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之后,谢兰幽又从其他帐子里空闲的床上抱来褥子杯子给敖烈铺上,自己去了红玉他们帐中挤一宿。敖烈摄了冷水来洗漱完毕,本拟先好好休息一晚上,有事明日再说。谁知道卧在床上才觉得床板梆硬。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好坐起身来,下地走走。此时正是仲夏,冷冷的星光映在地上,好像结了一层白霜,让人顿感清凉。敖烈原本也是在泾河水军中历练过的,军中清苦自然是知道,只是如周营这般苦到吃菜团子,睡硬板床,也确实超出敖烈的想象。他正感叹自己这妹妹数年不见已经大有不同时,一个灰衣少女提着一盏风灯自军帐中走出。敖烈忙叫住她道:“红玉姑娘,红玉姑娘请留步。”红玉夜巡完了,正要回帐歇息,忽然听到背后有个清朗的声音叫自己,回头一看,正是下午来找谢兰幽的那位白衣公子。急忙上前行礼道:“公子可有事?”敖烈道:“更深露重,虽是仲夏,夜间也寒得很,姑娘还没休息?”红玉自出生以来,便没有不熟的男子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这般话,脸当下微微一红,幸好夜间天暗,不曾露了怯去。她道:“公子有所不知,战事虽已结束,营中却尚有病人。小女子夜间巡视,防止夜间有变故。”敖烈惊讶道:“要整夜巡视吗?”红玉点点头,又道:“我们是分班的,我巡四更五更。”敖烈微微点了点头,又追问她道:“三妹……你们谢大人,也是如此辛苦?”红玉道:“她只怕要更辛苦。原来忙时,事情一波接着一波片刻不得歇息,她就赶我们去睡,自己却仗着仙体整夜整夜的熬,十天半月不眠不休也是寻常。”敖烈一时无言,沉默了半晌,方说道:“三妹妹跟在家时,真是大有不同。”红玉微微一笑道:“这也是寻常,若是八年前,有人跟我说,我能有今日的光景,我必定笑他傻了。”敖烈好奇道:“姑娘原来不是这般?”红玉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白,低头讷讷不语。敖烈心知自己怕是犯了忌讳,忙道:“姑娘勿怪,是在下唐突了。”红玉仍是不说话,低着头有些神经质的拨弄着风灯,过了一小会儿忽然道:“五更天了,我要去巡夜了。”说着就匆匆的走了,只留下一个敖烈在风中茫然。到了第二日,谢兰幽带着两个包子来找他时,他将这晚的事情跟谢兰幽一五一十的说了,谢兰幽沉默了半晌,道:“谁家能没有三分难处呢。”敖烈方知昨晚确实是自己说错话了,只是不是到底说错了什么,他道:“此事是我不好,我去给红玉姑娘赔个不是。”说着抬腿就走,谢兰幽一伸手把他拦下道:“三哥别去了,也不多干你的事,你越说她越过不去。”敖烈道:“既如此,那算了。三妹妹,今日我想去拜访一下杨戬,你可要同去?”谢兰幽摇摇头道:“不去,你自己去吧,我尚有要事。”敖烈点点头,道了声也好,把最后一口包子吃了,径自去了杨戬营中不提。谢兰幽待他走了,叫上红玉,只说有事情要去找武王。红玉虽然心情不佳,倒是不敢误了正事,跟着她前往龙德殿。朝歌因着谢兰幽和敖烈引来的大雨,除了摘星楼外,并未有其他地方有严重损失,武王入了朝歌后,就近搬进了纣王原来的宫殿。龙德殿本是纣王与近臣议事之所在,现在虽换了主人,却还是保留原有用途。所谓万事开头难,武王刚入主龙德殿,杂事纷纷而来,多得武王入殿理事至今未出。季姜虽是王后,但作为武王在政事上难得的知己和肱骨,自然也一并被困在其中。谢兰幽领着红玉,到了龙德殿外求见武王。不多时,季姜带着四个侍女快步出来,拉住谢兰幽的手道:“陛下如今实在事务繁多,只是听到是兰幽你求见,知道必有要事,因此派我出来,你有事尽可对我说。”谢兰幽如今对季姜在武王身边的地位十分了解,当下直言道:“王后,如今战事已经结束,各营的很多军士都返了乡。我那伤病营中众位医官,我自山野间招募来的自不必陛下操心劳力,但王爷替我自各家各营中招募来的,待此间事了,请问陛下要如何处置她们?”红玉本在一边立侍,听谢兰幽张口就问得如此直白,悚然一惊,忽而想道:“啊呦,定是那白衣公子把昨天夜里的事情告诉先生了。”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感动的是谢兰幽竟然为了她们这么迫不及待,担忧的是此时事情堆积如山,谢兰幽这样着急难免引起武王的不满。季姜闻言也是一呆,她万万没想到谢兰幽如此急切的前来竟是为了这件事。她暗暗想道:“听说伤兵营的医官,是从原先各家的奴隶和军中的营妓中召集来的,这仗打完了,确实不好处置。倘若叫她们回到原处呢,先不说别的,谢姑娘必定是不答应,不然她也不会风风火火的为了这事儿前来;要是给她们论功行赏放她们自由呢,不说别人,她们原来的主人必定是不满意。”她想了片刻,眼睛忽然一转到了红玉身上,心中突然生出一计,问道:“红玉姑娘,你是当事人,芍有一言,你替我参详参详如何?”红玉冷不防季姜突然点到她,这些年她也是大风大浪都见过,只是这件事情实在对自己利害深重,难免有些慌张,只好稳定身心,落落大方的行礼对应道:“红玉不胜荣幸。”季姜道:“你们出身贱籍,这本是无可奈何之事,若是放你们自由呢,我怕你们原主人心中不满,去给你们找不自在。他们皆是位高权重之人,你们纵得了自由,也不过升斗小民,胳膊是拧不大腿,平白受气。”红玉想季姜说的原也不错,只是做了八年自由人,虽说苦累,但与原先相比,早已身在天堂,那里甘心回去。心想:“无论如何,我绝不回去。倘若王后下令让我回去,我就跑,跑到天涯海角,总有容身之处。”又看了一眼谢兰幽,想道:“先生决不会负我们,就算是王后下令,先生也有办法。”只听季姜继续说道:“放你们原是为你们好,若是如此,反而不美。可若不放你们,你们毕竟在战场上救人无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放你们也是不成的。芍现在有一计,可以两全其美,这战场之上,出了不少俊杰英才,他们中好些人,都没有妻室,光棍一条。我来做个媒,将你们许配给他们。这样一来,他们身边有了知冷疼热的人,你们也有个好归宿。”红玉听了心中恹恹的,她起初学医只因命令,然救得数条性命之后,自觉自己乃是个十分有用之人,为国家之贡献不在那些上阵杀敌的将士之下,甚至想过自己日后,也如谢兰幽这般开馆授徒,济救一方。谁知道兜兜转转,还是要嫁做人妇,圉于宅院之内。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季姜的法子算是最好的了。正要点头答应,谢兰幽忽然道:“敢问王后,这保媒,是保娶妻的媒,还是纳妾的媒?”季姜叹了口气,道:“芍知道这些医官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她们的出身,实在是难以为妻啊。那些奴隶出身的倒也还罢了,似……唉,天下女子命皆苦,能有个归宿已经是祖上积德了。”红玉闻言,心中顿时如凉风穿胸,空荡荡的不知着落。她想问难道是我愿意为奴为妓自甘下贱的么?我也曾是好人家的女儿,若不是纣王无道,我怎么会沦落至斯?大王王后怜惜世间被纣王欺压践踏的百姓,为何不怜惜我?只是话在口中转了数转,却冲不开嘴唇的禁锢。此时此刻,那些人猥琐的眼光,那些人轻贱鄙夷的话好像就在眼前耳畔,这才知道原来她从未忘却,只是将伤害深深的埋在心底。谢兰幽心中也一阵难受,她想道:“我见你这般志气,在心底一直将你当作个女中豪杰,自龙吉在黄河九曲阵去了之后,我更是对你十分珍视,却不想原来你也是个跳不出的人。”她虽是因痛失挚友难过,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是道:“我不喜欢这个主意,我有个更好的想法,不如王后听听?”红玉正处绝望中不可自拔,听了谢兰幽这句话,登时心头一痛,心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法子呢?难道真的带我们逃到仙界去吗?”季姜也是一愣,但未做决策之前,各种意见听听无妨,于是说道:“兰幽请讲。”谢兰幽道:“人生于世,难免生病,富人会生病,穷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更加容易生病。富人么,有钱自有人来给他看病,穷人可就不好说了。这各地的大夫,虽说有济世救人之能,到底是要自己吃饭的,杯水车薪,能救多少?再说,一旦哪里有个什么突然爆发的瘟疫,单单凭借几个各自坐堂的大夫哪能行?等上报官府?到那时,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传得多么广了。”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到这里,季姜已经明白谢兰幽还没出口的话了,当下赞道:“妙计!这些女子们个个都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将她们派到各地管理医事、给穷人做义诊,却是再好也不过了。国家有用,量他们的主人也不敢说什么。”谢兰幽道:“不是主人,是旧主人。她们既要为国家做事,还是恢复自由之身的好。不然以后,万一有个冲突,是听主人的呢?还是听陛下的?”季姜点点头,道:“对,正是这个道理。兰幽,你这个主意甚好,芍这便去和陛下说。”谢兰幽又道:“王后不忙走,我还有一事,也一并说了。”季姜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不知她还有什么要说的,只听谢兰幽道:“封神在即,这以后,这些玄门弟子便要去天庭走马上任。阐截二教也要封山不出,没了玄门乱来,本是一件好事。但下界还有许多身怀异能之人,若是他们与人为善或隐逸山林不育凡尘来往,倒也罢了。若是他们仗着自己有些本事胡来,那可就不妙啦。”季姜听了她这一席话,不免想象了一番,当下蹙起了眉尖。不过瞬间,她就松开眉头道:“兰幽必有妙计,快些讲来给我听。”谢兰幽瞧了瞧四周,压低声音道:“玄门弟子修的仙,学的本领,陛下的子民自然也可以。修道不易,但传些粗浅的防身功夫,这个却是不难。再辅以药材法器,小妖魔也能治得住。我在各地寻找适合的人,教他们些本事,若是小妖,他们自己便可治伏,若有大妖,再求神仙不迟。”季姜迟疑道:“这……但这些人……会不会……”谢兰幽知道她怕万一这些人对朝廷生出异心可就养虎为患了,于是安慰她道:“这样的人不需多了,一个村落有一个,或是几个村落间有一个便好。王后,城中或许人来人往很是闹热,但乡下除非是有大事,不然隔的稍远的村落都很少来往。一个人能成什么事?我又不传她们百里飞首的本事。”季姜沉吟片刻,既舍不得眼前的利,又放不下心中的疑问,到了最后只好道:“兰幽,非是芍推脱与你,这事实在有些大,我必须与陛下商量。但那在各地派遣这些女子的事情,芍可做主。我答应下了,你尽管放心。”谢兰幽道:“此事不急,你慢慢想就是,左右我就在营中。”季姜点点头,道了声“请”,便走了。一边走,一边在心中仍权衡着利弊得失。谢兰幽回头对红玉笑道:“这件难事可算是干完了,我们这便回营去。啊呦,你可怎么了?”红玉眼睛已经红了,一双明眸早变得水蒙蒙的,她当即下拜道:“先生大恩大德,红玉……”她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当下哽住,吸了吸鼻子,才道:“红玉粉身碎骨,亦无以为报。”谢兰幽受了她这一礼,将她扶起,温言道:“园子里我教了你们五年,出了园子在军营里面又是三年。满打满算,整整八年,吃在一处吃,睡在一起睡,水里来火里去,是何等的情分?就算不说这些,我辛辛苦苦教,你们花大心思学,难道就是为了给一个男人去当小老婆的?曼说是小老婆,就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也要瞧瞧人才,细细考量呢。你回去同她们说,将来行医也好,嫁人也罢,一边行医一边给人家当老婆亦可,哪条路都好,只是切莫轻贱了自己。”红玉含着泪点点头,谢兰幽笑笑,化出一方手帕,给她擦擦脸上的泪。红玉哪里敢受她服侍,当下接过帕子,自己收拾妥帖,将手帕收在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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