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爷,又称罗指挥使,官授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附注:虚衔,寄禄,不到任,不理事。
白话讲就是光拿钱不干活,也不拥有这个可怕官衔下的任何实权。
本朝官制发展到此,很多官职应时应地发生了变化,比如罗老爷这个祖荫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就只能算是个荣誉职称,手里没大印,连个锦衣校尉都调不动,儿子叫国公府抓了,都只有来求老交情的吉安侯府帮忙。
待客的前厅里,许融立在许夫人身后,听了几句有数了:张维令光天化日下打人掳人,茶楼拦不住,可也不敢担这个干系,来喝茶的各路闲人都有,恰有一个认得罗二爷的,告诉了掌柜,掌柜就忙忙派人往他家报信去了。
都不是一般人,神仙打架去吧,小店是管不了。
许夫人坐着,感觉很懵,也很丧气:“罗老爷,不是我不肯伸手,可我的章儿还下在大牢里,我有什么办法呢。”
罗老爷体胖,一路赶来本已满头的汗珠,一听,又渗出几滴来:“夫人,话不能这么说,我家二哥儿和英国公府从无来往,忽然被那魔星张小爷抓了去,只能是为着先前和世侄一道出的那事,我不来求夫人,还能去找谁?”
许夫人一听,也有怨气:“罗老爷,这怪章儿吗?要不是你家二小子拉着章儿去那脏地方,他也不会遭这场罪,我连日府里事多,没空和你理论,你倒数落到我门上了!”
罗老爷忙道:“不敢不敢,老夫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报信的伙计形容得吓人,说当时就打了个半死,脸肿了有两个大,哎呦,都是做人父母的,夫人你说说我这心,他娘当时就昏过去了,才只好由我这个不会说话的跑了来。”
他这个软服得还算合宜,许夫人的脸色缓和了点,道:“我也不知怎么会出这个变故,是不是你家二小子又在别处得罪了张小爷?”
“不可能,世侄出事,我家二哥儿也吓得不轻,这一阵子门都少出,恨不得离那张小爷八丈远,怎么会去讨他的晦气?今日也只是约了个朋友去喝茶,谁知——唉!”
罗老爷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再三哀求:“夫人好歹和老夫一道去英国公府看看,要真是二哥儿另做了什么讨嫌的事,老夫也认了,若还是先前那桩,老夫独个上门只怕也没什么效用,还得大家一处碰头,把祸端分辩明白了,世侄也好早日出脱困境不是。”
许夫人渐渐被他说动,她倒不关心罗二爷怎样,但从萧夫人回去也有五六日了,她中间遣人催问过一回,萧夫人只回话要缓图之,着不得急,也不知她究竟办得怎么样,现有这个机会,去英国公府探一探也不错。
许融适时道:“娘,我和你一起去。”
许夫人愣了下:“你去做什么?”缓声劝道,“这不是去顽的,恐怕有许多不好听的话,你就别去受委屈了。”
许融懒得找理由,坚持道:“我想去。”
许夫人才拿她换了儿子,十分硬气不起来,叫这一缠,只好应了:“好罢。你跟在娘身边,不要乱走。”
赶到英国公府时,已是晌午过后。
许融连着出来两趟,午饭都没空闲吃,不过她之前在茶楼用了不少点心,倒也不饿,还有闲心打量一下英国公府的景致。
从外面建筑粗粗一看,与吉安侯府差不太多,及到门房通传,请他们进去后,一路行走,那差别方渐渐显了出来。
差在人。
英国公府的人丁要兴旺得多,当差的下人也要多得多,沿途各色执事人等来往不绝,手捧各样器具,但一丝不乱,也不喧闹,大家族的底蕴与规矩彰显无遗。
许融回想了一下自家府邸,嗯——真是自由而散漫。所以面子上好像还过得去,是因许华章领头闹出了一桩最大的乱子,下人们那些反而就不算什么了。
“这位小哥,府上张小爷抓进来的那个人乃是犬子,他现在怎么样了啊?”罗老爷惴惴地向引路的小厮探问。
小厮瞥他一眼,摇头:“小的不知。瑞华堂就快到了,大人亲自问我们老夫人吧。”
英国公领着长子次子驻守在外,英国公府里里外外常年做主的就是这位英国公夫人,张老夫人既是原配发妻,又为英国公育有一女三子——最小的即是四十岁上才生下的幼子张维令,不但在府内积威甚重,说一不二,就是在整个京城勋贵圈里也深受敬重,无人敢轻拂她的面子。
罗老爷只好闭嘴。
瑞华堂到了,上首却空着,张老夫人还未到。
婢女奉上茶来,细声细气地解释:“这个时辰不巧,老夫人刚刚午歇,需得起身缓一缓,才能过来。”
许夫人能说什么,那只有等。
英国公府内院。
婢女并未扯谎,张老夫人确实歇下不久,闻得许夫人求见,才又由身边人伺候着起身。
“不见他们也罢了,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累得您连个觉也歇不安稳。”大丫头一边半跪着替张老夫人穿鞋,一边抱怨道。
张老夫人揉着额头:“歇什么,不过是干躺在这里。”她放下手,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道,“你说得也对,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我这眼睛哪里闭得上。”
另一个大丫头捧过茶来,张老夫人不想喝,大丫头软声劝了一句,张老夫人才接过来,沾了沾唇,又递回给了她,问道:“令哥儿那个混小子怎么样了?没再胡闹吧?”
大丫头回道:“楚嬷嬷亲自在那里看着,老夫人放心。”
张老夫人声音冷下来:“那个姓罗的呢?死了没有?”
“没有,大夫熬了药,才灌他喝下去了。小公爷的胳膊还折着,伤不了他多重,那一头血就是看着唬人罢了。”
张老夫人冷哼了声:“那是便宜他了。”
大丫头放好茶盅,取来抹额,轻手轻脚地替她系着,嘴上道:“老夫人身子要紧,千万别动怒。想出气,不如叫那姓罗的和许侯爷作伴去。”
另一个大丫头凑趣:“你忘了,大姑奶奶前儿才回来求了情,老夫人心疼外孙,已经答应把许侯爷放出去了,倒是那间监房正好腾出来,给姓罗的独个住去。”
两个丫头身在内院,并不十分清楚内情,只是想宽张老夫人的心,一递一个地说话,张老夫人面上却未露出一丝笑容,额头的纹路反而又深了些。
显然忧烦更甚。
两丫头:“……”
渐渐不敢说什么了。
悄无声息地服侍张老夫人穿戴齐整,张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一时未动。
好一会之后,长叹道:“儿女都是债啊!”
张老夫人终于来了。
许夫人许融和罗二爷一齐站起迎接。
张老夫人的目光额外在许融身上绕了绕,向着许夫人和蔼开口道:“把你家大丫头也带来了?鲜灵灵的,模样出落得越发好了,只是可惜和我们家没个缘法。”
许夫人之前为许华章的事跑了几趟,从来也没看过张老夫人这般好脸色,一时受宠若惊:“哦、哦,您过奖了。”
回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加没去想张老夫人的话背后有什么深意。
许融在旁眼神一闪,她听出来了。
按照萧夫人的安排,她和萧伦的亲退了,又连上了和萧信的,嫡外孙庶外孙都是外孙,张老夫人在公开场合不可能说“没缘法”,会这么说,只能表示在张老夫人的认知里,是许家和萧家两个家族断了亲。
这是张老夫人的决断。
真是老姜弥辣,快人快语。
许融陡然轻松起来,如此她来的目的就只剩下了旁观,顺着张老夫人的话,她含笑福了福身。
闲适之态引得张老夫人又多看了她一眼,一旁的罗老爷等到这时已是极限,顾不得什么,向前便一跪道:“老夫人,犬子无状,不知怎么冲撞了小公爷,小公爷将他抓了来,这么些时候想来也出够了气,就求老夫人高抬贵手,让晚辈把这个小畜生领回去教训吧!”
张老夫人候到他一篇求饶说完,点点头:“那你就领回去罢。”
罗老爷:“……”
他吓了个不敢置信,表情滑稽地仰起肥壮的脖子来:“老、老夫人?”
张老夫人淡淡道:“你的儿子确有过错,令哥儿不是无故抓他,究竟他干了什么,你回家后自去询问,好生训诫。若是还教不好,叫老身知道在外面行那些不该行的事,说不该说的话,就不要怪老身越俎代庖,去信国公爷,请国公爷替你教了。”
一听要惊动英国公,罗老爷更加魂飞魄散,轻易救到儿子的喜悦都吓得无影无踪,一迭声道:“是,是,晚辈回去一定好好管教他,管不好就不放他出来了!”
张老夫人即命人领他去接罗二爷。
罗老爷本为事主,结果三言两语就叫打发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又糊涂又担心地去了,连招呼都忘了跟许夫人打。
许夫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愣了好一会,到张老夫人在上首落座,她才想起忙道:“老夫人,他家的都放了,那我家章儿——?”
着急忐忑着又不敢说完,怕再惹恼了张老夫人,把她轰出去。
张老夫人点头:“也放了。”
当着许夫人的面,叫人去宛平县衙传话。
许夫人喜极而泣,站不住也坐不住了,捏着帕子就要告辞,里头的许多问题都想不起再问。
这份糊涂劲啊。
怪不得把偌大一个侯府的家当成这样。
张老夫人对着她本懒得再说什么,见到一旁立着的许融,许融也未说话,许夫人要走,她就跟在许夫人身侧,似乎顺从柔婉,但是细一看,她的状态与许夫人又是不同的。
她眼底没那份懵懂劲儿,而是清澈清明。
那必然是因“有知”才有的眼神。
那事就不能这么含糊过了。
张老夫人开口:“许夫人留步,老身还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