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航放出神识,试图看清女修的真身,但很快,他的神识深陷泥潭之中,不能再进一步,甚至挣扎之中险些被吞噬,惊得他立刻将神识收回,不敢再探。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圈其他长老,见众人神情不一,均微妙奇异,便知有不少人如自己这般,暗中吃了一招。
那女修的声音响彻云端时,尚且有些距离,可须臾间,天边便显出了来者的身影。
女修出现时的那刻,所有人都仰面看去。
她一身红衣,衣袖下摆间缀着纷华靡丽的金莲花,面容如她的衣着般,美艳绝伦,灼灼辉辉。
她立于瑰丽艳逸的朝霞之中,如浴朝霞而生的红莲。
曲航身侧的曲希蓉,则对上了女修的那双眸子。
那双眼颜色极浅也极美,眼尾上挑着,有几分妖异。里头似落满万丈星河吞吐辉芒,又似山间的烟岚云岫,美得悠然自得,却毫无生气。
在这样一双眼面前,曲希蓉只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连与她对视,都让曲希蓉丹田昏滞,心口欲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楚风一声佛偈震荡开来,将曲希蓉从幻象中惊醒,她当即沁出一身冷汗。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在无形中着了对方的道。
随即曲希蓉心头涌上恼怒和暗恨,是谁敢在凌云宗放肆,如此戏耍自己!
一片寂静中,曲希蓉定了定神,就露出笑容、要先向楚风道谢,但下一息,身边的杭蕴和惊呼道:
“这是——傀儡?!”
曲希蓉一怔,心头骇然。
她这才将僵硬的目光从这名来者不善的女修身上生生移开,看向被她护在身后的娇小少女。
是郁仪。
是她。
一石激起千层浪。
“傀儡?莫非是今日要认主的半神器?”
“出自穹灵之手的果真不一般,便是用神识也瞧不出她是件法器,甚妙哉。”
“可……不是说今日认主吗?瞧这模样,是已认了主了?凌云宗主可要给我们个交代才是。”
……
凌云宗给交代?
曲航自持身份,从不肯在郁仪前表露觊觎之色,也不让曲希蓉这么做。
他们只旁敲侧击地命人在郁仪那说一说,让郁仪把傀儡放出储物镯,父女二人撇得干干净净,连傀儡真容都未曾见过,此时还没杭蕴和反应快。
“这是怎么一回事!”曲航喝道,眉头蹙得死死的。
不仅是曲希蓉这个元婴,在场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与曲航伯仲之间的合体期。
渡劫以下,因对方一个眼神、一次弯唇,尽数在这女修面前失态。
如被摄取了魂魄般,魂不思蜀,连旁边的另一人都未曾看到,直到听闻楚风的佛偈,灵台才陡然清明。
而刚清醒,就听杭蕴和指出这是傀儡,又怎能不让曲航失态。
他目如鹰隼,死死盯着那女修,或者说傀儡,早被他视作囊中之物的傀儡。
“郁、仪,这是你的傀儡?”
一旁的曲希蓉还是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但很快,她深深吸口气道:
“我叮嘱你多少遍,你如此连炼气都不是,行认主之事太过危急,故而择了今日,由众多长老宾客为你护法。”
“你私下认主,弃宗主一片心意于不顾,又让众位白来了趟,当真令师姐失望。”
曲航和曲希蓉的一字一句,都直直冲着郁仪袭去,却被傀儡挥袖拂开,落了个烟消云散。
“曲宗主。”傀儡唇角漾着笑,视曲希蓉如无物,只对曲航道,“不分青红皂白便先言指摘一通,你便是如此教诲子女的?”
曲航深深看她眼:“希蓉被尊为大师姐,对师弟师妹有督促之责。”
“我的主人乃郁青穹灵之女,岱渊峰之主。”宋翩跹昂声道,朝霞云雾随这道声音翻滚不休。
她环顾四周,艳色尽数化为威仪,声音裹上灵力,沉声威吓:
“凌云宗,便是这样苛待我的主人吗?”
郁仪立于虚空之中,宋翩跹身后,她披着鹤氅,静静垂眸。
目光之中,脚下云雾也因宋翩跹的怒气忐忑翻滚着,郁仪无声地笑了笑。
宋翩跹说的话不算多难反驳,可曲航不敢继续辩驳下去。
他定能发觉宋翩跹修为比他还要高,无论如何,他作为凌云宗宗主,不该因口舌之快,招惹渡劫期大能的怒火,否则……刑堂的长老还盯着他呢。
而曲希蓉,估计胆子都吓裂了。
在修真界,有一位渡劫大能保驾护航,的确便宜。
郁仪曾经体会过,但因阔别太久,已然忘却了。
眼下,面对渡劫期的质问,宾客无权替凌云宗作答,代表凌云宗的曲航不肯被当众落了脸,又不敢应下。
除了云浪还在翻涌如潮,一片死寂。
宋翩跹静静巡视地上的这些修真者,轻轻笑了笑。
她还当高等世界有多么特殊,看来与她待过的世界也大差不差。
同样的,他们既渴望力量,也——
屈服于无从反抗的力量。
宋翩跹再度挥袖,落着金莲瓣的长袖卷来团团朝云,依序铺陈开来。
她回转身形,将护在身后的郁仪轻柔拢到身前。
少女只到宋翩跹的胸口那么高,双颊苍白毫无血色,裹在鹤氅里身形愈显娇小,愈发招人心疼了。
纵然宋翩跹已构筑灵力屏障,将郁仪全然护在里头,一丝风都泄不进来,但见她这副模样,宋翩跹还是不禁替她拢紧鹤氅,将她半个身子拥入怀中,再一步步地,踩着云梯往下行去。
做这些时,底下人都仰头看着,一时间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
事不关己的宾客满脸写着“我怎么就没有一个无微不至还能替命的傀儡”,曲航曲希蓉不知如何想的,但脸上的笑分外僵硬。楚风握着佛珠,眸中半是安心、半是欣慰。
在这样的注视下,宋翩跹恍若未觉,自顾自低声问郁仪:
“出来好一会儿,可乏了吗?”
郁仪头靠在她身上,轻轻动了动,像毛绒绒的小动物蹭人一般,声音乖乖的:
“还好,和曲伯伯说清楚更重要。”
宋翩跹心一下便软了。
“再说几句话,便回去了。”
郁仪脑袋又动了动,在点头。
宋翩跹轻轻拍了拍她。
她不再耽搁,携着郁仪掠过轻云,来到宴场之前,衣袂飒然。
“今日的大典为了我认主一事,但认主已成,劳众位走一趟。”
一道清冷的声音问:“为何不在今日?”
宋翩跹看去,如今没了09,她不能直接获取对方的身份姓名,但她资料读得熟,很快从外貌特征辨认出,这应是楚风。
宋翩跹正要说这个,倒该谢楚风递了话:
“小主人生性良善,她既已知晓以她如今体质难以认主成功,又怎能将此事托付给宗门?”
曲航急声道:“为何不能?”
“若认主事败,小主人当场身陨,凌云宗从宗主到长老,便都不清白了。到时,小主人已无法为凌云宗辩白,少不了让凌云宗,让曲宗主你,落下个谋害孤女的名号。”
“因此,小主人决意自己在岱渊峰一试,岱渊峰大阵开着,谁也进不去。若是认主败了,自然也无人能说一句凌云宗不是。”
“而等大阵灵石耗尽,我这具傀儡及岱渊峰的一切遗宝,尽归凌云宗所有,小主人才安心。”
宋翩跹轻叹口气:
“这些话还是我问小主人,小主人才愿意说出来。哪成想,小主人为凌云宗想了十分,曲宗主却因今日之事放纵子女欺辱她——”
宋翩跹一番话徐徐道来,曲航的神色变了几遍。
傀儡说的是真的?
从郁仪莫名开了大阵来说,倒真有几分可信度……可是……
曲航的思绪还没从两种可能性中脱身,就见郁仪上前一步,仰着苍白的小脸道:
“曲伯伯,您别怪我。”
曲航瞥了她眼,一时没说话。
他不该不与郁仪做场面功夫,可替命傀儡的美梦落空,他现在着实不想理这个女孩。
这一耽搁的功夫,就见郁仪眼中泛起了水光,抽噎了声,将从不离身的储物镯从腕上褪下:
“我这还有娘亲留下来的法器,若曲伯伯生气,便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原谅郁仪罢。”
曲航轻轻吸了口气,目光忍不住投到储物镯上。
“不可。”楚风第一个出声,她坚定道,“那是你娘留给你的,而且,你小小年纪便为宗门想这许多,曲宗主不该怪你。”
“郁青自来以宗门为家,他的女儿当如是——曲宗主,你可不能欺负一个小姑娘!”
“不过是件小事,认主还成功了,我们来贺的不就是这个?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
那储物镯还举在曲航面前,储物镯本身就是天阶法器,在光下流转玄奥的花纹,诱人无比。
耳边传来一阵阵声浪,曲航只能生生把目光从储物镯上拔下来,声音绷紧道:
“胡闹,储物镯你收好,此事,当不怪你。”
郁仪眼睛一眨,晶莹剔透的泪落下,缓缓划过苍白如雪的脸颊。
她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破涕为笑,如带露的纯白山茶,清丽至极。
“太好了,曲伯伯不怪我就太好了。”
一时间,便是此前还隐隐怀疑郁仪是有意施为、来防凌云宗的,此时也不禁打消了这个念头。
凌云宗自来对郁仪万事上心,怎会谋害她呢。
那泪珠滑落,一直汇到少女的下颌,要坠不坠。
傀儡微微弯腰,用大拇指帮她拭去,少女便乖乖扬着脑袋、任傀儡动作,唇边是纯美清甜的笑。
这样干净剔透的少女,怎会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