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泽水道长顶着纸脸杀过来的时候,十烨想起的却是下山前,师父站在门前送他的情景。
喜怒不形于色的师父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朝露打湿了他的白发,朝着自己轻轻挥了挥手。
那是十烨第一次在师父眼中看到了泪光。
“十烨!”白煊一把拽开十烨,自己迎了上去。
十烨的捂着胸口,五感正在急速消失,四肢僵硬如石,眼睁睁看着白煊和观士、师父、师兄弟们缠斗——他们用的是最熟悉的九天八风步,手里握着的是观士亲手做的桃木辟邪剑,攻击的符咒是师父教的,最是标准最是一板一眼……
十烨又喷了一口血,几乎无法站稳。
“十烨!”白煊边战边喊,“你千万要撑住——夜游神何在?!”
“你叫这两只团子吗?”一直悠闲站在旁边看热闹的纸脸伸出手,掌心里托着一绿一黑两只,草精和夜游神闭着眼一动不动,全身的绒毛仿佛刺猬一样支棱着。
“你——”白煊身形急转,径直杀向了纸脸,“王八蛋!”
纸脸朱砂勾勒的嘴角咧开,轻车熟路凌空画咒轻飘飘拍出,灰黑色的咒文瞬间凝成一环八卦阵击在白煊胸口,白煊整个人飞了出去,十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倏然冲了出去,用身体接住了白煊,强大的惯性将两人狠狠撞出,十烨后背撞在了殿中的铜鼎上,咔嚓一声,不知是那根骨头断了,重重落在了地上。
白煊趴在他的胸口,双眼紧闭,面色铁青,胸口的白衣溢出黑色的怨气,那怨气浓得惊人,纵使十烨已经没有了净目也看得清清楚楚,黑色气丝从白煊的胸口飞出,凝结在头顶,不过眨眼间就形成了一块几乎成型的祟。
“没有法力的小无常还敢在本座面前造次,真是不知好歹。”纸脸甩袖掸了掸身上的灰,仿佛刚刚只是解决了一只不长眼的跳蚤。
十烨用手拂去白煊胸口的怨气,却怎么都扫不干净,他慌乱拉开白煊的衣襟,一个黑色的八卦法阵深深嵌入了白煊的皮肉,咒文犹如黑色蛆虫缓缓游走扭动,似无状,又似有序,只是一个微型法阵,却异常流畅精密,阵脉如风随意动,阵核如水随意流,竟是风|流阵的阵式。
十烨咬破手指,打算以血咒冲破阵壳,却发现无论他如何更改阵势,都没有任何作用,这个风流阵的构建水平已经远超出他的想象。
十烨心神大震:“你是风流阵的创始人泉阳真人?!”
“哦?原来我的这些徒子徒孙们是这样称呼我的?”纸脸笑道,“这名号真是难听。”
徒子徒孙?
十烨的心脏狂跳起来,所有的线索在脑海里飞速连了一串。
纸脸创造了风流阵式,是法阵高手,能制作人傀、尸傀,是咒术高手,他知道七星观所有的天盘、地盘阵法,能复制出和七星观一模一样的新七星观,他知道可利用七曜剑破除斩妖刀的结界,做出无数怨晶,他使的是九天八风步,头上戴的是枯木逢春簪——三界中唯一能满足这些条件的,就只有一个人。
十烨颤抖着发出声音,“你是——七星观开山祖师……泽辰?!”
纸脸大笑,手指抠住耳后轻轻揭开了纸面具,露出了一张颇为年轻的脸,浓眉大眼,脸正唇红,端是个国泰民安的好相貌,和泽水观士房中挂着的祖师画像一模一样。
“泽水这孩子在道术上并无天分,唯有收徒还算有眼光,”泽辰笑得慈祥,“你是三百年来我唯一满意的弟子,也是唯一能窥破风流阵的弟子,本座幸甚。”
十烨脑中嗡鸣大作,五脏六腑如被烈火焚烧,眼耳口鼻流出血来。
“为什么?!”
“大约是因为不忍吧——”泽辰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想我道术一脉以除魔卫道,匡扶苍生为己任,千年来代有人才出,盛极一时,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渐渐凋零,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临死之前方才窥得一线天机,原来道术衰落的根本,乃是因为天地之灵气皆被神族、妖族侵占,留给人族的就只有怨气。”
十烨:“什……什么?!”
“三界之中,神族高高在上,妖族屈居中位,人族被压在底层,状若牲畜,人族中唯有道术一脉能触碰天机,扭转乾坤,可那些神族居然斩断灵气绝断道术未来,这就是让我们人族永远匍匐于神族和妖族的脚下……”泽辰幽幽叹了口气,“孩子,你说这对吗?”
他、他在说什么?!十烨使劲儿摇了摇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口笨舌拙的毛病又犯了,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奈我一介凡人,纵想逆天也没有这个本事,孤魂游荡百年也未得破解之道,直到遇到了斩妖刀。不得不说,陶景此人虽然疯疯癫癫的,但的确是法器天才,他做的斩妖刀竟能突破天地法则。人界怨气凝结只能成祟,不可用,但斩妖刀的封印却能将收存的怨气凝为怨晶,可为灵气的替代品,若大量产出怨晶,是不是就能拯救道术一脉?”
十烨咳出一口血,终于说出几个字,“拯救——你大爷!”
“是了,很快我就发现不行,怨晶戾气太重,易毁人心智,难以操控,于是我便想出了净化怨晶之法,孩子你最是聪明,想必早就猜到了这法子是什么吧?”
十烨咬牙:“用高功德值的魂体之力净化怨晶,毁人魂魄,你所作所为与妖邪何异?!”
“自是不同!”泽辰沉下脸色道,“我所作乃是为道术之将来,为人族之将来,乃是为了大义!”
“咳咳咳,狗屁大义!”白煊咳出一口血,睁开了眼睛。
十烨:“白煊!”
白煊紧紧握住十烨的手腕,“你别听他胡哔哔,他说这么多废话,就是想骗你交出的魄中的怨晶净石。”
泽辰:“十烨,我是你的祖师,怎会骗你?只要我们能得到怨晶净石之力,人族便可凌驾于神族之上,成为三界士宰,那才是真正的匡扶苍生。”
“十烨你可还记得安平镇,可还记得信仰力?”白煊的眼瞳好似忽明忽暗的灯时黑时红,头顶的祟体也随着忽虚忽实,恐怖的黑色的裂纹浮出皮肤,仿佛要将白煊撕碎一般,那是神族即将魇化的前兆,“神族从未抛弃人族,人族才是神族存在的意义!”
泽辰:“十烨,你是人族,神族绝不会跟你说实话的。”
十烨静静看着白煊,沉默了下来。
白煊悚然大惊,“你要做什么?!”
十烨轻轻放下白煊,扶着膝盖缓缓起身,朝着泽辰走了过去。
白煊:“十烨!!别——咳咳咳!”
十烨将白煊的声音远远留在了身后,漆黑的眼瞳直直望着泽辰的眼睛道,“你将他们都做成了尸傀,我如何信你?”
泽辰轻笑,“他们都是我的徒子徒孙,我又怎么忍心,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说着,泽辰轻舞衣袖,覆在七星观众人脸上纸脸碎裂毁去,所有人缓缓躺在了地上,呼吸平稳,表情平静,状似熟睡。
“孩子,伸出手,召唤怨晶净石,”泽辰轻声道,“只要将净石给我,我们就能让七星观再创鼎盛,我甚至还可以延长你的阳寿。”
十烨垂眸,抬手,摊开掌心。
岂料就在此时,泽辰骤然发难,掌化利刃狠狠插入了十烨的胸口,捏碎了心脏。
血溅数丈,染红了的门外的夕阳。
十烨平静睁着眼睛,缓缓倒在了地上,濒死一刻,他的净目恢复了一瞬,看到魂光溢出了自己的肉|身,还看到白煊飞身扑了过来,全身的皮肤爆裂,头顶的祟成了巨大的实体,又狠狠将他压了下去。
“哈哈哈哈,你这孩子果然像泽水,是个实心眼的,净石嵌在你的魄中,要取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
【就是我死。】十烨心中万分平静道。
“什么?!”泽辰凄厉的惨叫声直冲天际,十烨笑了,自己清澈的魂光如朝日灿阳将泽辰包裹在了里面。
不出意外,自己的孤注一掷爆出的魂光应该能净化白煊身上的法阵,只要白煊和夜游神恢复联手,对付一个泽辰应该不是问题,十烨坐在无边黑暗里想。
现在的他应该是一个魂体,十烨抬起手看了看,手指的轮廓是橙黄色,仿佛是工笔描绘的细线,包裹着流动的澄明之光,他又看了看身上的其它部位,也是一模一样,只是心口的位置缺了一块,有个拳头大小的空洞。
十烨恍惚记起,他的心脏被泽辰挖走了,莫不是魂体也一起被挖走了?
那他岂不是个残缺的魂体,会不会影响白煊的勾魂的业绩,会不会扣白煊的俸禄啊?
不行,白煊好不容易才等到他死了,总不能勾一个残次品交差。
十烨站起身,用手轻轻压住胸口的空洞,展目四望,想要搜寻丢失魂体的去向,突然,胸口微微震了一下,指缝间抽出一根长长的光线,远远延伸向黑暗的尽头。
十烨心有所感,手指牵住光线,慢慢向前走,光线微微震动着,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出不去?】
【为什么?!为什么净石不肯跟我走?!】
光线的尽头凝出了一团高悬的明光,仿佛一盏温暖的灯,照亮了一小片黑暗。
十烨脚步一顿,胸口的缺口震了一下,大约就是魂体的疼感。
明光之下,影影倬倬站着十几个魂体,颜色澄净美丽——是师父、观士,还有师兄弟们。
果然泽辰骗了他,大家早就已经死了。
十烨静步上前,躬身抱拳。
“师父、师伯,诸位师兄师弟,十烨来迟了。”
众人转头,脸上露出了笑意。
泽水:“果然你还是来了。”
泽善:“不迟不迟,来的正好。”
众师兄弟招呼:
“七师兄你也太慢了,让我们好等啊。”
“七师弟快来,我给你留了个好位置。”
十烨走到泽水身侧,仰着头看着那团高悬的明光,那并不是魂光,而是三块晶莹剔透的怨晶净石发出的光。
十烨有些诧异:“我明明记得只有两块怨晶净石。”
“左边这块是杜屏的,右边这块是星儿的,”泽水道长指着三块净石道,“星儿因为有神光庇佑和你的血咒加成,是唯一一个活着净化了怨晶的人族,而中间这块最大的,则是被你的魂力净化的。”
十烨恍然,想必这就是他魂体缺了一块的原因。
净石明光周围环绕着一道焦躁的黑气,其中还融合了丝丝缕缕的暗淡魂光,既非纯粹的怨气,也非纯粹的魂体,最诡异的是,内里似乎还藏着一团胶质状的东西,挣扎着想要触碰净石,又数次被净石的光打了回来。
十烨:“那是什么?”
泽善道长:“是泽辰的心魔。”
十烨大惊:“难道现在的泽辰其实是——”
“真正的泽辰师尊早已魂飞魄散,现在的泽辰只是心魔化身。”泽善道,“师尊和你一样是天生净目,能见凡人所不能见,加之修道多年距离羽化成仙只剩一步,所以临死之前窥得了天机,这才——”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十烨问。
“千百年后的人界,道术一脉几近灭绝。”
十烨猜到了,所以愈发沉默。
“心魔既成,逃走无踪,泽辰预见心魔百年后修炼成型凭生执念,祸害人界,生灵涂炭,便在弥留之际用尽魂力,打造了两样法器,望能杀死心魔。”泽水看向十烨,“整个七星观其实就是一个次元境法器,每个七星观弟子的魂体都是启动法器的钥匙,心魔生于此处,定有一日会回来,只要心魔入观杀了我们,次元境就会启动,将心魔困在境中逼他显出原形,也只有这个时候,方能用七曜剑完全杀死心魔。”
虽然已成魂体,但十烨还是感觉全身冰凉。
“可是师父,七曜剑已经——”
泽善道长轻轻一指点在十烨额头,凛冽的剑光从他手中破掌而出,华光四射,分明是七曜剑的形状。
十烨愕然一瞬,豁然明白了。
“唯有你和七曜剑魂剑合一之时,方可炼成斩心魔的七曜剑,”泽辰道长魂光微微颤动,“十烨,师父没告诉你,你可会怪我?”
十烨却是松了口气,笑了,“我本以为七曜剑被我毁了,生怕观士回来罚我银子呢。”
四周师兄弟笑出了声。
“七师兄也太老实了,你也不想想,若非师父首肯,师叔怎么可能让你偷偷带走七曜剑。”
“就是就是,师父那么抠门!”
“幸亏七师弟心眼实,否则这七曜剑还炼不成呢!”
“谁抠门?!”泽善道长大吼,“我都死了还听不到一句好话吗?!”
众师兄弟哄笑。
“俗话说的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都死了当然句句都是大实话了!”
“师父,我们被你抠门抠了一辈子,临了就让我们过过嘴瘾吧!”
泽善道长气得吹胡子瞪眼,虽然魂体根本没有胡子。
泽水道长无奈摇头,看向十烨。
十烨攥紧剑柄,“师父,那我去了!”
四周蓦然一静。
泽善欲言又止,泽水则是干净利落说了出来,“七曜剑斩杀心魔之时,便是你魂力耗尽之时,到时,你的魂体就会——”
十烨点头:“徒儿明白。”
泽水点头:“去吧。”
两张神似的魂体上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意,十烨纵身跃入净石明光范围之内,心魔千方百计也无法靠近的明光却和十烨天然亲近,温柔裹住十烨的魂体将他纳了进来,心魔大怒,顺着十烨身后的缝隙也要钻入,就在此时,十烨旋身出剑,狠狠刺入了心魔核心。
这一瞬间,数以万计的哀嚎、惨叫、恸哭、嘶吼、嘲讽化作浓烈的黑气顺着剑身涌入了十烨的魂体,仿佛世间最悲惨、最痛苦、最凄厉的无数冤魂张开利齿疯狂撕咬,堪比千刀万剐之刑。
十烨魂光剧震,持剑之手稳如泰山,一寸一寸刺入心魔,头顶的净石华光大盛,耀得魂体几乎透明。
包裹在的心魔周围的黑气骤然变得粘稠,尖叫着缠绕上了剑身,十烨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口小小的水井,心魔就像万绵延万里的干涸土地,疯狂吞噬着他的魂力,七曜剑光倏然暗淡,剑身溃散,对上修炼百年的心魔,他区区一个凡人的的魂体根本不够!
“傻徒儿,你一个人当然不够。”
耳边响起泽水道长的声音,十烨一惊,猛地扭头,模模糊糊看到师父、观士、师兄弟的魂体朝他抱拳施礼,然后,所有的魂体亮起柔和又耀目的魂光,争先恐后涌入了七曜剑中。
魂光献祭!
七曜剑光再次恢复了明亮,剑刃狠狠贯穿了心魔的本体。
泯灭的魂光和粘稠的黑气相互纠缠飘散开去,七曜剑消失了,心魔消失了,十烨也要消失了。
他仿若一张纸灰轻轻飘荡着,眼前划过萤火般的流光,黑暗仿佛干裂的土坯墙面块块剥离,七星观的次元境碎开,前方出现了光,像是晨曦的温度。
十烨仅存的一缕魂光在风中飘散,也带走了最后一丝执念。
一言既出……一诺不渝……
白煊……我怕是……要失约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要结局啦,啦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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