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一维连着咳嗽几声,被孙斯越扶起来,看着他顾哥远去的背影,非常不解,问身旁兄弟。
“你说顾哥咋想的?以前他不是总在想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儿吗?”
如今人找上门来,他怎么又不乐意了?
孙斯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一向斯斯文文的,话不多,这会儿也只是叹口气,不予置评。转头,朝身后一路跟着的小姑娘招了招手,“小梨子,我们回去了。”
江蓠一直扭头看着带着保镖离去的漂亮姐姐,直到孙斯越喊她,才应了声跑过去。
罗一维还在嘟囔,“顾哥他亲生爸妈看起来好有钱的样子,他要是回去了,那不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了?”
重点是,“那以后顾哥请我们吃饭,肯定得吃大餐了吧……”
顾野独自在外面呆了很久,直到日薄西山,才回到顾文成的那撞半旧的居民楼。
他住了十几年的家。
爬山虎布满青砖墙,老槐树下,纳凉的藤编躺椅还没收,和中午出门时一模一样。
看来顾文成也一直没回来。
月明星稀,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到了夜里一两点,顾文成还是没有回来,顾野有些心绪不宁,刚从床上坐起来,就听见楼下大铁门哗啦的声音,随后又是砰一声,重物倒地的声响。
他忙趿着拖鞋,下楼去看。
不出所料,顾文成又喝得烂醉,四仰八叉的躺在门口。
少年皱眉站了一会儿,本不欲理会,可过了一阵,还是出来将人扶起,扯到肩头,把人架住,半背半拖的,将顾文成弄进一楼的卧室。
如今到底是长大了,扛着一个醉得跟死猪样的成年男人,也没有费多大力。
若是小的时候,烂醉如泥的顾文成躺在地上,他连拖都拖不动,只好拿了被子来,就地将人裹上,以免着凉。
顾文成重重砸到床上,终于清醒过来一些,睁开眼,看见顾野,奇怪的嗯了一声,“你、你怎么……怎么还在这儿?怎么、还、还不走?”
少年不理会他的醉话,帮他把旧得变形的皮鞋脱下来。
却被顾文成一挥手,啪一声甩在脸上,“小杂种,给老子滚……”
以前顾文成喝醉了酒,也没少打他,小时候顾野忍,长大了就会躲,不是没想过还手,但这毕竟是养他长大的人……
被扇一巴掌,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少年阴沉着脸,退开一步。
顾文成打完那一巴掌,似乎也愣了一下,强撑着坐起身,瞅向顾野,看起来酒醒了些,说话也清晰起来,“老子养你这么多年,花了多少钱,供你吃穿,还让你读书……”
说着,招了招手,喊顾野,“过来。”
少年反倒后退一步,但在顾文成的怒视下,还是皱着眉走过去。
顾文成扯着他手臂,让人在床边坐下,一身酒气冲天,说着还打个酒嗝,“你那亲爸,给了我一大笔钱,嗝、他娘的,这后半辈子,老子吃穿不愁,所以,你赶紧跟他走。”
顾野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可语气很倔,“我不走。”
“你不走?”顾文成似乎急了,一巴掌又甩到少年脸上,大声吼道,“你个龟儿子,难道想让老子把钱还回去?”
他小拇指留着长指甲,一巴掌扇过去,指甲在少年脸上剐蹭而过,刮出一道血痕,耳中一阵轰鸣。
顾文成打着酒嗝,骂骂咧咧,“你他娘的回去当你的少爷,老子拿着这笔钱去逍遥快活,这一本万利的事,难不成,你他娘的还想留在这儿当个没爹妈的野种?!”
‘野种’两个字彻底将少年激怒,陡然抬起眼,漆黑的眸子沉沉的,“你就为了钱?!”
就不要他了?
顾文成有些恨铁不成钢,“老子真是白养你个龟儿子这么多年,你亲爸有的是钱,就当这些年的抚养费,翻几倍给老子,老子拿这笔钱,拿得天经地义!你个小杂种,赶紧滚,跟你那亲爸滚!”
一句一句,就像尖刀刺在心头,少年攥紧拳头,最终在顾文成重复无数遍的“给老子滚”中,跑出了家门。
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少年只知奋力奔跑。
也不知跑了多远,停下时,大口喘着气,大滴的汗从额角鼻梁滚落。
伸手一抹,才发现,滚落的竟是眼泪。
顾文成常年酗酒,喝醉了就骂天骂地,骂这操蛋的人生,骂顾野是个没人要的小杂种,有时候发起酒疯来,甚至会打他。
但顾文成也有清醒的时候,也有对他好的时候,虽然那些时候非常罕见,但却是他童年中为数不多的,感到温暖的时候。
深夜的洪兴街,褪去白日里的喧闹,归于寂静。
不像大城市里永远有亮如白昼的路灯,在这里,要隔很长一段距离才有一盏路灯,昏暗,照不到尽头。
少年游走在空荡荡街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想想又觉得可笑,那些人骂他野狗,骂的没错。
他就是个野种,没人要的野孩子……顾文成不要他了。
眼泪不知为何,就是止不住的流,他终于停下步伐,蹲在马路上,埋头痛哭。
罗一维曾经就好奇过,说“也不知道顾哥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谁小时候没挨过爸妈打?他哭过,孙斯越哭过,江蓠那小哭包,哭起来更是家常便饭。
可唯独,从来没有见过顾野哭。
顾野就像是不会痛的人,挨再狠的打,受再重的伤,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罗一维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泪腺堵塞了。
还是根本就没有心?
可是很遗憾,如今顾野哭的时候,罗一维并不在场。
昏黄的路灯下,少年埋头坐在马路边。小镇不想大城市,夜里依旧车水马龙。
在这边,天色一暗,众人就陆续归家,长街上空无一人。
少年垂着头,背脊微弯,不在直挺,有几分颓然。
旁边走来一串很轻的足音,在空寂的街巷,非常清晰,夜色昏暗,便有了那么一丝丝诡异。
可顾野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鬼神何惧?这世上,比恶鬼更可怕的,明明是人。
直到感觉身边有人站定,他才动了动微微僵的脖颈,掀起眼皮,看一眼。
白日里见过的那位’姐姐‘,换了身藕粉色的油画裙,很是清透甜美,夜风袭来时,荷叶袖翩翩翻飞。
乌黑长发柔顺垂在腰际,美得如暗夜里的精灵。
许惊栖在他身边蹲下,将手里捧着半个西瓜递过去。
“吃西瓜吗?很甜。”
熟透的瓜瓤红得发沙,上面插着勺子。
顾野午后开始,就没吃过东西,胃里空荡荡的,在半夜里饥饿感尤其明显。
都递到眼前了,索性接过,但又忍不住皱眉,他习惯受伤后一个人躲在无人的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
其实许惊栖不是独自一人来的,保镖远远的跟着,只是隐藏了一下身形,避免被少年看到。
居民楼一直有人在盯着,顾野半夜从家里跑出来的事,很快就传到她们耳中,顾宗岱本要安排保镖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将人直接带回来就行,明天一早就离开龙鸣镇。
许惊栖却提议,请顾宗岱给那少年一晚上时间,让他自己想通,若是自己想不明白,就算强行带回了深海,日后只怕也会怨他们。
那少年对顾宗岱和苏木的态度,明显很排斥,所以她想去试着沟通一下。
虽然已经夜里一两点,外面漆黑一片。
但许惊栖倒没有多怕,又不是十几岁小女孩了,再说,有保镖一路跟着,没什么危险。
苏木想着,兴许年轻人更好去沟通,便应允了。
许惊栖蹲在少年身旁,她有点小洁癖,也注意形象,是断不肯在马路边就地而坐的。
她看得出,少年刚才应该哭过,虽然脸上泪迹已干,但眼周泛着的红,还未消散。
大学时,她参加过心理社,有一点点研究,所以在与少年相处时,只是静静陪伴,并不直接开口劝说。
而是弯起眸子,问他,“甜吗?”
沐浴后的清气,混合着木犀香,萦绕在少年鼻息间,很好闻。
他说不清是西瓜甜,还是耳边那道轻软的嗓音甜。
但在孤独的时候,有个人陪在身边,似乎感觉还不错。
但顾野依旧冷着脸,也不说话,沉默的舀着西瓜肉,大口吃完,站起身,将瓜皮朝远处的垃圾桶用力一抛,一道精准的弧度,投入桶中。
少年拍拍手,一言不发就要走。
忽然,t恤的衣角被轻轻拽住,许惊栖仍旧蹲在原处,微微仰头看着他,并没有在笑,可天生m字微笑唇,只要不是生气或愁眉苦脸,看起来总像是盈盈带笑。
“要是吃完了,那就跟我回家吧。”
少年愣了下,低头,定定看着她。
顾文成养了他十几年,如今都能说不要他,就不要他,至于她说的那个家……
女孩一双琉璃般明净澄澈的眼眸,在夜里亮得出奇。
顾野要离开龙鸣镇了,跟着他亲生父母,去深海市。
对于这个结果,大家好像并不意外,似乎从他亲生父母出现在龙鸣镇那一刻起,这个结果就已经注定。
对此罗一维很伤心,他和顾野还有孙斯越,从小一起长大,突然间要离开一个人,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
但他很快又燃起希望来,“那我以后考深海的大学,顾哥,也就三年,我就来找你。”
顾野只是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说了句再见,然后低头钻进车里。
几辆豪车相继远去。
罗一维起先还没觉得分离有什么,可看见车子渐渐消失在视野里,莫名就开始难过起来,趴在孙斯越肩头哭,“也不知道顾哥一个人能不能行,习不习惯……”
孙斯越看着阳光耀在车窗上,折射的刺眼光亮,不同于罗一维的伤感难过,更多是心底隐隐的神往。
总有一天,他也会离开这座小城镇,去到更辽阔的世界。
江蓠似乎有所感,小心翼翼看向孙斯越,咬着唇,“月亮哥哥,你也会离开龙鸣镇吗?”
孙斯越回头,推开趴在他肩头的罗一维,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小梨子,好好读书,大学我们都考到深海去,顾哥在深海等我们。”
听着他这话,罗一维又振奋起来,信誓旦旦。
“对,早晚有一天,咱们也能离开镇子,到大城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