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淼的背狠狠撞到了地上,他来不及看四周,连忙抛出一团温和灵力,将要落到地上的郁仪轻轻托到地上。
他是修士,撞一撞无碍,郁仪师姐可经不得撞。
等唐淼做完这一切,那四脚落地的玄泽豹已然化作一股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环顾四周,此处白净无比,他们像立在白帛围出的空间内,上面只有如水墨般洇出的冰蓝雾气。
难以想象在无悔蛊兰脚下的烂泥下,会有这样一方澄澈天地。
他们身后和两侧这三方的路都被封住,只剩脚下的白帛无限向前延伸,仿佛在为他们指引道路。
唐淼定了定神,看向师姐道:
“师姐,此处应是一处机缘。”
修仙界存在了上万年,机缘不说遍地都是,但也经常能遇见,尤其是唐淼,总会被吸入机缘秘地之中。
机缘之中危机险境与丰厚宝物并存,众修士还是很愿意进去一探的,可唐淼有些犹豫:
“师姐,我总身陷险地,此次连累了你。修仙之路岂是坦途,若是我一人,我自当去闯一闯,只是师姐你在此处,我们还是等宋师姐破开此处、带我们出去罢。”
郁仪慢慢看了看四周,回头道:“你不必如此想,没有连累这一说。”
看着唐淼面露动容的模样,郁仪微微一顿,唐淼只当是他拖累了自己,可万万不知,若非是自己以法器将他们相连,单凭玄泽豹,自己可进不了这。
郁仪清楚,此时再轻飘飘说三两句话,必能让唐淼对自己感激涕零,但她对这般掌控人心并无兴趣,转而道:
“等翩跹寻到入口来破局,不是不可。”她微微蹙眉,露出手中流转光晕的寻人珠,“可我感应不到她的气息了。”
寻人珠同样是穹灵创出的小法器,若是将血液滴在珠子上,将灵力灌入珠子,便能感应到血液之主的气息,便是隔着时空都能寻到,极为好用。
怎会寻不到呢?唐淼失声道:“莫非是宋师姐……”已然陨落?
郁仪轻轻摇头,笃定道:
“她自然不会。”
郁仪看向一片幽白的前路,眼底压着势在必得:
“是这处在作祟,她隔绝了我们与知微小境。”
唐淼恍然,如此说来,此处的原主人修为定然在渡劫之上,在这等宋师姐,恐怕是等不到了。
不等唐淼拿主意,郁仪率先抬步,向前而去。
“送到手的机缘,不探一探太过可惜,我有法器在身,你且放心。”
唐淼一愣,看着师姐的背影蓦然想起,师姐在未伤及根本前,曾是惊才绝艳的天骄。
她看过的、去过的险地,只比自己多。
心性不改,孤勇未消,便仍是修士。
修士面对机缘,哪有无故退却的,便是自己,不也每次都不肯放弃,在历历生死关头,去寻那一丝仙途?
唐淼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又沸腾起来。
他攥紧剑,快步追上去,昂声道:
“师姐,等我一起。”
知微小境与外界的连接处,一个个修士被秘境通道“吐”出来。
筑基金丹被丢到地上时站都站不稳,身形狼狈至极,还多带着伤。守在外头的几个长老登时就坐不住了,起身询问自家子弟发生了什么。
“郁仪师姐和另一个男弟子被卷入了秘境,我们就被秘境排斥了,也不知为何。”
“秘境里有株兰草很是魔魅,还有它的伴生妖兽——如今想来可真奇怪,知微小境哪里还会有百年灵药?若说是机缘就说得通了。”
“可惜机缘又没落到我头上——宋师姐当真悍勇!”
凌云宗的子弟和长老们七言八语地说起来,言辞之间多是对那被卷入机缘的同门的唏嘘艳羡,还有方才宋师姐以一己之力战六位化神的一战。
至于其他门派联手针对凌云宗的事,众人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这在修真界司空见惯,为了利益,不说各宗门间,便是宗门内部起了恩怨都是家常便饭,权看谁的拳头更硬。
而另一边的弟子却没他们那么轻松:
“齐长老,凌云宗的宋……那个傀儡……”
“出了何事?”玄羽宗的齐长老紧迫道,“长老呢?怎么一个都没见?”
莫说玄羽宗的长老,便连其他门派的长老也未看见一个,出来的尽是弟子。
弟子抖着嘴唇,还没能说出一句成型的话,在他们身后,本已平静下来的入口再次风云席卷,隐隐有惊雷之声,浓云滚动。
闷闷的雷霆之声炸开的瞬间——
宋翩跹出现在云雾之中,白亮的雷光绕在她身后,她黑色长发飞扬,一身红衣似血般灼眼,手中还提着个人。
她身形宛如鬼魅,一眨眼间,便从入口处闪到人群前。
几乎宋翩跹一靠近,一股逼仄腥甜的气息就打到了所有人面上,浓得让人灵台都晕眩,头脑发胀。
是血,玄羽宗长老心猛地一悸,这是杀了多少人!
此时不用弟子说,他便明晰为何自家长老都不见了踪影,他再去看宋翩跹手中提着的男修。
那修士脖子无力垂着,看不到脸,四肢疲软地耷拉着,只有衣领被宋翩跹手中的短刀挑着,像挂在刀上的一块死肉。
那短刀好生眼熟,仿佛就是自家长老的本命法器……玄羽宗长老心颤的厉害,吞了吞口水,就要用神识去看那男修究竟是谁。
不等他小心翼翼地放出神识,宋翩跹手一抖,将男修丢到面前的空地上。
男修滚了半圈,仰躺在地上,露出了那张脸,所有人都探头去看——
竟是凌云宗的杭蕴和!
这是怎么一回事?
纵然因为特殊体质,唐淼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结果来揣测秘境等各类机遇的,然而他不曾料到,这机缘竟会是魔修留下的,还是传承。
不说这一路看着还算名门正派的考验,便只说这纯净轻灵的白色空间和蓝色雾气,怎么看也该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女修留下的洞府吧?
还有,在他和师姐面前这魂魄模样的女修,长得也半分没有魔修的艳丽妖娆,脸还有点圆,杏眼桃腮的,哪像魔修。
唐淼颇觉诡异,一时没吭声。
郁仪也不曾言语。
自称女魔修的魂魄依托着个灯型法器,漂浮在空中。那消失许久的玄泽豹就在她脚边舔着爪子,魂魄又问了遍:
“若是小猫只送一人进来,就不必选了。偏偏是两人一齐进来,吾的传承只有一份,你们谁来接纳,可要商议清楚。”
魂魄的口吻颇为自信,高高在上,拿准了所有修士的弱点——对传承功法的渴求。
她面容上隐隐浮现奇异的期待,仿佛想一窥这两个同门道友在自己面前大打出手,甚至夺了对方性命。
但可惜,她遇到的是唐淼。
接受了天宗自家秘境里竟然有魔修出现后,唐淼镇定下来,拱拱手,谨慎道:
“多谢前辈好意,师姐与我都不需要这份传承。”
魂魄一下子飘得直了些:“什么?”
“我娘为魔修所害,我此生只入仙途,绝不入魔道。”唐淼斩钉截铁道,“至于我师姐,她逢了大难,无法再修习功法,更遑论散尽修为、堕入魔道了。”
听到这,一直静默不语的郁仪手指动了动。
魂魄持着灯,绕着他们飞了圈。
“今日吾的传承定要给了人的,不是你,便是她。”
魂魄咯咯笑了两声,眼睛微亮,这才好生瞧了瞧郁仪:
“我这功法刚好,不需经脉。”
甚至,没有经脉,更是上佳。
原本她只看中了唐淼,便没有多看一眼他身旁的女修,但此时一看,方发觉妙处。
过了这么多年,极少有人知晓,当初令正邪两道闻风丧胆的魔后曼枝,曾是正道宗门的单灵根天才,一朝被人夺了灵根、毁去经脉,侥幸逃到魔域才保住性命。
她偶然间得了一位化神女修的传承,更是依托传承,其后自创功法,才成了声名鹊起的妖魔道魔后。
曼枝看着面前的少女,便如看到当初的自己。
单灵根,经脉被毁,她甚至能感受到,蛰伏在少女身体里,蠢蠢欲动的**。
她远不像表面这么无害。
曼枝立刻把原本看中的男人抛到脑后,问这个少女:
“失去力量的滋味,不好受吧?你可要吾的传承?”
唐淼被这变化弄晕了头,他左右看看,最后唤了声:
“师姐?”
郁仪轻应了声,让唐淼别担心,随后看着魂魄,问道:
“你给我传承,我要帮你做什么?”
“也简单,你将吾带出去,日后成了大能,给吾重塑肉身便是。”
“结天地契?”郁仪道。
天地契便是将约定告与天道,若是违契,便要受天地雷罚,道途断绝,没有修士胆敢违契。
曼枝眯了眯眼:“可。”
这事便在三言两语中敲定了,唐淼还没反应过来,自家师姐便要转修妖魔道了。
他张张口,在师姐结契前,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
“师姐,便是其他人都不说,可要跟宋师姐商议一番?”
他说完,便见郁仪师姐转头看向自己,目光定了好一会儿。
随即,他听到师姐第一次用那么柔和的声音与自己说话:
“多谢你提醒。”
“什么?”
郁仪不再看他,转而对魂魄道:
“你可否帮我个忙?”
“嗯?”
郁仪指了指唐淼:
“帮我封存他这段记忆。”
三日。
宋翩跹在知微小境外守了三日。
秘境是无法破坏的,它排斥人类、自我封存,修士的手段拿它无可奈何,宋翩跹的记忆中也没有闯入秘境的办法。
她只能从自身还未死亡这件事上,得以知晓郁仪尚无性命之忧。
然后在这里等她。
宋翩跹阖着眼,让自己的呼吸保持缓慢均匀,再细细思索起这里面若隐若现、埋藏极深的线索。
郁仪是和唐淼一起进入的秘境,而唐淼是变数。
她此前猜测,唐淼应该对自己的任务起到一定作用,如今看来,这个作用已初现端倪。
八.九不离十,郁仪便是因为唐淼,才会进入另一个虚空之中。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
况且,这不一定是坏事。
理智平铺直叙地将逻辑道理摆在宋翩跹脑海里,她该相信自己的判断才是,事实证明她几乎不出错,她一直以来都很自信,她该坚持如此。
可另一种更为炙热的思维正冲荡着她冷静的头脑,激涌的浪潮拍打着岿然不动的礁石,翻滚出叫嚣不停的白色浪花。
郁仪,郁仪,郁仪。
仿佛呼唤越过层层俗世边界,世界彼端传来另一种声音,与源源不竭的狂波巨澜遥相呼应——
宋翩跹若有所感,睁开眼。
郁仪自纯白的雾霭中走出,她伸手将面前的薄雾拂到一边。
她看到自己,眼睛粲然亮起,径直快步走来。
宋翩跹比她更快。
她身形一动,将郁仪拥入怀中。
柔软的身体和温热的体温提醒着宋翩跹,她怀中是切实存在的郁仪,又回到自己身边的郁仪。
“翩跹,我回来了。”
郁仪将下巴抵在宋翩跹肩头,自然而习惯,她眼睛弯了弯,声音仿若撒娇:
“你把我抱太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