是怎么捉弄新来的家学先生,是拿青蛙吓唬他,还是往他的书页上涂墨汁。

如此而已。

可惜风云突变,家园顷刻成废墟,那夜父母将他藏起,长兄以心头血开传送阵送他离开,他所有的一切突然间烟消云散,那些痛苦,孚琛原以为已遗忘,却在幻境之中才醒悟,原来自己在最后诀别那一刻,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家里人说。

连一句话如“我不要走”这样的废话,都没说。

他为此心如刀绞,几在幻境中遭心魔反噬。

幸得这傻徒弟嗓门够大,大到他在幻境中都听得一清二楚。

醒来时灵力已流失近半,他放开全部紫炎秘文之力,以最原始的方式砍杀了榘螂怪,破了地法天功大阵。

日光湛湛,映得脚下白雪皑皑,晶莹剔透。他虽灵力耗费极大,体内余毒未清,然此刻却有种想仰天长啸的痛快之感。

终于出来了。

孚琛目视远方,无悲无喜,心忖,既然出来了,该做的事,可又该继续了。

身边传来一下忍痛的抽气声,孚琛这才想起还有个傻徒弟,他转头看去,曲陵南盘腿坐起,挽起手臂,正在翻看自己的伤口。

那榘螂怪想必也咬了她,伤口狰狞不平整,显见是被咬的。

那她为何全无中毒反应?

孚琛此时脑子里该有的慎密又都回来,他皱了皱眉,过去抓起小姑娘的手腕,只见那里伤口咬痕齐整,且两只手都有。

榘螂怪若要吸干一个人,咬一处尽够了,孚琛又以神识一探,只觉小姑娘体内经脉裂缝甚多,丹田受损,受伤极重。

相比之下,她浑身骨头多损伤,皮肉擦伤甚多这些,反而是小事了。

可就这样,这徒弟还冲自己笑得那么傻。

孚琛自储物袋中拿出一颗“归真丹”递给她,小姑娘低头吃了才问:“师傅,你给我吃啥?”

“治伤的,别多问。”孚琛手起迅速封住她各大穴位,运起“紫炎秘文”功法,掌心凝聚一团紫气,缓缓附在她手腕伤处,紫气宛若暖流般潺潺流过,小姑娘舒服得打颤,她低头看,那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留下一个暗红伤疤。

“你经脉受损,归真丹只能润一时之用,却无修复经脉之功,”孚琛皱了皱眉,道,“真是麻烦,原本就只有练气期三层修为,这下好了,跌到一层了。”

小姑娘毫不在意,道:“哦,一层就一层呗。”

孚琛想呵斥她不思上进,可见她一张小脸煞白无血色,想起适才洞中一睁眼即见这徒弟独自支撑战局,那些责备话语便憋了下去。他又想起那“四象归土盏”原是极为实用的防御法器,人入其内,气息隐蔽全无,而却无碍观看外头动态,这等法器拿来防御凶兽灵兽最为有效,他将小姑娘抛掷其中,看起来是保她性命,可实际上却是出于私心,怕这日后能派上大用场的徒弟白白送命了可惜,同时也是托大,自以为“紫炎秘文”功法霸气十足,够格与榘螂怪一战。

然他却险些陷入幻境出不来。

那这徒儿如何能出四象归土盏,又如何能独自周旋榘螂怪呢?

孚琛催动神识,探入小姑娘体内,直达丹田,却见一片空空荡荡,全无异象,灵力所剩无几,虚弱得来个凡人就能一剑戳死她。

经脉是比常人要更坚固宽广,然这点异常,也不见得有多了不得。

孚琛疑惑不解,再探她灵根,原此女娃有木、火、土三灵根,资质不上不下,若仙缘丰泽,修为也未必低下到没法看,且有他罩着,日后修为进阶至筑基旋照,辟谷金丹,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此时一探才发觉,曲陵南体内原有的土系灵根微弱到所剩无几,木系灵根竟然隐隐发亮,金系灵根也熠熠生辉。

孚琛惊诧莫名,以为自己看错,又探了一遍,再度确定真个是木系与金系灵根粗壮了不少,若非如自己这般神识深厚的修士,寻常修士若不细查,没准会以为这小姑娘就是两系灵根的好苗子了。

四象归土盏属土性法器,木克土,小姑娘想来是全力催动木系灵根,木系灵力灌入其中,误打误撞打开那个防御罩。

孚琛微一沉吟,换了种堪称亲和的微笑,问:“知道痛了吧,看你往后还敢不敢不自量力去找死。”

“痛是痛啊,可不找死就是等死,那还是找死好,没准死不了呢师傅。”

孚琛皱眉:“你年纪小小,哪来这许多奇谈怪论?”

小姑娘正经地叹了口气道:“师傅,一听你这话就是没当过家,你不晓得寒冬腊月饿肚子的滋味,人要真饿起来,便是给你一把刀去宰杀大虫豹子,你也敢去的。”

“为何?”

“不杀了它就不能吃它啊,难不成等着它来吃你?”小姑娘高兴了起来,比划着告诉她师傅道,“我打猎可在行了,便是这么大的老虎我也不犯怵,我跟你说哦师傅,畜生都是有灵性的,你不怕它,就该它怕你了,你下刀但凡慢那么一丁点,它就能咬断你的咽喉……”

孚琛沉默了,看着眼前因提及她在行的事而目光发亮的小姑娘,忽而觉着自己拐弯抹角试探她有些无聊,他清清嗓子,直接问:“你怎么在榘螂怪手下打了那么久还不被它吞了?”

“它想吞我,我就狠狠揍它,揍完赶紧跑呗。”

“你的血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心忖这问题要说到自己姓曲,又能以血引阵,又能吸走怪物身上力气这些了,这么多事说出去太长太复杂,她自个都没明白怎么回事,怎么跟师傅坦白?再说了,她可牢牢记得瘸子说不能告诉人姓曲的话,且在瘸子之前,她也记着自己亲爹因自己姓曲而要把自己如何如何。

妖魔。

傅季和娶的女子这么骂过她。

她虽年幼不晓事,可对人的好恶却有野兽一样的直觉,她晓得自己身上的异常怕是非同小可。

这事不仅不能说,而且说出去,还得被人厌弃唾骂。

曲陵南瞥了自家师傅一眼,心忖你到底还不能算成仙,只要你还是凡人,你就难保见识短浅,会当我是妖魔。

还是不说了。

她于是捡要紧地回道:“那丑玩意想吃了师傅,我就咬自己,放点血引它先吃我呗。”

这也算不得撒谎,当时她确确实实是放血破阵,引榘螂怪过来。

只是师傅不用知道那么多细节,就如她往常历尽千辛万苦扛着猎物回家,娘亲只需知道今儿个有没有肉吃就成,至于这过程受了多少伤,她也一句都没对娘亲说。

被照料的人,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有的没的。

孚琛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小姑娘目光坦荡,直视自己,眸光清澈见底,全无半分犹豫,就连眼珠子都一动不动。

她不是撒谎。

孚琛莫名地安了心,他破天荒以手遮住小姑娘眼睛上的日光,温言道:“睡吧,你的伤需休憩。”

“那师傅你呢?”

“我在一旁看着。”

“别乱跑啊,”小姑娘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待我好了再给你找珠子去。”

“行了,闭眼吧。”孚琛手一拂,一个“昏睡术”使过去,总算让这孩子闭上嘴。

他托起这个傻徒弟,徐徐往山下飞去,丹田处关窍阻滞又裂开三分,这回,他要找个靠得住的地方好好冲关。

天地下,最靠得住的地方,莫过于在师尊涵虚真君身边了。

琼华派离了数十年,也不知变化几何,看来是时候该回去了。

曲陵南这一觉睡得夯实,小姑娘已有多年未尝如此好好睡过一觉,便是幼年在娘亲身边,她也不曾如此踏实过。

以前在山里头,每晚入睡前,她必做的事均是先查好门窗炉火,再数好屋里剩多少口粮,躺下后还得默默盘算明日能做多少活计。有时候半夜里有个风吹草动,还得起来提灯拿刀巡夜,最怕刮风下雪天气,屋漏偏逢连夜雨,收拾起来没个完。

小姑娘虽对娘亲没指望也没怨怒,可当冬天实在太冷,夏季实在苦长时她也会想,若情形不是这么糟,日子没有这么难,她会过得怎样呢?

比如,若她也有爹在,娘也像样些,那日子可会好过好多?

再比如,若自己是个男孩,而非女孩,那个子可会长快些,力气可会不同些,昨日射不中的那只麋鹿,是否今日便能拖回来佐餐?

小姑娘心知肚明这些念想换不得吃喝还耽误工夫,可做活之余,嚼着草根子潜伏在灌木丛后守着陷阱时,她偶尔还是会放纵自己做这些无用的白日梦。

譬如给自己舔一下臆想中的糖,舔一下,甜味出来了,那些真正的苦,吞下去便也不算如何。

那会她就想,若有朝一日她曲陵南也能不愁吃穿,不忧寒暑,那她就不再骂这贼老天。非但不骂,她还要跟愚夫愚妇一般,初一十五叩头烧香,次次不落。

她从未想过自己下山竟能遇上师傅,这师傅身上毛病虽多,可他所有的毛病加起来都比不上“他是我的师傅”这句话来得重。

有了师傅,便意味着这世上再不是独自一人,便是以身涉险,以命相搏,总也不再是孤军奋战,无所归依。

想那般丑陋厉害的榘螂怪,都被师傅一刀削掉半个脑袋,小姑娘心里就觉着这个师傅拜得值。

更何况冰洞里一遇上动真格的危险,师傅想也不想,一把就抓起她丢入那个四象归土盏中。

师傅如他所许诺的那样,有他在,她就不用怕。

小姑娘从未试过有谁将她护在身后,她觉着很新奇,新奇之余,又有些酸涩,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着每每想起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诺大风险都挨了过来,余者便皆是小事,自那盘根错节,单调枯燥的冰洞一出来,则世间所见皆是可爱之物,便是睡梦里,呼吸到的空气,嗅到的味道,皆是花香草甜,暖阳和煦。

最紧要的,是师傅还在。

有师傅在,便是再厉害十倍百倍的凶兽,他也会手起刀落,一刀一个。

小姑娘对此坚信不疑,因此她很放心,哪怕浑身骨头疼得厉害,肌肉经脉跟火烧似的一阵阵炙痛,她还是觉着很放心。

她与睡梦中甚至有了这么个念头,这回可是能安心喊疼了。无需忍着,疼了就喊。因为喊了有人应。

她果真喊了,她喃喃道,师傅,我好疼。

果不其然,有只冰凉的手搭上她的额头,随即,一股暖流自头顶百汇穴徐徐流入她体内,滋养一般抚慰过她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暖流过处宛若点燃明灯一般,她经脉中细细点点的光点,逐渐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那是师傅的手。

曲陵南心中雀跃,那光点也似乎愈发调皮起来,一个个跳动不息,光线越来越强,像逐一苏醒过般,一起涌向她丹田内一大团浓墨一般淤结不开的东西。她以内视审之,这团东西发出一股冰寒尖刺气息,团团罩住她的识海。曲陵南好玩地倏忽入到自己识海,只见漫天繁星一般的光点忽明忽灭,慢慢笼住那团黑墨气云,附着其上,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慢慢吞食。

小姑娘偏头看了一会,忽而恍然大悟,这团东西,便是她当日与榘螂怪以命相搏之时,自那古里古怪的触须处强行吸过来的凶兽灵力。

凶兽虽不可修行,然成型凶兽得天独厚,体内均有支撑其兽丹孕育,天赋技能运作良好的灵力。这灵力与修士所炼大相径庭,霸道肆虐,故一入曲陵南体内,无法被同化,而是郁结丹田。若不化用,则天长地久,此凶兽灵力终究会反噬修士,化尽此人一身修为。

曲陵南天赋异禀,且大战之前误打误撞,将丹田蕴藏的古怪炙热之气吸入百川四海,化于无形,这才逃过一劫。

可即便如此,她浑身经脉仍被多处撕裂,修为顿时跌至练气期一层,而她苦炼至三层的“青玄心法”,此时也早已被消耗干净。

小姑娘心神一乱,她担忧“青玄心法”白练的事让师傅知晓,她这边一乱,那边丹田即强烈震动,原本安静蛰伏的凶兽灵力骤然暴涨,而来自她经脉之内的光点瞬间被挣开不少。

“稍安勿躁,心虚归一。”

师傅在她耳边温和地道。

曲陵南没明白师傅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觉着师傅的声音听起来好听,宛若安抚一般,师傅输给她的灵力越发暖入人心。曲陵南敛起心神,专注于丹田内那团灰色雾气,渐渐的,一点一点的光再度覆盖其上,且光点越来越强,宛若结成光膜,重新将之分而化之,慢慢蚕食。

也不知过了多久,识海内真气熏蒸,无处不到,浑身八万四千毫毛孔窍,皆受润泽,不知不觉于睡梦间逐一行遍,到得畅快处,宛若灵魂飘然出体,翩翩舞蹈,轻灵翱翔,这等妙曼之境,曲陵南从未有过,一时间只觉吞吐轻盈,满心欢喜。

这才是真正的道枢锻锤,非寻常修士功利心重,一刻不停追求的修炼层次可比,更非那等旁门歪道佐以丹药以提升修为可同日而言。

所谓修行,非修逆天长生,实质是修道法自然,循天理,遵人心。大道虚空,三界飘渺,而道枢之源,小如黍米,修仙之难,难在寻道枢,立斗柄。丹诀的妙义,本意就不是要教人心执我念,存胜负,为外物所羁,为蝇头小利便生死相搏。

为那点品级争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心为形役,哪还有半点修仙的逍遥自在?

只可惜道法渗入俗世,功利浅薄之见反成了主流,潜心体悟之人越来越少,而醉心功法、灵宝等物之人越来越多,是以纲常紊乱,本末倒置。

玄武大陆千年以来得以登仙羽化之人几乎没有,惟有一个青玄仙子练至化神大圆满,可惜还是差了临门一脚,于登仙渡劫前陨落。究其缘故,盖大道真意无人承继而已。

曲陵南一片赤子之心,坦荡诚挚,她又自幼照料娘亲,惯了不存私念,凡事以旁人为先,便是受到这世间常人难以不生怨怼的不公,她也不觉委屈,不存愤懑。心念之纯粹,便是天纵奇材的弟子也望尘莫及,阴差阳错之下,倒令她得以一窥道枢之根本。

她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待睁开眼时,已是天色大亮。小姑娘翻身爬起,浑身皮毛筋骨,四肢百骸,无不感觉轻松自在。她醒来时方发觉自己躺在一处布置简洁的房屋,屋内一塌一几,连张凳子都没有,反倒是角落里有蒲团两个,似乎那才是休憩之所。

然而这里的一切却又异常干净,便是赤足踏在地板上,也全无尘土。且空气清新到沁人心扉,直令人恨不得多吸两口。

窗明几净,窗外有松柏森森,小姑娘懵懂地走到门口,一推门扉,顿时惊诧得睁大了眼睛。

她身处一处万仞高峰之上,目之所及,尽是类似这样的千峰万嶂,有竞起者,有独拔者,有凸者,有洼者,奇怪不可尽状,而更奇的是,群峰叠嶂当中,有数座白玉桥横空而跨,有仙鹤翩然而飞,空中还时不时有人穿梭而过,他们或脚踏一柄大剑,或脚踏一朵莲花,或脚踏看不出材质的法轮,御风而行,翩然如仙。

曲陵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她甚至见到空中跑来一辆华美车子,只是拉车的不是马,而是两只似马似鹿的怪物。这辆漂亮精致的车子直直飘到她所在的山峰之上,停了下来,赶车的两名模样俊秀的少年跳了下来,恭谨地冲着她身后行礼,齐声道:“奉涵虚真君之命,请文始真人至主殿一唔。”

他们的声音宛若金玉相扣,真有说不出的好听,配上那一身道骨仙风的蓝袍,一举一动皆宛若仙人。曲陵南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她有些愣愣地想,这两人说请谁来着,文始真人,为什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就在此时,她头顶被人屈指打了一下,曲陵南哎呦一声,转头只见她师傅不知何时已然站在她身旁,笑骂道:“小丫头看呆了?”

“师傅?”曲陵南高兴了起来,问,“这是哪?咱们都成仙了么?”

孚琛微微一笑,道:“琼华派,为师没跟你说过,这是咱们的师门。”

曲陵南想了想,记起师傅是曾经说过,她点头,睁大眼睛四下看看,又打量了那车子一会,断言道:“这师门不错,不穷。”

孚琛哈哈一笑,以手搭住她的肩道:“走罢,见见你师公去。”

曲陵南有些诧异孚琛为何要靠她扶着,问:“师傅你伤还没好么?”

孚琛眼睛一转,顺势将半身力道压在她身上,道:“可不是,为了给你治伤,为师将灵力耗费过半。”

曲陵南一听顿时愧疚,她忙小心扶住自家师傅,慢腾腾跟老太太似的走向那马车,两名奉命而来的弟子眼露诧异,对视一眼后恭敬地道:“师叔小心。”

“哎,我身上还有伤,呆会你们驱车慢点,”孚琛面露忧色,有些赧颜道,“抱歉,让你们小辈见笑了。”

他如此客气,那两名弟子怎敢托大,忙低头道:“弟子不敢,师叔,请。这位师妹……”

孚琛叹气道:“她是我在凡尘之中历练时收的徒弟,这丫头资质愚钝,修为浅薄,往后还烦请你们多加照应。”

两名弟子原想说师尊只命接文始真人去正殿,可没说带多个小姑娘,可文始真人就算此番受伤颇重,修为下降,他仍然是金丹修士,一峰之主,涵虚真君对他向来偏爱,他们可是得罪不起,他想带个小徒弟就带吧,两人又对视一眼,无人出言阻拦。

此时这二人心中所想的还有,恐怕文始真人这次真个经脉受损,修为阻滞了,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位惊采绝艳的人物,往日那般风光,此番这般落魄,还不知道来日众人背地里会怎么惋惜嗟叹。

曲陵南一辈子也没坐过车,当她小心把师傅搀扶上车后,这才发现与外形轻便相反,车内宽敞得异乎寻常,四张细白光滑的席子铺陈其上,当中放置样式古朴的床榻矮几,壁上悬挂宝剑字画,画上有青山绿水,钓叟牧童。小姑娘凑近看去,却见那画中世界自有动静,水流潺潺,鸟鸣啾啾尽可相闻,她心下好奇,凑得更近,冷不丁的,那牧童转头面露鄙夷,狠狠瞪了她一眼,赶着牛快快离去,钓叟则冲她翻了个白眼,长长一抛钓鱼线,鱼钩划过她的手背,竟然划出一道血痕。

曲陵南一惊,再定睛一瞧,画中人物景色纹丝不动,若非手背见血,几要误以为刚刚眼花看错了。

“那是四象归土图,里头有师尊备下的须弥小境,以供乘车人无聊消遣的,虽是个玩物,可内里也有乾坤,非筑基期修士不敢直视,”孚琛笑呵呵地说,“偏你这小丫头倒胆大包天。”

曲陵南皱眉,严肃地指出:“这画会咬人,不是好画。”

“咬你是客气的了,练气期弟子心性不稳,被其迷惑心智者大有人在,你这算什么。”孚琛不以为然地斜靠几子上,闭着眼睛道,“别大惊小怪的给师傅我丢人了,乖乖坐好,我先养会神,别吵我。”

“哦。”

曲陵南答应了声,却并不挪动脚步,她盯住那个画上的垂钓老叟,放出神识,瞬间进入画中,也不管山清水秀、峰峦叠嶂等等哄人玩的假景色,直接奔那溪流边上,挽了袖子上前就揍那个老头。这老东西画得道骨仙风,哪知却很不经打,被曲陵南两下就揍趴在地上,气喘吁吁一个劲骂她“妖女”,要找掌门仙师告状把她驱逐出门派。

曲陵南觉着他实在鼓噪,说话也颠三倒四,她的师傅是孚琛又不是那什么掌门仙师,要不要赶她走,天底下惟有孚琛一个人有资格说,干他人底事?一时听得烦了,小姑娘顺手扯了一把树叶塞入老头嘴里,这才拍拍手,拿起钓鱼竿,毫不犹豫扯下钓鱼线,将老头手脚捆起。

她捆好这画中老头后,心情大好,连带一醒来便见识到琼华派种种太过高端的美景美人美车而带来的那点小烦躁都一扫而光。小姑娘转身就走,路上又见着那个刚刚瞧不起她的小牧童,牧童惊诧地看着她,躲到牛后面,小姑娘瞧也不瞧他一眼,径直走开。忽而身后听见那牧童结结巴巴地道:“臭丫头,你你你休要得意,你惹了祸,顷刻就有惩戒降临,等着瞧!”

曲陵南蓦地转头,大踏步走过来,小牧童吓得缩起脖子,曲陵南冲他扬了扬拳头,问:“知道这是啥?”

“拳头。”

“嗯,”曲陵南面无表情地道,“知道拳头是干啥的?”

“揍,揍人。”

“还不是傻子嘛,”曲陵南很欣慰,好心地告诫小牧童,“再让我听见你叨叨,说一句揍一下,懂?”

小牧童赶紧闭紧嘴巴,点了点头。

小姑娘满意了,摸摸他身边的大耕牛,摇头道:“牛不好好放田里干活,倒给弄山上作甚?一瞧你就是不忧柴米不知疾苦的公子哥儿,干点什么不好,装牧童,好玩么?”

她自言自语,径直收回神识归位,一扭头,却见她师傅已经靠着几子闭目养神。

小姑娘不敢吵到师傅,蹑手蹑脚坐到师傅身旁,探头往车窗外望去,这才发现此时车子凌空奔驰,偶有浮云飘过,两边重山相映,瀑布如白练,这琼华派虽说是一个派,可占地竟不知多广,当看这山色无边,就如进了一个自在世界一般。曲陵南皱眉看着窗外,她此时已无最初那等惊诧欢喜之感,她越是瞧多了这些仙境仙人,便越是明白,自己那点砍柴打猎练出的两下,怕是跟这的一切都不同。

简直就如戏文里闯入了仙境的凡人,再怎么流连忘返,终究也要被赶出来。

这里的人举止皆优雅自矜,想必打起架来也当跟跳舞似的,不会有人跟她一样抄起柴刀拼命。

她有些烦闷,坐回身子,拖着下巴瞧自家师傅,心忖,罢了,先呆着瞧瞧,若是师傅在此过得好好的,那自己便当来玩一回,差不多了还回山野去;若是师傅还需人照料,那此地便是与她再相冲,少不得看在师傅面子上,她就留一留罢。

只是有些无趣,想来那空中飞来跑去的漂亮鸟儿,这里的人不会打猎宰杀吧,也不知肉尝起来如何,哪天没事了瞒着师傅偷宰一头烧来吃吃。

她正想着,车子已开始缓缓下降,几乎与此同时,孚琛的眼睛也睁开,他瞥了眼乖乖坐着的曲陵南,正要露出一个老怀欣慰的微笑,可惜这笑还未来及打开,却一瞥那画,脸色顿时十分古怪。

“师傅,你伤口又疼了?”曲陵南十分有孝心,第一反应就是师傅身子不妥。

“你个傻徒弟,为师不过眯了会眼,你就给我惹事,自个回头看看你干的好事。”

曲陵南十分不解,回头一看,画中那老头还没脱困,滚在地上哇哇大叫。

“哦,不就揍了他一顿吗?”曲陵南不以为然地说,“谁让他一打照面就放吊线打我。”

孚琛上上下下打量她,问:“你怎么进去的?”

“不晓得,我正想着要揍他,就发觉自己进去了。”小姑娘大大咧咧地问,“师傅,我下手有分寸的,老头虽然找打,可我没下大力气的,是他自己不禁揍,还有那个小孩,跟老头呆一张画里那么久,见他被揍赶紧躲远咯,呸,没点义气。”

孚琛倒有些好笑了,看着自家愤愤不平的徒弟:“你居然神识有成,这倒是难能可贵,青玄心法的功力这几日恢复如何?”

小姑娘沮丧地垂下头,老实道:“没,还那样,对不住啊师傅。”

“罢了,修炼也不能急于求成,”孚琛摸摸她的头,温和地道:“只是你要晓得,青玄心法与你有大益处,当勤学苦练,半日不可缀,你经脉此番受损,也是要靠青玄心法的功力自行修复的,懂吗?”

“嗯。”曲陵南点了点头。

“这画中幻境乃是师尊所制,你这么一搅和,师尊定然已经知晓。等下若有人要罚你,你就哭,说那画里的人先欺负你,哦,不,说他们嘲笑为师,你不得已才动手的,懂吗?”

小姑娘不解地道:“可他们瞧不起的分明是我。”

“笨,”孚琛弹了弹她的额头,“你是我徒弟,他们瞧不起你,不就是瞧不起我文始真人的眼光?这是对为师我不敬,你说,有人对师傅不敬,你怎么做?”

小姑娘眼睛一亮,挥拳道:“当然是揍得他满地找牙。”

孚琛嘴角浮上微笑,颔首道:“没错,小南儿,记着你说的话,若有人对为师不敬,你就去替我揍得他满地找牙。”

此时车子咯噔一声稳稳落地,只听车外那两名弟子又齐声道:“主峰已至,恭请文始真人下车。”

曲陵南困惑地问:“师傅,他们是不是练过?”

“怎的?”

“不然何以能异口同声,整齐地好似一人说话?”

孚琛一愣,随即哈哈一笑,点头道:“没错,这俩个小子定然背地里练过。”

“嗯,他们定然十分刻苦,”曲陵南感慨道,“不愧是跟师傅一个师门的人啊。”

孚琛忍着笑点头称是,把手搭到小姑娘肩上,曲陵南立即专心致志地扶着师傅下车,一边扶一边唠叨:“师傅小心头。”

“师傅小心这珠串甩你脸上。”

“哎呀师傅这珠串真甩你脸上了。”

“师傅这车真不好,又乱七八糟又华而不实。连个垫子枕头都没有,挂个画里头的人还欠揍……”

师徒二人好容易下得车来,做师傅固然觉着比自己御剑飞行还累,做徒弟的也抱怨连篇。待他们站定,曲陵南忙着替师傅捋直衣角,忽而听见一声洪钟般的喝声:“师弟别来可无恙啊?”

这声音中故意使上灵力,犹如平地惊雷,震得当场的练气期弟子均脸色发白,曲陵南心头只是微微一疼,但经历过上古凶兽榘螂怪的尖利音波,这等威慑之声不过隔靴搔痒,无甚影响。

可师傅却浑身一颤,曲陵南抬头,发觉师傅脸色变得有些灰白,她不是傻子,一想之下便明白了,这人明知师傅身上有伤,还要以音波攻击,分明是趁人之危。

曲陵南登时不喜,当着我的面欺负师傅,这是想找揍么?

她转身跃起,飞起一脚就踹向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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