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1 / 1)

陈摇光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某一天,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以某种完完全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大庭广众之下蒙受此等胯.下之辱。

他年纪轻轻,却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

宁宁与屋子里的贺知洲遥遥对望一眼,很有礼貌地询问陈家大少爷:“陈公子,你还需要我们每个人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吗?”

陈摇光:……

你们滚啊!需不需要再重复一遍,难道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但他好歹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竭力强忍着哽在喉头的痛骂,扯了扯嘴角:“不用。”

然后主动往身侧一偏,让出一条进入房间的通道,目光飘忽之间,落在那一把把尚未出鞘的长剑上。

很好,这群人腰间都别着剑。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剑修,果然不同凡响,名不虚传。

宁宁道了谢,缓步走进跟前弥漫着药草气息的房屋。

屋子里没有点灯,在雾雨朦胧的天气里,便难免显得有几分昏暗。破门而入的雾缭绕着香炉里溢出的白烟,冷气氤氲,寂静无声,暗色悄然蔓延,凭空生出恍如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雕花木床覆盖下重重的漆黑影子,窗外竹影阑珊,从缝隙里偶尔落进几缕浅淡的微光,将床上的景象渐渐照亮。

她看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起初只是遥遥见到一张侧脸,在暗不见光的房屋里,那女子莹白的皮肤恍如美玉。

黑暗替她勾勒出云烟般散开的长发、笔挺小巧的鼻梁与单薄如纸的唇,饶是宁宁看了,也不由得心下一动,暗暗夸赞一声美人。

只可惜美人的脸色与她丈夫一样糟糕,与后者不同的是,陈家少夫人的面上弥漫着高烧般的红晕,如同将傍晚的落霞悄悄偷来,染在她的额头与脸庞。

陈露白告诉过他们,少夫人叫做“赵云落”,当真人如其名。

察觉到有人进屋,赵云落疲乏地睁开双眼,从枕头上微微侧过脑袋。

她的双眼因痛苦与乏力混浊一片,见不到丝毫生机,像是随意找了两颗纯黑色的玻璃珠拼装在脸上。

见到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时,轻轻咳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诸位可是前来降妖?”

赵云落表现得温和有礼,贺知洲便也收敛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夫人想岔了。我们只是听闻府里常有怪事发生,便想着前来探查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猫腻。”

“陈府里的猫腻,可不就是我么?”

她居然也不气恼,带了些许倦意地垂着长睫:“公子不必隐瞒,我心里有数。”

“此事尚无定论,我们并未认定少夫人便是妖物。”

宁宁赶忙上前圆场:“只是如今流言四起,少夫人若是想洗清嫌疑,还请多加配合。”

陈摇光闻言大步走到床边,用身体将赵云落挡住,口气依旧不耐烦:“内人今日身体不适,恐怕无法为诸位提供线索。”

“无碍,夫君。”

没想到竟是赵云落本人接下他的话,勉强从床上撑起身子,靠坐在床头。她又咳了声,颊边病态的嫣红更加明显:“早日解除误会也好。各位若有什么想知道的,便直言不讳问出来吧。”

赵云落如此配合,反倒出乎宁宁的意料。

身旁的陈露白轻哼一声,朝她讲悄悄话:“这妖精又在装无辜!她以为装作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就不会有人怀疑了么?”

贺知洲没听见这番话,心里已经对这位温柔懂礼的年轻姑娘生出些许好感:“少夫人,你可曾半夜时分去过井边?”

“我自小便怕黑。”

赵云落捂着胸口轻轻蹙眉,语气因乏力而显得有些飘忽:“这件事夫君也知道。我连夜里独自入睡都不敢,又怎会如传言里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去往井边?”

陈露白又是一声冷哼:“怕黑的是我嫂嫂,可不是你。”

贺知洲思忖片刻,又道:“那夫人又为何会在道长开坛做法后大病不起?”

这个问题引出一阵短暂的沉默。

赵云落面露难色,再开口时带了几分犹豫:“这件事我也不知。当日做法后,本来一切安然无恙,不料我却在夜里咳血而醒,从此——咳!从此病情愈发严重,夫君亦患上了同样的病症,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可是,”眼看床上的女人又咳出一口鲜血,贺知洲的语气软了许多,“少夫人,你近日有没有察觉身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许——”

“够了!”

陈摇光轻轻为她拭去唇角血迹,瞪着贺知洲沉声道:“夫人生了重病,本就受不得打击,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害她至此,究竟是何居心!”

“你、你凶我干嘛。”

贺知洲梗着脖子板着脸,用最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出最怂的话:“就算我当真害了你夫人,那你也应该去害我夫人,这样才能两清啊。冤有头债有主,懂不懂?”

神他o冤有头债有主。

这是哪个旮瘩来的逻辑鬼才。

陈摇□□急败坏,实在不想再与此人有任何纠缠,当即下了逐客令:“内人身体欠佳,各位既然如愿见了她,还是请回吧。”

他说得斩钉截铁,怀中的美人又实在娇弱不堪,哪怕是厚脸皮如贺知洲,也找不到什么借口继续留下。

满屋寂然之间,忽然自角落里响起一道清澈的少女声线。

——宁宁上前几步,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浅笑,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小瓶:“贺师兄问完了,我这儿可还有一门法宝。下山之前师傅特意交给我这瓶化妖水,声称将它涂抹于皮肤上,于人而言与凉水无异,但若是妖魔鬼怪触及它,便会有如烈火焚身、痛苦不堪。”

除了裴寂,一同进入浮屠塔的另外两人都露出十足困惑的神色。

这劳什子“化妖水”他们从未听闻,若是真有此等宝物,恐怕世上的捉妖师们得集体去喝西北风。

毕竟一遇到怪事便天女散花地洒上一瓶,不愁妖魔不现身。

陈摇光亦是露出了有些困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看向妻子,耳边传来宁宁悠然的声线:“化妖水十分珍惜,我滴上一滴在少夫人手背之上,看看她是各种反应,如何?”

赵云落与夫君对视一眼,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抿唇点头。

于是宁宁拿着瓶子走向前。

她行得很快,鼻尖上的药味越来越浓,一旁的白烟寥寥升起,遮掩住鸦黑色的长睫。

坐在床边的陈摇光忽然伸出右手,沉声道:“内人不便与外人接触,涂药一事,还是由我来吧。”

宁宁点点头,把瓶子递给他。

就在两手交接的一瞬间。

许是被朦胧的烟气遮挡了视线,两人的动作竟出现了一段短暂的错位。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宁宁松开手时,陈摇光竟然尚未把瓶子握紧。白色的小圆瓶顺势滚落,瓶口有灰白色的液体一股脑涌出,其中几滴溅在陈摇光手背上。

一声清脆的巨响。

盛有化妖水的圆瓶骤然碎裂。

“陈公子!”

宁宁大惊失色:“你没事吧?”

“这水只对妖魔有效,于我而言自然无碍。”

陈摇光神色淡淡地将水渍拭去,看向地上的一片狼藉:“抱歉,化妖水恐怕……”

“没关系,师傅说过,这是种于修道无益的捷径,这会儿摔碎了,或许是上天有意让我勤学苦练,不要总想着耍小聪明。”

宁宁倒是不怎么在意,俯身正要将碎裂的瓶身拾起,跟前忽然出现了另一只修长的手臂。

——裴寂不知什么时候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帮她从化妖水中捡起圆瓶。

化妖水的模样极为古怪,本身是一汪浅灰近白的液体,却好像开水般时刻沸腾着,鼓起一个又一个圆润的泡泡。

不愧是仙家秘宝,与凡间的寻常用水截然不同。

正如宁宁所说的那样,黑衣少年即便碰到了那些液体,也并没有丝毫神情波动,仿佛触碰的只不过是普通凉水,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化妖水没了用处,看来只有从长计议。”

宁宁抬眸看一眼裴寂:“那我们先行告退,还望二位多加保重。”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出了陈摇光的院落,刚来到迎客厅坐下,陈露白就开始不停嚷嚷:“真不愧是成了精怪的妖女,居然把我哥骗得团团转!”

停了会儿,又瞪大眼睛看向宁宁:“宁姑娘,依我看来,兄长他定是故意摔坏你的化妖水——说不定他早就知道那是个妖怪,却一直护着她!”

“这也并非没有可能性啊!”

贺知洲恍然大悟,猛地喝下一大口茶:“你们看啊,他就算知道夫人很可能是妖物,也一直排除万难地护着她,不让任何人靠近,更不允许道士做法。这这这、这不摆明了告诉所有人,‘虽然我觉得她有问题,但我就是不会让你们来搅局伤害她’吗!”

话本贩子郑薇绮与他一拍即合:“原来如此!这妥妥是个人妖相恋的爱情故事啊!说不定打从一开始,与大少爷坠入爱河的就并非赵小姐,而是披着她画皮的画魅。两人人妖殊途,却历经艰难险阻终成眷属,没想到突然有天画魅前去井边清洗,不小心被家仆发现了藏匿已久的真相。”

简直是修真版肉丝与夹克,就差陈老爷冷冷递给她一张钱庄的支票,面无表情地来上一句:“五百万灵石,离开我儿子。”

他们俩说得有来有回,陈露白听罢变了脸色,很有娇纵千金架势地狠狠一拍桌子。

“不成!就算他们真心相爱,那女人也不能留!你们不知道,除了我哥以外,爹爹和我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不但体虚还十分嗜睡,再这样下去,整个陈家就全完了!”

这倒是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

人妖殊途,注定不为世人所容,可怜可怜。

郑薇绮听罢敛了神色,带了些好奇地看向自家小师妹:“宁宁,你的化妖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未听过?”

宁宁正在储物袋里翻找着什么,轻轻抬眸与她对视,虽然出声应答,却答非所问:“师姐,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陈摇光当真知道画魅的真实身份,它又怎么会偷偷摸摸地去井边清洗画皮?”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将他俩之前的长篇大论轰然推翻。

美好的爱情故事似乎已经成了不靠谱的泡沫云烟,郑薇绮还想听她继续分析,却见宁宁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瓶伤药,朝身旁的裴寂勾勾手指:“手伸出来。”

裴寂抱着剑,闻言指尖微动,略有犹豫地僵直把手臂伸出来。

看见他手心的模样,郑薇绮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裴寂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虽然遍布了练剑形成的老茧,却还是称得上好看。

只可惜如今的右手仿佛受了灼烧,泛起一片醒目的红与微微鼓起的水泡,在少年人白玉般的手心之上,便显出几分狰狞来。

“当时看见化妖水的时候,我就觉得似曾相识。”

贺知洲似乎想到什么,嘴巴圆圆地张开:“不会真是我想的那样吧?”

“就是你想的那样。”

宁宁一手拿着药瓶,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涂了药,轻轻落在裴寂手心上:“caoh2o=ca(oh)2。石灰遇水形成氢氧化钙,并持续放出剧烈的热量。”

她说罢顿了顿,指尖依次拂过裴寂的手心与指腹,声音低了一些:“你也猜到了?”

女孩的指尖柔软得不可思议,像棉花般落在皮肤上,携着清清凉凉的药膏,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伤口灼热的剧痛。裴寂低头望着她白皙的手背,不知是痒还是疼,手指下意识动了动。

然后他把视线挪开,看向另一边的桌面:“嗯。”

“如果只是石灰加水,不管是谁都会被烫到吧。”

贺知洲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但陈摇光却表现得轻轻松松,这岂不就证明他在刻意骗人?”

“陈府里的怪事,主要有三个疑点。”

宁宁擦完了药,习惯性地往裴寂手中吹了口冷气,惹得后者耳根一热,浑身僵硬地把手臂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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