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三院董事局协理,东华义学筹备委员会副主席,《九龙商报》社长黄庆庵此时扯掉领带,敞着领口,两条腿搭在办公桌上,脸色烦闷的吸着烟,而对面沙发上,好友罗承宗气定神闲的喝着茶,对这位平日最重文人体面的老友此时与斯文毫不沾边的坐姿,见怪不怪。
“一个个蠢到难道要我在报纸上写清楚才能看懂,无论是香江总商会扩招,仲是最近东华募捐,都是鬼佬杀猪的手段咩?”黄庆庵甩掉手里的烟蒂,开口低声骂道。
罗承宗等黄庆庵打破了沉默之后,才慢条斯理的开口:“生意做大的人,冇蠢人嘅,只不过是他想或者不想而已。”
“你看到啦,哇,你几时鬼佬对中国人好似现在这样容易讲话?真的以为是鬼佬识做人,肯拿正眼看中国人了咩?”黄庆庵说道:“仲不是因为现在九龙塘驻扎十万中国军队!仲不是因为美国海军舰队在香港海域日夜巡弋!仲不是因为现在鬼佬冇底气,冇人,冇钱!等那些鬼佬全都返来香港,你信不信他们仲会对中国人笑!施医赠药,赈济灾民,本就是鬼佬该做嘅,现在却反过来,好像肯出面参加个酒宴,就好像天大的情面!你老母!东华之前施医赠药用鬼佬出面咩?仲不是用捐来那些钱,去买了英国那些西药厂的西药,最终便宜鬼佬赚钱落袋!为咩鬼佬不肯来帮忙出面邀请大家捐资重修义学,因为鬼佬冇好处嘛!”
“喂,人家做生意,当然要同鬼佬搞好关系,难道像你做报纸佬咩?”罗承宗听到黄庆庵骂声激烈,开口打断道:“算啦,以后义学一定会建起来,轻重缓急而已,让那些心热的人赚够钱,赚够钱之后,哪怕为了东华董事局的头衔,都不会吝啬,一定会拿钱出来嘅,何况你也知,东华三院都是身不由己,看似董事局是在捐款人中选举出来,可是每次选举,事务变更都要征得港督同意,何况港督府派来的鬼佬总理顾问在旁边盯住,如果不俾鬼佬好处,港督可是有权宣布撤销东华,充公东华产业嘅,人在屋檐下,点能不低头。”
“那就让鬼佬收返充公好啦?看下只剩鬼佬能不能玩转东华!”黄庆庵猛然坐起身,看向罗承宗,语气激动:“仲不是因为董事局十几名总理中,替鬼佬为虎作伥的买办占上风!”
罗承宗笑容一冷,开口喝道:“收声!是不是想你报社关门!胡言乱语!”
“是,我是胡言乱语,小角色嘛,就算讲真话,都只能充作酒后的胡言乱语,好在不需我讲,会有人来讲,比人才,中国人不会输给鬼佬。”黄庆庵不甘示弱的与罗承宗对视十几秒,最后颓然靠回椅背上,语气唏嘘的说道。
“又想提朱先生?”罗承宗笑了一下说道。
“是,朱先生今日返港。”黄庆庵点点头,有些期待的透过窗,望向外面晴朗的天空。
“朱先生离港都好多年,时代不同咗。”罗承宗则没有黄庆庵那么乐观,而是叹了口气说道。
“铃铃铃~”黄庆庵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起身抓起电话,对面传来义学筹备处陈秀生的声音:“黄社长,刚刚有位盛嘉树先生来筹备处,准备捐资修建一处义学。”
黄庆庵语气淡然的说道:“查清楚,是不是对方走错门,话俾他听,捐建义学冇机会抱鬼佬的佛脚,想揾钱,去施医赠药啦。”
“已经说清楚,这位盛先生就是想要捐建义学,他话九龙深水埗有很多小孩子需要读书,而且因为捐建义学需要报批,他干脆就拿出两千块存在账户上,让我们先买些桌椅书本之类早做准备,等批文拿下来时,他随时拿钱出来开工。”陈秀生在电话另一端说道:“这位盛先生是新近从东莞赴港寻父,之前世代在东莞经商,他说如今中国盛世即将来临,百姓很快安居乐业,所以才准备在香港修建中国人的义学,以后若是在香港赚到钱,每年修一处,就是想香港百姓那些小孩子,人人有书读,学习西洋新兴知识,同时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学有所成之后,能返回原籍,反哺故乡,若有一丝可能成行,想来该是梁先生所说之少年中国。”
黄庆庵听的愣住,慢慢坐直身体握着听筒:“这位盛先生真是这样讲?”
“是,钱款也已经入账,如今人暂住尖沙咀半岛酒店。”陈秀生说道:“冇其他事,我先挂线,黄社长。”
对面陈秀生汇报完之后,挂断了电话,黄庆庵握住听筒,看向罗承宗:“内地过来一位盛姓商人,愿意捐建义学一处,中国,从不缺心怀大义的商人!朱先生是,这位盛先生都是!”
黄庆庵把听筒放回去,打开抽屉亲自取出一张请柬,想了想,没有去碰钢笔,而是取过毛笔在请柬上郑重书写盛嘉树三个字,嘴里喊着外面的助理:“阿南,替我送一份今晚接风宴的请柬……算啦,帮我叫辆黄包车,我亲自去半岛酒店。”
……
“三百港币,三百港币住一晚呀大佬!”花柳龙在半岛酒店这处海景套房的客厅阳台处,用头一下一下磕着窗框低吼。
盛嘉树此时好整以暇的端着咖啡,在客厅角落的唱片架上,翻看着老式唱片,嘴里说道:“钓鱼嘛,当然要下饵料,你下的饵料少且难吃,那就只能钓些廉价的黄鱼海虾,想要钓大鲵巨鲸,最少也要玉竿金钩万钱饵的嘛。”
“万一钓不到……”花柳龙摸着被磕红的额头,虚弱的开口。
他已经不敢去想象,如果到期没还清这笔钱的下场。
“不会钓不到,两千块港币捐出去,虽然没资格去竞选东华三院董事局总理,但是按照今年的水准,再加一两千块,应该都够参选协理,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手笔,东华三院怎么都要打发几个董事局协理,总理赏光陪我吃顿饭,登登报纸之类。”盛嘉树拿起一张唱片,翻看着标签说道。
“那人家上门,是不是就肯关照你生意?大佬,你棺材仔来嘅,难道卖棺材俾他们呀?就算他们身家富贵,每人关照你一口阴沉木寿材,你能赚几多?想回本都难。”花柳龙绝望的说道。
把黑胶唱片放入唱片机,放下唱针,整个客厅顿时响起了舒缓的意大利民谣,盛嘉树坐回沙发上,喝着咖啡:“对方登门,当然是因为我是善人,大家除了聊善事,仲能聊咩嘢?当然是继续做善事的嘛。”
花柳龙听完盛嘉树的话,快步走过去坐到盛嘉树对面:“喂,仲要捐钱做善事?”
“本来最理想是借到一万块港币,现在只得七千,底气总是差了些。”盛嘉树看向花柳龙:“你有没有门路,再去借三千块傍身?”
“都不是不可以。”花柳龙想了想,开口说道。
这次换成盛嘉树神色愕然,他能想到花柳龙肯定会再骂自己发疯,痴线之类,但是绝没有想到这家伙居然能一本正经说不是不可以。
看到盛嘉树望过来的眼神,花柳龙长吐一口气:“反正都已经是死,七千块是死,一万块仲是死,干脆这两日我跑去和联胜再借一笔。”
“说到这些江湖人,昨晚那个虎哥,什么来历,球伯对他很客气,一个江湖人,随随便便都能拿出七千块?”盛嘉树想起昨晚那个被林海球称为阿虎的江湖人,好奇的问道。
花柳龙撇了撇嘴:“开山虎嘛,水房的双花红棍,我师傅当然对这位徒弟客气啦,冇他,武馆早就被日本人拆掉,那家伙连同整个社团都是汉奸来嘅,日本占了香港三年,这些社团大佬靠着赌档,鸦片,妓院大发横财,七千块算乜鬼,那些社团的大佬哪个不是逼死几十上百条人命,手握几十万身家,可惜我半路做逃兵,不然今次同国军一起返香港,早就带人上门宰掉这些汉奸!”
盛嘉树眼睛一亮:“汉奸的钱?那岂不是不用还?不仅不用还,仲应该多借点,七千块太亏咗。”
“你是不是烧坏脑壳,我帮你请神婆睇下啦?赖掉这些人的贵利?你以为自己是港督咩?”
“我冇以为自己是港督,只是我这个人……”盛嘉树笑了起来,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和侍者询问的声音:“盛先生,外面有位黄先生想要见您,说是代表东华义学筹备委员会来拜会您。”
“来了。”盛嘉树嘴里答应着,起身朝着门口走去,回头对花柳龙笑着说道:“只是我这个人,自己之前做过汉奸,所以现在最恨其他人也做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