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烨从来没这么慌过。
从小到大,无论是在师父的口中还是在师兄弟的眼中，他都是那个话最少、最安静、行事最稳妥的弟子，甚至连观主都夸赞他沉稳有度,冷静自持。
十烨也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样的人，直到——现在。
所有的稳妥和冷静都消失了，十烨的心就如同被生生浇了一桶火油,又烧又痛,他不知道如何能止住这种疼,只能一遍又一遍喊着白煊的名字。
“白煊！白煊！白煊！！！”
声音被风吹得稀碎，越来越低，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嘶哑的呼吸声,心口火辣辣的疼顺着着食道返进了嘴里，全是恶苦的血腥。
风激烈吹着,十烨如飓风中的蝼蚁，很快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眼前的浓雾让他看不到东西,脑中更是一片空白，他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不知自己将去往何处……他只知道一件事，他要找到白煊！
白煊还要勾自己的魂呢，他不能说话不算话！
“轰——轰——轰”上空传来隆隆的怪响，咋一听像是雷鸣,可再听却是恶鬼的哀嚎。
十烨闻到了奇怪的焦糊味，仿佛什么肉被烤熟了，突然,一道白光狠狠劈了下来，掀起一股狂风，眼前豁然开朗——雾散了，只剩下半明半暗的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上空出现了一团巨大的黑毛球，黑色的绒毛反射着熹微的光，毛球的顶端是一道皎洁明亮的光束，仿佛天上的月亮。
十烨胸口剧烈一震，嘴角溢出血来。
那是——神光！
是……白煊吗？
十烨想呼唤白煊的名字，却发现口舌僵硬，咽喉灼苦，连半个音都发不出来。
突然，十烨身体一紧，竟是被一缕丝绸般柔软的明光裹住，整个人嗖一下飞了起来。
十烨闻到了风中熟悉的气息，如夏日山泉的冰寒和清澈，是白煊的味道。
风吹得他的眼睛生疼，可他却连眨眼都不敢，就这般死死盯着，看着那道光束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轮廓越来越清晰——洁白如雪的长袍，飘荡如风的宽袖，两尺多高的高帽，还有“见吾生财”的大字。
十烨脚下一软，落在了毛球上，身体剧烈晃了一下。
一只手扶住了十烨，身边的人转头，朝他露出了灿烂的小梨涡。
“听到了。”
十烨咽喉剧痛，他颤抖着张开嘴，这一次，依然只能发出嘶哑的喘|息声。
白煊眸光清亮如水，“你喊我的名字，我听到了。”说着，他的笑意更胜，“说实话，十华你还真挺有做无常的天分的，嗓门够大，勾魂肯定效率高。”
十烨又喷出一口血，这一次是被气的。他狠狠朝白煊刺眼的笑脸挥出一拳，却被白煊一把擒住。
白煊托着十烨的手，将一团冰蓝色的光放在了十烨的掌心。
是残存的七曜剑意，只剩下不到三寸长。
“你的剑我替你拿回来了。”白煊轻声道，“可惜大部分已经没了，抱歉。”
十烨攥紧手掌，摇了摇头。
这样，已经很好了。
怨晶不知何时飞上了夜空，高高悬浮着，刺目的红光犹如血色的星辰，又犹如一颗通红的眼球，居高临下看着三界众生。
黑山老妖的五根鬼爪已经扭曲变形，掌心的血洞滴下淋漓的黑血，血却没有落下来，反而变成黑色的血雾升上天空，被怨晶源源不断吸收了进去。
这一幕十烨似曾相识，和当时陈耀宗被斩妖刀吸收血气时几乎一模一样。
【为什么我碰不到怨晶？！骗我！骗我！】
黑山老妖怒吼着，鬼气从伤口疯狂溢出，形成了卷腾的怨气云团，云团上显出山岳般的巨大黑影，车轮大小的赤红鬼目，数丈长的鬼角，每一颗獠牙都有房梁粗——是黑山老妖的本体！
无数的恶鬼簇拥在周围，尖叫着、咆哮着，亮出黑色的獠牙，仿佛在恭迎主人，它们喊得越大声，喊得越高兴，怨晶的光芒就越刺目。
怨晶不仅在吸收黑山老妖的血气，更是在吸收这些恶鬼的怨气。
黑山老妖却似乎毫无所觉，他的目光在地面扫射着，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
【骗我！你在哪？！你到底在哪？！】
他的鬼目溢出黑色的鬼气，渐渐遮住了鬼瞳，于此相对的，小恶鬼的眼睛反而变得愈发血红，数万只恶鬼密密麻麻布满了整片天空，张牙舞爪朝着十烨和白煊杀了过来。
“小游游！”白煊大喝，脚下黑毛球的绒毛幻化无数明光飞射而出，绽放在白煊和十烨的四周——每一根光束都是一张紫色的符咒，是神族的法力。
“四方楚歌咒——启！”
白煊振臂高呼，所有符咒都变成长过三尺的金色唢呐，同时奏响恐怖的高音，排山倒海的声波扫荡出去，数以万计的恶鬼化为了尘埃。
“哈哈哈哈，唢呐一响，全部升|天！”白煊叉腰大笑，“活了六百多年，这是我最过瘾的一天！”
十烨愕然瞪着白煊，他并没有听到那恐怖的唢呐声啸，因为在法咒生效的那一刻，黑毛球四周就生出了一个类似透明气泡的结界，将他们完美地保护在了里面。
但让十烨最惊诧的不是这个法术，也不是这个结界，而是——
白煊这个穷鬼哪里弄来这么多法力挥霍啊？！
而且，刚刚提供给他法力的，脚下的这个球，难道是——
夜游神？！
仿佛听到了十烨的心声，巨大的黑毛球长长“啾”了一声。
黑山老妖似乎被唢呐的声音震慑，眼中的黑雾散去不少，他的咆哮声弱了下去，变成了痛苦的□□，可这种变化只持续了几秒，很快，空中怨晶红光大盛，血般的光射在了黑山老妖的身上，黑山老妖的眼睛凝出黑气，和怨晶的红光呼应着，形成一道恐怖的螺旋光柱贯穿天空。
无数闪电划破天际，赶着黑云滚滚而来，十烨又听到了铺天盖地的恶鬼嚎叫，更多的恶鬼从云头探出了獠牙。
十烨看出了端倪，黑山老妖的技能是召唤恶鬼潮，而控制黑山老妖的，则是怨晶。
“大爷的，还来？！”白煊振臂高呼，“四方楚歌咒——启！”
白煊启动了第二次唢呐声波攻击，恶鬼再次全灭，可随着黑山老妖的咆哮声，又出现了第三波恶鬼潮。
“四方楚歌咒——启！”
第三次的法咒威力明显变小了，和恶鬼对冲了几秒，才将恶鬼潮碾灭。
白煊的脸色变了。
十烨心中暗呼不妙——夜游神身上的绒毛明显短了一截，贴近顶端的部分还有一块出现了反光，十烨记得白煊说过，夜游神受过重伤，所以这个位置秃了一块。
第四次唤出恶鬼潮出现了。
白煊不甘示弱，再施展“四面楚歌咒”，这一次，刺耳的鬼嚎和咒音几乎势均力敌，在空中激荡形成了半丈厚的音波墙壁，久久不散。
白煊双臂交叉捻诀，豆大汗珠从额头滑下，悬浮在四周的紫符犹如疾风中的残烛一张接一张熄灭，夜游神的身体剧烈抖动着，发出痛苦的“啾啾”声。
对峙的音壁出现了裂缝，几十只恶鬼钻出落到地面，幸亏黄将军和李秋桐反应及时，快速补位将恶鬼斩杀。
“到底有完没完？！”黄将军扔掉手里的断刀，又换了一把，他身后漂浮的武器已经少了一大半，李秋桐和画皮妖们累得气喘吁吁。他们已经斩杀了数万只恶鬼，可受到黑山老妖召唤而来的恶鬼却似乎无穷无尽，怎么杀都杀不完。
十烨突然明白为何阴山脉多个城隍属都沦陷了，这般恐怖的车轮战，法力消耗实在太大了。
这样不行，必须擒贼先擒王！
十烨放出一串玄幻护体咒护在四周，转头看了白煊一眼。
白煊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十烨要做什么，顿时脸色大变，厉喝道：“别乱来，这个位置是四方楚歌咒安全施咒距离的极限，若再靠近，就算是我也会被碾成碎片！”
十烨点点头，又在脚踝处施展了御风咒，白色的咒文卷起他黑色的衣袂，眼睛仍是直直看着白煊。
【在咒法消散的一瞬间行动。】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白煊红瞳中划过一道水光，他咬紧后槽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字，“我掩护你！”
十烨点头，白煊全身绽出明亮的神光，夜游神的绒毛化咒燃烧殆尽，音壁外围多出一圈新的唢呐，连绵不绝的音波和音壁融为一体，以拉枯摧朽之势将恶鬼碾压成灰烬，和碎裂的咒光交缠散落下来，仿佛黑色的沙尘暴。
就是现在！
十烨腾空而起，绽出掌中仅存的七曜剑意朝着黑山老妖的眼睛杀了过去。和黑山老妖山岳般的鬼体比起来，十烨就如蚊蝇一般脆弱不堪，黑山老妖显然根本没把一个找死的凡人放在眼里，随手一拍，鬼爪指缝间露出的风对于十烨来说犹如风暴，他整个人被刮走了，几乎与此同时，第五波恶鬼潮钻出云层，尖锐的鬼嚎刺穿了天地。
“三重界咒——启！”白煊以一己之力顶起巨大的结界，将整个安平镇护在身后，恶鬼争先恐后扑到了结界上，用鬼爪撕，用獠牙咬，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结界表面就出现了蛛纹状的裂痕。
十烨被疾风卷得失去平衡，剧烈的风压得他口喷鲜血，全身的骨头都快碎了，可恰恰因为这道风是黑山老妖的鬼爪发出来的，所有恶鬼都避之唯恐不及，竟是让十烨乘着风远远飞上了高空，十烨凌空御风狂踩九天八风步掠过云层，悬到了五枚怨晶的上方。
他真正要灭掉的，其实是怨晶。
怨晶似是感受到了危险，骤然红光大亮，仿佛在召唤着什么，可惜，来不及了。
十烨掌中射出冰蓝剑意，凌空倒悬狠狠荡出七曜剑。
怨晶刺耳鸣啸，毒液般的血雾喷射而出，十烨身上的道袍仿佛突然有了生命，衣袂变长环绕在他的四周，替他挡去了怨晶的最后一击。
总算一百斛法力没白花。
十烨凝心如磐，稳稳操控七曜剑直刺到底，剑光如冰蓝色的闪电贯穿了怨晶。霎时间，红光四射，血气狂涌，怨晶被卷入剑光化为了一片紫红色的光斑，款款飘落。
十烨几乎全身虚脱，勉强用御风咒稳住身形。下方的黑山老妖震天嘶吼，全身肌肉溃烂掉落，鬼爪的黑指甲剥离，眼球脱出眼眶冒出恐怖的鬼气，怨晶毁去，他鬼力溃散，无法再召唤恶鬼潮，但也失去了对恶鬼的控制力。
小恶鬼们兴奋的尖叫着，它们不在受黑山老妖的压制，逃生的本能促使他们爬上云团四散逃窜。
不好！若是让这些恶逃离，后果不堪设想！
十烨的精神力已经不足以控制七曜剑，他抽出火咒符御风追了上去，但恶鬼的数量太多，逃窜的方向又太乱，以他一人之力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五重界咒——启！”白煊的金属嗓音响彻天地，一个更为巨大的五层结界凭空落下，将安平镇方圆百里之内都罩在了里面，逃窜的恶鬼撞在了结界上，稀里哗啦掉了下去，恶鬼发现逃路被封，立时大怒，扭头又杀了回来。
十烨首当其冲，只觉眼前腥风疾驰，数十只恶鬼已经到了眼前，十烨用最后的精神力放出三道火咒，毫不意外被恶鬼吃了，他甚至能看到其中一只恶鬼的牙缝里还残留着新鲜的血肉。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白光闪过，七八个恶鬼打横飞了出去，抽飞它们的竟然是一条蛇皮。
“十烨道长，居功至伟，改日小生可要好好敬您一杯。”李秋桐从天而降笑吟吟道，他只剩了半张人脸，另外半张变成了狐狸头，书简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身后数百张动物的皮囊，虎豹豺狼，蛇鼠青蛙，很是丰富。
十烨这才发现四周已经全是画皮妖，他们脸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妖化，皆是半人半兽之体，气势比以前更加骇人。
“你们俩歇着，这些垃圾交给我们处理就好。”李秋桐甩出狐狸卷住十烨往后一抛，率领画皮妖们杀了出去。
十烨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另一个人接了个满怀，鼻尖闻到冰溪般的气息。
他侧过头，看到了白煊的脸。
白煊看起来很狼狈，头发乱七八糟，衣服也黑了，嘴角红了一大片，一看就是刚刚抹去的血迹，却笑得异常灿烂。
他说：“你看起来好狼狈。”
夜游神趴在白煊肩头，头顶秃了三分之一，剩下的绒毛也稀稀拉拉的，好不凄惨。
十烨张了张嘴，嘶哑说了一句“你——”又没了声音。
白煊挑眉，手掌贴在了十烨的喉结处，十烨咽喉涌入嫩芽般的清甜，他的嗓子治愈了。
“说吧，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白煊一脸得意道。
十烨：“你比我狼狈多了。”
白煊笑着，似乎还想说什么，突然面色一变，指尖亮出符咒甩出，十烨就听身后一声惨叫，一只恶鬼燃成火球坠落。
白煊嘴角溢出一道血丝，险些跌下去，这一次，是十烨扶住了他。
“你还有多少法力？”十烨问。
“你还有多少符咒？”白煊反问。
二人对视一秒，同时笑出了声。
空中，画皮妖绞杀恶鬼毫不留情，地上，鬼兵众杀得兴高采烈，白煊和十烨互相搀扶着悬浮半空，黑白双色衣袂烈烈飞舞，如双色火焰灼烧着他们的眉眼，同声大喝：
“干|他丫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白煊：我就知道我家十华最关心我，看他喊得嗓子都哑了
感谢在2021-09-1219:00:00~2021-09-18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子真好吃2个；华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米粒、橙子真好吃10瓶；卡卡利云7瓶；奶牛喵喵手套君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一秒記住『三五文学→』为您提供精彩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