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烨从未来过传说中的新七星观,所以当他真正看到这所道观之时,不由大吃一惊。
“新七星观”的建在元城东郊的鸣凉山上,无论是山势水脉、风水选位、道观的布局、建筑、甚至就连正门上的牌匾都与九虚山的七星观十分相似,御风凌空俯瞰,就像将整个七星观复制过来重建了一般。
“怎么会?”十烨喃喃道。
“这道观有问题?”白煊问。
十烨摇了摇头。
或许是他想多了,七星观百年前也是名极一时的大门派,前去拜访者众多,或许是其中有高人绘制了观中地图流传于世,后依图重建了这座新观。
白濯悬立于天地间,环抱双臂凌空扫望,如绸缎的黑发飘扬在夜风中,显得她的容颜愈发明艳逼人。
钟箐脚踩粉红色的云团,揪着方知林的脖子问:“方轩在何处?”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求求各位神仙,让我去死吧!我不要来这里!”方知林痛哭流涕,虽然魂体是没有眼泪的,但方知林的状态还真像在哭,脸上留下一条又一条的液体,黄中带灰,像重病之人的黄鼻涕。
钟箐万分嫌弃把方知林扔给了白煊,十烨立即避开老远,白煊用两个指头提起方知林,“大爷的,他的魂体居然要融化了!”
“你瞎啊,分明是他的魂体要祟化了。”白濯道。
魂体也能祟化?
十烨大惊,仔细一看还真是,方知林留下的液体汇聚在他的胸口处,渐渐凝结成了一团灰了吧唧的圆团,黏黏糊糊的,表面翻滚着黑色的杂质。
“这个地方充斥着大量无主怨气,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过来的,对他这种本就怨气丛生的魂体会造成污染同化,”白濯说着,看向了十烨,“小道长,你知道是什么吧?”
十烨沉默片刻:“应该是怨晶。”
素廉所画符咒中含有怨晶的气息,此时方知林的魂体又是如此反应,七星观中定有怨晶存在,而且数量还很惊人。
钟箐冷哼一声,腾云直冲而下,不过一眨眼,她的身影突然不见了,还未等十烨等人惊讶,空中光影闪动,钟箐居然又出现在原来的位置,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一般。
白煊:“诶诶诶?”
钟箐面色一沉,又飞了下去,这一次,也不过转瞬,她又回来了。
“哦豁,”白濯喜道,“人界居然还有能拦住你的阵法,厉害了。”
钟箐的脸色愈发难看,亮出紫符低喝“武召咒——启”,一柄寒冰软剑出现在她手中,手腕一抖就要劈下,白煊大惊失色,扯着十烨御风而逃。
钟箐的剑终究没能劈下,因为白濯说了一句话。
“你若不怕将钟馗引来,随便劈。”
钟箐攥紧剑柄良久,收剑回掌,转头道,“白煊,你来!”
白煊苦着脸:“我还欠着债呢,要不姐你来呗,反正不过是一根头发丝儿的事儿!”
“若是以前也就罢了,可好死不死老娘我当了阎罗,”白濯没好气瞅着白煊,“阎罗入人界,神光神体精神力都被天道压制至极限,所以现在我的攻击力大约和百年小妖差不多。”
白煊哭丧着脸,十二分不情愿亮出了两张紫符。
十烨实在不忍直视那个穷酸表情,压住了他的手道:“我来吧,你那点法力来之不易,省着点用。”
白煊双眼放光,狠狠拍了拍十烨的肩膀。
草精和夜游神留在了济世堂看顾那名妇人,十烨只能亲力亲为探查,御风凌空转了一圈,又悬于高空凝目观察整座道观,七星观是以古式图(注1)为基准筹建而成,与一般道观大为不同,上有“大圆天盘阵”庇佑,下有“大方地盘阵”护基。
七星观的天盘得历代观主增强演化,在这一代又经十烨师父泽水道长升华,终成星图大阵;地盘以观中建筑为元基,历经数百年并无大变,历久弥坚。
若此道观当真是将七星观复制所建设,必也有“天盘”、“地盘”双阵护佑。
地盘阵为方,将七星观中八八六十四处建筑以二分二至居于四正,分以四季划分,所以,地盘应季而变,与节气密不可分。
天盘阵为圆,以四条直线八分圆成九宫,再分为君北、东相、臣南、西民四省,各省皆有七宿镇守,共二十八星宿。天盘应天时而变,与时辰联系紧密。
若想破阵入观,必要寻到此季此时天盘与地盘双阵结合最弱之处,十烨阖目掐指速算,明日是八月十五,为三正与四正交接之时,换言之,最弱方位在戊土门,此刻刚过子时,转天盘演算即为柳宿右行三位——
十烨甩出一道黄符化光为箭端端射向了七星观正殿中央。
“即是此位!”
他声音未落,钟箐已经一云当先俯冲而下,白濯紧随而上,白煊拉着十烨跟了上去,身后还拖着鬼哭狼嚎的方知林。
这一次,众人没有被弹回原位,而是直直冲入了泉水涟漪般的结界中,端端落在了正殿门口。
巍峨的正殿伫立在月光之下,沉寂肃穆,屋顶的金箔闪动着纸醉金迷的华光,十烨不禁叹了口气,这里的正殿可比老七星观气派豪华多了,他犹记得几年前泽善观主因为没钱卖粮,半夜偷偷去刮大殿屋顶的金箔,结果一时不慎掉下来摔断了腿,在床上养了三个月的糗事。
他还想起每到夜里,观主都会在大殿中点上蜡烛,荧荧烛光透过窗栏洒落地面又远远散开,比真正的金箔还要美丽。
观主曾说,这是七星观的规矩,在大殿里留一盏灯,让远去的故人能寻到回家的路。
不知道,他算不算观主口中的“故人”呢?
想到这,十烨骤然一个激灵。
他今日为何如此多愁善感,难道是因为此处与七星观十分相似,所以勾起了他的乡愁?
还是——
就在此时,漆黑一片的大殿里突然亮了起来,摇曳的火光透窗而出,洒在地面上又远远散开,仿佛铺了满地的金箔。
十烨脑袋“嗡”一声。
“有人来迎接我们了。”白煊道。
大殿六扇大门吱扭扭开启,三队道士迎了出来,垂首施礼:
“遵观主之命,恭迎十烨道友入殿!”
白濯和钟箐看向十烨,十烨心头突突乱跳,不动声色看了白煊一眼。
白煊做了个口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干他丫的!
十烨暴躁的心跳万分神奇的平复了。
方知林自入了结界后就躲在白煊身后颤抖着缩成一团,正殿大门开启后,他魂体的祟化程度明显加快了,魂体轮廓开始变得模糊,渐渐融在一起,口中还喃喃哀求道:“师父,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不知道……”
钟箐眸光一暗,十烨想她大约是猜到了,杜屏应该就在这大殿里。
“既然有人相邀,那就进去吧,小道长。”白濯朝白煊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退后半步,跟在了十烨的后面。
白濯不走中间,白煊和钟箐自然也不肯走,十烨只能硬着头皮率领一个白无常,一个鬼王的妹妹,还有一个阎罗殿下走进了大殿。
殿中灯火通明,百余名道士垂首立于两侧,沉寂无声,此处没有供奉任何神像,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神龛,神龛前方是一口四方青铜香炉,没有插香,只有一炉冷却的香灰。
一位发丝银白的道长负手站在炉前,藏蓝色的道袍和银色的拂尘在尘灰中无风而动,他脊背笔直,身若松柏,只看背影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贫道七星观十烨,稽首了。”十烨施礼道。
银发道长转身,“七星观观主,泽清。”
他的容貌很普通,一眼即忘,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发量惊人,满头银白连一根黑发都没有,尽数挽在头顶,发髻好像一个香瓜那么大,插了根歪歪扭扭的枯树枝。
十烨暗暗吃惊。
他自称是“泽”字辈,头上还插着枯木逢春簪,难道真是流落在外的正牌七星观弟子?
若真是如此,十烨暗暗攥紧藏在袖中的手指,他今日只怕是要代观主和师父清理门户了。
“今日贫道座下几位劣徒不知好歹,得罪了十烨道友,泽清实在是心存愧疚,本想着过几日登门赔罪,未曾想道友今夜就来了,正好,就让素廉他们出来给道友赔罪吧。”泽清笑道,刚刚他说话的时候还不觉得,此时他一笑十烨才发觉他脸上的表情颇为僵硬,就像脸皮上抹了一层胶水,固定了五官的表情幅度,笑起来十分渗人。
这张脸给十烨的感觉很——
“我怎么觉得此人有些眼熟?”白煊低声道。
十烨皱眉,“此地诡异,还需小心行事——”
十烨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因为他看到白濯挑了个椅子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钟箐四下开始溜达,显然都没把这殿里的诡异当成事儿。
此二人如此大张旗鼓大摇大摆,殿内所有道士却都好像没看到一般,保持着垂首肃立的姿势一动不动。
泽清抬手击掌,素廉和白日六名道士走出队列,勾着脖子朝十烨施礼。
“我等赔罪,还望十烨道友莫要怪罪。”
他们的声音硬邦邦的,掉在地上都能砸出坑来。
“不必了!”十烨侧身避开,“你们需要道歉的是元城的百姓。”十烨又看向泽清,“素闻贵观符水有医病疗伤之奇效,不知可否让贫道一观?”
“果然十烨道友不愿原谅他们啊——”泽清道。
白煊:“喂!我家十华说想看看你们的符水,你驴唇不接马嘴说什么呢?”
泽清眉头深锁,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还原地踱起步来。
“喂喂,我跟你说话呢,你聋了吗?”白煊去抓泽清的肩膀,却被十烨拉住向旁边挪了几步。
泽清停止踱步,又躬身施礼道,“徒之过,师之责,劣徒如此行迹,贫道着实心寒,不若请十烨道友说个法子惩罚他们可好?”
泽清说的头头是道,但他施礼说话的方向是原本十烨站的位置,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是人傀。”十烨低声道。
白煊倒吸凉气,“这里所有人都是吗?”
十烨点了点头。
这里人傀的纸脸进化了,原本还是朱砂勾勒的眉眼,看起来和纸糊的差不多,可现在这些人傀的脸和正常的人脸相比,除了表情略显僵硬外几乎毫无区别。
只是他们的行为动作,似乎只能按照事先安排好的程序进行——设定应该是只接待十烨一人,所以对白煊、白濯和钟箐的动作和话语皆无反应。
“不太妙啊,之前的人傀和尸傀个个都是战斗力惊人,现在居然冒出来这么一堆,就算我有十万斛法力也不够用啊。”白煊低声道。
“我出门只带了五百斛法力,借给你四百斛已经是极限了。”白濯远远飘来一句。
“我看这些人傀不甚聪明,应该是控制人傀的幕后人不在此处,只要不刺激他们应该无妨。”十烨转目望了一圈,“我们分头找符水。”
白煊:“好。”
二人分头行动,一人找东殿,一人寻西殿,不多时就将整座大殿摸了个遍,却是没什么发现。钟箐的情况也和他们差不多,也没有找到杜屏的线索。
“三只瞎猫,看看那边的死耗子。”白濯指了指白煊脚边的方知林。
她不说,十烨几乎忘了此人。
方知林把自己的魂体蜷缩成了一个奇怪的球体,魂体轮廓模糊不清,依稀能看出他双手抱膝,头枕着膝盖骨,脸埋在胸前。十烨不知道这是不是魂体祟化的普遍流程,不过看白煊嫌弃的表情,应该不是。
“你在干嘛?”白煊扒拉了一下方知林,岂料方知林还真如个马球般咕噜噜滚向香炉,撞了一下香炉的脚。
一小撮香灰落在了方知林的身上,飘起几颗深红色的火星,方知林的魂体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砰一下弹到了半空,四周出现无数丝状的黑气争前恐后汇入方知林的体内,黑色的液体涌出来,包裹住他的全身——方知林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黑球,表面泛着油脂般的光泽,最诡异的是,黑球的内里仿佛生出了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白煊目瞪口呆:“不是吧——”
白濯慢悠悠站起身,吹了声口哨。“好玩了。”
十烨:“这是什么?!”
钟箐:“即将魇化的祟。”
十烨:“……”
“唉,你这孩子真是执拗,我都这般明示暗示给了你一炷香的机会,怎么还不走?”一直自导自演的泽清突然发出一声叹息,脸朝着十烨转了过来。
嵌在眼眶中的眼珠变成了朱砂画,卡啦卡啦动了两声。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式是古代数术家占验时日的一种工具,或称式盘,占盘——《中国方式考》(李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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