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云溪在一阵酸痛中醒来,睁眼后,眼前还是黑的。他习惯性地躬起身来,缓慢地吐出两口气,才慢慢有了颜色。
只是这样一动作,才发觉整个身体都酸痛,胳膊和腿都不听话,下半身除了疼再没有别的感觉,云溪捂住心口皱起了眉,忍不住低低呻吟一声。
“云溪,醒了?”
是李唯的声音。他站在床前,正低头注视着云溪,不知道已经将那个动作维持了多久。
云溪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疼,很疼,疼到发不出人耳朵听得见的声音。他用气音回答:“李叔叔,我醒了。”
房间里没有多少光线,因此云溪没有时间概念,不知此时是早是晚。
他的大脑还混沌着,记得自己跟傅闻远做过爱,却还不足以想清楚那件事会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甚至来不及有害羞、或者是其他任何情绪。
李唯脸上的表情难以看清,云溪直觉自己这样有些不礼貌,他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被子下面的身体是赤裸的,这时候满身粘腻的感觉才逐渐清晰起来,他的脸才后知后觉地红了。
李唯看看他,做出一个要上前的动作,被云溪叫住:“李叔叔!”
云溪哑着嗓子问:“李叔叔,先生呢?”
李唯止住动作,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他:“你感觉怎么样?需不需要去医院?”
云溪感受过自己身上的每一处,所有筋骨像被重卡碾压后,又在浓酸中浸泡过一整晚,全是碎裂的疼和支撑不住上身的软。
他摇头,说:“不用,不用。”
“那好。”李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两手在身前交握,看着云溪时的眼神叫人琢磨不清——有了些什么变化,云溪没看明白。
两个人就那么一站一坐,相对无言。云溪的身体被被子牢牢遮住,但露出来的胳膊上也布满中间青紫边缘微微泛黄的痕迹。
看到这些,他忙又把胳膊也藏了进去,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脸色惨白,唇上亦没有血色,只颧骨位置浮着两团不正常的红。
他发烧了,而且烧得厉害。
不过李唯没有发现。他人站在这里,但好像心思全部都在别的地方。他两手绞紧,眼神飘忽,片刻之后,还在原地小范围踱起步来。
云溪莫名地紧张起来。昨晚的记忆回笼,神智也慢慢开始正常工作,他在傅闻远怀里被弄的神志不清的时候,没有想过后续该怎么面对。
现在也想不到。
好在这样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便被两身连续的敲门声搅断。
“笃笃,笃笃。”
云溪下意识僵了一下,转头看向李唯,李唯却无暇顾及其他,在门边深吸口气,才伸手缓缓拧开门把手。
进来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都面生。前面这位有些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另一位年轻些,站在一侧,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动作,神态和打扮都是助理模样,三十岁左右。
李唯对走在前面的男人点头致意,态度非常客气,那人却目光直视,往前走去,径直到了云溪面前。
电光火石间,云溪想明白了李唯之前的反常:他们之间隔出了距离,李唯来看他,却不像以前一样,是要对他负责到底,而仅是字面意思,就是看看他,然后等着别人接手。
现在这个接手他的人来了。
年轻些的男人从落地窗边搬来一把铁艺椅子,他就在云溪的床边坐下,向云溪确认:“您是,傅云溪?”
云溪点点头。
“好的。”男人往后靠在椅背上,是个轻松的坐姿,倒是没有翘起腿来。
他先做一个短暂的自我介绍:“鄙姓罗,罗瑛。是傅闻远先生的办公室秘书长,同时兼任私人律师。”
云溪不觉明历,只连连点头:“罗先生好。”
罗瑛微一颔首,又要开口,却突然皱起了眉,道:“小林,去把窗帘拉开。”
年轻男人答应一声,长腿迈出几步,皮鞋硬底踩在木质地板上铿锵有声。他抬手唰唰两下动作,便将厚重的遮光窗帘收到两边。
刺眼的亮光从室外倾泻进来,云溪歪头闭上了眼,和缓一会儿再回头去看,只见外头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又下雪了,而且看那样子,就知道冷的吓人。
“接下来,我要对您提出一些问题,希望您能配合,如实回答,可以吗?”
云溪说:“可以。”
但他又想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让我先穿衣服吗?我起的有点晚。”
罗瑛却说:“不必了,问题很短,我们这就开始。”
云溪只好作罢。这间屋里情欲的气息和痕迹都如此鲜明,如果云溪足够清醒,那他就会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不被人尊重的场面。没人会在这种情况下裸身接受问讯。
罗瑛从年轻助理那里接过一个深蓝色文件夹,食指抵着第一条开始问:“您是傅闻远先生的养子。”
“是。”
“在领养关系成立之前,除去西山福利院,您还曾经在哪里生活过吗?”
云溪摇头:“没有。”
罗瑛抬头看他,眸光犀利,似要将人刺穿,“超过一个月的地方就算,没有吗?”
云溪认真地再想一遍,说:“那就只有医院了,这个算吗?”
罗瑛道:“当然算。接下来的问题,希望您也能认真回答。”
云溪局促地眨了眨眼睛,来缓解不安,很抱歉地说:“我知道了,不好意思。”
“在生活过的地方,有没有交往密切的人?像是院长、照顾的阿姨和护士,诸如此类,到现在还维持联系的人。”
云溪说:“关系密切的人,院长算一个,但自从离开西山之后,我们就没有联系了。”
“确定吗?”
云溪点头:“确定。”
然后又是一连串事无巨细的提问。这段谈话并不像罗瑛所说那样“很短”。
“昨晚,一月二十八日,您同傅闻远先生发生了关系,对吗?”
云溪的心口震了一下,他抬眼对上罗瑛的眼睛,那里头很平静,好像他只是问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问题,没起一分波澜。
甚至罗瑛还是之前那个坐姿:很舒适地靠在椅背上,为了看文件而双膝并拢,姿势不甚规矩,更谈不上正式。
可就是让人心生畏惧,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仪。
他身上律师职业性的冷漠与倦怠散发着强大气场,在公事公办和严肃的神情中向在这间屋里孤立无援的云溪传递轻蔑与轻视。
“请您回答,在一月二十八日夜里,您与傅闻远发生了关系,对吗?”
云溪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罗瑛对此不太满意,但他好歹放过了这一题,继续发问:“这种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
云溪无话可说,可他得说,“只有昨晚。”他嗓音沙哑至极地补充:“只有昨晚一次。”
罗瑛又拿那种审视的目光看他:“您确定吗?”
云溪点头:“确定。”
罗瑛又问:“那么请您回忆,在其他地方,有没有做出过超过正常范围的亲密动作。包括但不限于牵手、接吻、揽肩、不正常拥抱、亲吻身体其他部位,有吗?”
屋里的温度好像越来越高了,但外头在下雪也是真的,云溪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感官出了问题。
“没有。”他忘了要遮掩胳膊上的痕迹,手肘撑在酸痛的大腿上,用手背扶着额头,说:“没有过。”
罗瑛严肃低沉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虽然他人就坐在云溪眼前,“这很重要,请您务必慎重回答。”
如果曾经有过,在哪里,什么时间,他们全得知道,才能查出有没有被人拍到的可能。这样的照片——假设它存在,如果在合适的时机成功散布出来,对于政界的傅闻远,几乎是会一击致命的武器。
云溪的心又惴惴地疼起来,他忍不住去揉心口,不管用,又攥紧了拳头去捣。罗瑛却并不因此而停下他的问话,再次向云溪发问:“想好了吗?”
李唯站在他身后,突然开口,语带犹豫与一点不易察觉的示弱:“罗律师,他身体不太好,我看要不然……”
“李先生。”罗瑛头都没回,嘴角倒是勾起个笑,一点不客气地说:“原本是您负责这块儿,现在出了这种问题,一个包袱丢给了我们,就不再听您的高见了。”
这确实是李唯的错。至少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同意云溪留在国内,傅闻远不会跟云溪在老宅就上了床。
无论发生什么,错的都不可能是傅闻远,那就只能是他的智囊团,他的后勤部,他的法务班子的错。是云溪的错。
李唯很知错。
当他接到傅闻远司机叫他带云溪去医院的电话时,就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且开始为此寻求帮助。
这件事太严重,严重到他不得不低头,心甘情愿。
罗瑛收回他的矛,将尖端重新指向了云溪:“可以继续吗?”
云溪舔舔干裂的嘴唇:“没有过,我平时……没怎么见过先生。他很忙,每次见面,都是在家里。我们……没有过那些、那些超出正常范围的,亲密动作。”
罗瑛像是轻轻地呼了口气,他伸手扯松领结,象征着问话暂时告一段落。
云溪的头越来越沉,思维越来越不听指挥,耳边嗡嗡作响,却听不明白是谁说了些什么。
一阵冷风吹过来,挟裹着湿气,打在脸上似乎还带着冰晶——有人打开了窗,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拽紧了头皮,粗暴却有效地使人清醒。
罗瑛闪着寒光的眼神直直望着云溪,将文件夹里的纸张翻过一页,转了一百八十度,示意云溪去看:“这是你新的冬令营的情况,在西雅图。选在这里,是因为你之后的高中也在那儿,现在过去,可以提前熟悉。”
“下午就走,会有人来接你。并且在这段时间内,我不得不收走您的通讯工具,以保证您不会与不相干的人进行不必要的联络。”
云溪一字一字听得清楚,他不需要时间缓冲,就能明白:因为他和傅闻远上了床,就得立刻滚到美国去。不,不是美国。他得立刻滚远,离开傅闻远身边,不论哪里。
“我不要。”他先还懦弱的神情一扫而光,在这事上不可动摇的坚定:“我不走……我要见先生,我不走,我不走……”
罗瑛一身高定西服,黑色衬衫领严格高出西服领口一寸,搭配斜纹领带,整个人看上去极威严沉稳。可他的眼里却明晃晃露出嘲讽来,身体前倾,一手支着下巴,笑着对云溪说:“我忘了,这位小先生,是有本事想方设法成功跟养父上床的人,没有那么好对付。”
云溪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羞辱,可他想不出回击的话语,只因为罗瑛说的每一个字都正确。听起来不堪入耳,可却没有一点说错了他。
傅闻远是喝了酒但还保留有大半神智,这件事说不上谁更可恶,但他两次要走,全是云溪做了阻拦。
“见不到先生,我不走。”云溪只能这样说。并且隆起被子抱住双腿,偏过头,做出一个抗拒的姿态。
他心脏疼的厉害,几乎要痛死。可此时被冷风强行吹醒了脑子,云溪就不愿意在这三个人面前露出一点弱态来。
罗瑛没有被他激怒,反而又笑了笑,将文件夹合上,手向后伸,助理便立刻躬身递上一页纸。
这页纸被罗瑛按进云溪手里,厚重的,不同于普通打印纸的轻薄,它很有些分量。磨砂质感,并且有着相当的厚度,不易被捏出折痕。
“那么就请您签署这份文件,尽快解除与傅先生之间的领养关系。”
罗瑛起身,将一支笔扔进凌乱的被褥里,“没了这个定时炸弹,以后想跟他上几次床都没问题——只要您有这个本事,只要先生还想回味。”
“我劝您考虑清楚,您有且仅有这两个选择:离开,或者解除领养关系。今天下午三点钟之前,如果收不到您签过字的文件,我可以保证,不论是否愿意,您都将稳稳搭上飞往纽约的华音-635,落地后将有人带您转机抵达西雅图,并且全方面照顾您的生活。”
什么离开。他们就没有想过让云溪离开,去过被监禁起来的生活,还是留在他们可以掌控的地方继续上学,选择的天平失衡,云溪大口喘着气。
笔帽底部镶嵌一圈碎钻的签字笔跌在床单上,硬板纸捏在手里。云溪转过僵硬的脖子,上头零星点缀着暧昧不清的齿痕。
他向外看,清晨时分,一月末的天气,明亮天光里,窗外怒雪纷飞,挟裹在寒风中冲这座久经风雨的宅邸呼啸而来。它们有些透过那一盏被推开了的窗户飞了进来,更多的则撞在了透明的窗玻璃上。冷热相遇,融化的雪水流向窗扉,奋不顾身,连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