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拿到了长沁送来的衣裳。
他看着那柔亮的雪缎,竟然愣了好久没敢触碰。
长沁:“皇上给您的。”
长沁整张脸都是上扬的,沈知意回神,只看见一个大大的笑脸。
“皇上该过生辰了,这是尚衣监刚送来的礼服,皇上让您换上让她瞧呢。”
沈知意放下怀里抱的干柴,点了点头。
“您嗓子如何了?”长沁问。
沈知意低声道:“好些了。”
虽然说是好些了,但声音依然低哑。
长沁骂了句太医院下院的同乡:“哎唷!怎么见效这么慢!”
他都交代过了,要下狠药,要在班曦生辰前,让沈知意的嗓子恢复了。
只是伤病难愈,加之沈知意中间试单独药材,也就没怎么好完全。
又是重复沐浴更衣这样的流程,沈知意换好衣服,坐在偏殿等。
这次可能并非让他来侍寝,因而还有专人为他梳发,发饰垂带一应俱全。
只是这番华妆下来,就显他这张脸更是苍白寡淡,眼下泛青,嘴唇泛白,一脸病气,看起来像是个薄命鬼,动一动眼眸,则像薄命鬼回光返照,但很快就会撒手人寰。
梳妆的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蚱,蹦跶了半天,拿了盒胭脂要给他晕。
沈知意不动不躲,仿佛木头雕的人偶。
送到寝宫后,沈知意坐在柔软的床榻上,身上渐渐暖和了些。
隐隐的头痛先前被寒冷冻住,这会儿回了温,沈知意意识解冻后,头痛也活跃了起来。
他额上起了一层薄汗,两颊氤氲开了不健康的红晕,越发显的那张脸像鬼。
班曦很晚才回寝宫。
进来之后,她命两旁侯着的人都退下,合上了门。
难得的,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班曦慢慢走过来,蹲下身去,撑着下巴,仰起脸看他。
沈知意没有反应。
他在发呆,眼神了无生气,像一只漆好的木偶,装扮齐整后,被人搬到了皇帝的床上,而魂,却没有一起跟来。
但班曦很满意。
他乖乖坐着,她就心满意足。
她并不愿意要他的魂魄,相反,她喜欢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这样,她与他亲近时,就没有背叛沈知行的负罪感。
人都是复杂的。
班曦如此安慰自己。
她并非什么都想要,她只是不愿意失去,真的假的,她都不愿意。
现在,她要把这镜花水月抓在手中,并非辜负谁,也并非对谁不公。
她是天下至尊,天难地难,她不能自我为难。
班曦一样样取了他发上的装饰。
沈知意似是想皱眉,又想起她在身前,终是似蹙非蹙,慢慢舒展了。
班曦像是逗他,动作极其缓慢地摘掉他垂带。
沈知意的头发一顷而下,遮住了半边脸。
他微微抬起眼眸,又慢慢放弃挣扎,轻轻闭上眼。
班曦站起身,退后数步,像品鉴珍宝,缓缓踱步,从不同的角度看他。
“是真的。”
班曦自言自语。
他若不笑不闹不皱眉,坐在这里,青丝朦胧了脸庞,遮住了带着病气的眉眼,只隐约给她看个神儿,那就真的没有沈知意,只有她的知行。
卑微至此。
皇帝又如何,依然会求不得,求不得后,还要作假的来欺骗自己,之后被这假象打动,在那满是苦涩的心头,品尝那一点点假模假式的甜。
班曦脸色沉了下去。
她走过去,手指夹住他的衣带,慢慢扯开。
脱了这身衣服,他就还是沈知意。
幻影一碰就碎,风吹即散。
班曦的手停住了。
她没有完全剥去这身衣服,她想让这空洞的人偶穿着这身衣服来拥抱她。
班曦扑倒了将月光柔穿在身上的人偶,轻轻摆弄他。
人偶没有出声,也没有表情,只是睫毛微微颤动着。
不得不说,他的确懂如何侍君,不,应该说,他只是很懂班曦这个君主。
几次接触后,他就知道她的喜好,她什么时候需要他说话,什么时候需要他配合,他心里都很清楚,不需要班曦发号施令,他自会献上一切,任她为所欲为。
班曦摆弄着他,嘘寒问暖。
自然,这种温柔似水又缥缈的语气,不会是在问沈知意。
他将她的温柔记住,将那些话放走。
层层宫衣裹着身体,屋内的炭火也越烧越旺。
沈知意咬着牙,尽心尽力做一个完美的人形偶。
他只是替身,皇帝今日未宣他来侍寝。
从长沁送衣服起,他就明白班曦需要谁。
她的生辰快要到了,而她需要陪在自己身边的,并不是沈知意。
从前的那些个夜晚,她需要的是一个能排解寂寞的暖衾人,而她今晚,要的只是一场梦,和之前不同。
自己这么体贴体谅,连他自己都心酸。
不知自己拾回记忆,想起曾经后,还能不能如此体会她的温柔。
怕是再也没有了吧?
我从前,喜欢她吗?应该是吧。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心痛。
温存一次后,班曦眼神清明了许多。
她躺下来,摸着他的头发,却觉他的头发不似之前那样手感舒适。
以前,青丝绕指,又从手缝中滑走时,柔软如水滑,像极了质地上好的丝绸。
可现在,班曦抓起他的一把头发,皱着眉看了,起身道:“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的头发毛糙了,也不如从前那般有光泽。
沈知意侧过头,看见她手中的头发,呆了一呆,摇了摇头。
班曦:“是吃的不好吗?”
沈知意眉头动了动,沉默地点头。
班曦:“算了,你还是搬回华清宫吧。”
沈知意不语。
班曦:“怎么?还有怨气?你上次的教训,没记住吗?”
“皇上一言九鼎,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沈知意开口道。
他声音沙哑,班曦听了,直皱眉头。
她扳过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压下怒火说道:“没吃够教训?还是觉得朕罚的不够?”
明明在床上挺乖的,可却在这种小事上,偏要和她置气。
是傻还是故意的?
“难不成,你要朕低声下气求你回来?”
班曦不懂,她刚刚也没有用命令的语气让他搬回来,他怎么就不知好歹,不趁机谢恩呢?
这昭阳宫,除了他,几乎所有人,得了她的恩典,高兴都还来不及,他为何这般语气,为何是这副冷漠模样?
沈知意,是谁给你的胆量拒绝朕?
班曦一翻身,跨坐上来,拽断了金丝缠挂带,缚住了他的双手。
眼和口,也被锦带蒙上。
班曦从暗格里拿出一把金剪子,像个发怒的孩子,撕剪着他身上的衣服。
一层一层,衣裳化为碎缎,落了满床满地。
班曦一片片撕完剪完,割断了金丝缠,冷声道:“滚走。”
沈知意摘掉蒙眼的发带,却不见班曦。
她已离开了床,背着身站着,背影倔强。
沈知意眼角有泪,微微叹息一声,问她:“你为何生气?”
“不必多说。”班曦话里已带了哭腔。
“……我并非不知好歹。”沈知意沙哑着嗓子说道。
她真的需要一个人陪在身边,一个说话她听得进去的人,好好来劝她,帮她渡过一道又一道的心坎。
班曦这个人,就连发泄情绪,也不愿让人看见。
她身上压的担子太沉了,背久了,无人体贴无人体谅,就会变成这副模样。
沈知意捏着手里的锦带,慢慢走下床榻,拉住了班曦的手。
“我知陛下……不好受。”
“跪下来,谢恩。”班曦转过头,咬牙道,“现在!”
沈知意愣住。
他身上不剩什么,他实在……跪不下去。
班曦冷笑一声,拉开了寝殿大门。
“沈知意,朕原本要你回来,陪朕过了这生辰,从前种种,咱们就翻过不提,可你不领情。”
她说:“天子恩,你都不谢?你当寻常夫妻,还给朕脸色看?你怨朕?朕都退让到这一步,你却还要继续怨恨下去?”
沈知意手捏着薄薄一层的亵衣,眉头微蹙,他的委屈渐渐消散,只剩下无奈和幽怨。
“皇上自己不觉得可笑吗?”沈知意道,“从来没有过信任,也从来没有真情,你既答应过我,与皇上相处时,我就是我自己,可又为何频频变更?我不能怨皇上吗?我即便不是沈知行,我也是王府出身,正经的世家公子……皇上又是怎么对我的?皇上不顾自己的颜面,执意让我做宫侍,受人欺压,而皇上自己,不管不问,见我病了,便让我回来,见我无病无忧,又要让我回去……”
“你果然在怨恨朕!”班曦低声说。
“是。我心疼你,又恨你。”沈知意道,“陛下为人君,自然要一言九鼎,御下有规有矩。”
班曦冷笑一声:“朕听明白了,你是给脸不要脸,偏要去做宫侍。好,朕一言九鼎,说了让你做宫侍,做替身,自然不会再变!朕以后再心疼你,朕就是天下第一愚蠢之人!”
她不知自己气什么,也不知道沈知意在怨什么。
她只是觉得委屈。
十分万分的委屈!
她的好意,碰上了冷钉子,她原本在他面前,就已经没了骄傲,这次又碎了一地,拼都拼不起来。
她那般放低姿态,可他却不领情。
她不理解,她想发疯。
沈知意离开后,她重重关上门。
茶青方推门欲入,被班曦一个砚台砸了回去:“都给朕滚!滚得远远的!”
记忆中,只有沈知行可以。
他可以怨,可以骂她,可以像兄长一样规劝她。
那是她给他的特例。
或许……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气恼沈知意。
她刚刚与他做了一场梦,他却用这种方式终结了她的梦,告诉她,自己是沈知意。
他正在取代沈知行。
这是她最害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