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
林定一路笑回了永靖侯府。
这不是任何修辞说法,而是事实描述,直到踏进府门,他的下巴当真就没合拢过。
跟着的家丁都有点受不了:“侯爷,你砍下那叛王脑袋时都没这么激动过呢。”
“那算什么,手到擒来罢了!”
林定这也不是吹牛,是实诚话,他当真不觉得砍个叛王算什么,在那鬼地方耗了好几年,他又亲自扮女装摸到敌宅去探过底细,最后要还办不下来,像话吗?
但林信的会元就不一样了,这是他完全陌生的领域,他一页完整的书都读不下来,他的儿子出手就摘下了第一,三千人里争三百,三百俊杰里又拔头筹,这份脸面挣的,简直光芒万丈!
林定恨不得逮着所有他见到的人炫耀一遍。
可家丁们都是比他还粗的粗人,不懂,而林信这个当事人看上去平静得过分,只剩了一个许融,倒是笑眯眯地愿意捧场,可林定又不好跟儿媳妇说个没完。
如此一路在马车里晃悠回来,他颇觉得自己激动了个寂寞,等一进府,再也按捺不住,把儿子儿媳家丁全部丢下,颠颠地冲去找韦氏报喜去了。
剩下许融和林信往春盛院走。
在萧家时,这种并肩行走是他们的日常,如今好像也并没有变。
但这只是表面。
实际上,说不出的奇怪氛围萦绕在两人之间。
像尴尬似没那么严重,说自然又真的不自然,有旁人在时还好,独处时尤其明显,连会试第一这样的大喜讯都救不回来。
许融也不知道怎么变成这样的,胡乱一想,好像怪他也怪她。
在他还是“萧信”时,样样情绪都是摊开来的,纵阴郁也叫人看清,有别扭她都能解读,像一块剔透的冰玉。
从他变成林信以后,改了的不但是姓,还有性情,她一天比一天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从前倾盖如故,如今倒好像越过越回去,竟有了些白首如新的趋势似的。
至于她自己,从她心事蒙了暧昧,对他就不自觉有所回避,在两人过往关系中,占主导的一直是她,她往后一退,他不跟进,中间的距离自然就空出来了。
……
但更大的问题还是在他。
都考下会元集齐五元了还这么淡然不动声色的,到底想怎么着?
他不会到金殿上还给皇帝看这么一副冷脸吧。
许融很有点悻悻——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感觉,她该调侃他出门要被同榜殴打才对,话都到了嘴边,却又懒懒地不想说。
没意思。
还是嫁妆香。
回到春盛院,坐下冷静片刻以后,许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很好,她发现自己不用单独面对他的时候一切就又恢复了正常。
她既不忐忑,也不生嗔,那些喜怒不定都远离了她。
那就还是继续收拾嫁妆。
许融捎带手又想找一下自己的契约,也说不定她当时看错了,仍旧丢在哪个箱子底没带走呢?
但刚把几个箱子摊开摆了一地,还没来得及动手,红榴蹦蹦跳跳地进来回报:“世子,奶奶,英国公府来人了,侯爷叫世子和奶奶收拾收拾,午膳不在家吃了,去国公府用!”
看来国公府也着人去看过榜文了。
许融应声:“嗯——”
应到一半,觉得不对,蹲在地上一抬头,发现掀着帘子的红榴旁边多出了一人,是林信,他静静地站着,也不出声,就看着她跟她身边摆开的箱笼。
目光也静,看不出有什么想法。
“……”
许融吓了一跳,讪讪地站起来,说不上哪不对,她也没怎么,却好像怎么了然后又被当场抓住一样。
林定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又才封爵,还不习惯事事吩咐别人,很快又亲自催上门来了。
许融箱盖也没来得及合上,匆匆跟着,一家人又出了门。
一到了英国公府,果然,张二爷亲自迎了出来,把林定的肩膀并后背拍得砰砰响:“义弟,你说你哪世修来的福气!”
“哪里,哪里,都是义父他老人家出面帮忙,不然小宝赶不上应考,也得不着这个第一!”林定嘿嘿傻笑。
“别谦虚了,父亲都说了,这全凭信哥儿自己争气,可不是别人能抬举出来的。”
林定与他并肩往里走:“义父在家?也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不然怎么叫你们过来。对了,父亲正在书房,叫信哥儿来了,立即去见他。”
张二爷想起来,一拍脑袋,转回头道。
于是林信独自先去了书房,他这一去,时候很不短,不知一老一少谈了些什么,直到摆午膳时,才由英国公携着出来露了面。
宴席间如何和乐自不必说,男宾席上还特意备了从福源楼里买来的花雕状元红,店主是浙江绍兴籍,这酒据说就是正宗的绍兴古法酿出来的,埋在底下十数年,为了这次的会试与殿试,才启封了一批。
酒色澄亮清透,酒味馥郁醇厚,许融在女宾那边,与张老夫人坐在一处,一滴没喝,可是回去路上闻了一路。
林信喝得不少。
张家是个大家族,哪怕只是嫡系出场的小范围家宴,一圈子过来,也够把他灌得醺然了。
许融默默把车帘卷起来了半截。
林信本来一直半靠在厢壁上,眼睫垂下半合,察觉到徐风进来,才掀起眼帘看了看。
眼神些微迷离,但狭长眼尾熏上的那一点红又显得并不温和,而近于厉色。
许融:“……”
竟觉得他有点陌生。
“你看什么?”林信忽然开口问她。
许融有点仓促地收回目光:“没什么,看你是不是喝醉了,回去叫人给你煮醒酒汤。”
林信勾了勾唇:“你还管我这么多。”
……顺口的事,又不要她亲自去煮,算什么管?
许融听不出他这口气是好还是不好,似乎随口一句,又似乎有点嘲讽她似的。
她忍了忍,不说话了。
他应该是醉了,不跟醉鬼计较。
“我没醉。”林信忽然又道。
许融:“……哦。”
她有点相信了,因为他还能看出来她的想法。
但这就更麻烦了,他要是醉了,她还能自如点。
好在林信说完这一句以后,又不说话了,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带来的压迫感顿时消失了一半,许融终于松了口气。
怪了,从前他那脸色摆得再臭再冷,她也没怕过,如今他脸色还不算怎么变,她心里竟就虚了两分。
还会多想,比如他尽管把眼都闭上了,揭过了先前的一篇,她却不能马上从那氛围里出来,还忍不住要琢磨,他那阴一句阳一句的到底什么意思,是她哪里惹着了他?又还是他自己不高兴了……。
把许融烦得,下车时差点一脚踏了个空。
本来懒懒伸着手的林信一惊,快步上前将她接着了,因本也没防备,被砸得跟着往后踉跄了两步。
林定没在车里,他是骑马的,刚从马上下来,见状哈哈一笑:“小宝,你喝多啦!”
……
许融埋头往里走。
不是林信的锅,是她有意避开了一点他的手,没去扶,结果出了这么个洋相。
要搁在平时,也不算什么大事,偏偏赶在这个寸点上,就非常颜面无光。
一直走到春盛院,她脸上的热度才算下去了。
新橙掀着帘子让她进去,许融一看,她走时的几个箱笼盖子合上了,但还摆在原地。
新橙见到她的目光,解释:“恐怕奶奶还要用,我没敢叫她们动。”
许融点点头,进去。
“出去。”
低沉声音在背后响起时,许融才发现林信竟也跟着进来了,而同时帘子一闪,新橙听话退走了。
许融呆了呆:“——我叫人给你煮醒酒汤。”
好歹他也扶了她,她决定她不记仇。
“不用。”林信又是简洁的两个字,他踱步到箱笼中间,开口:“你天天收拾这些做什么?”
许融脑中嗡然一声。
终于来了。
她忽然明白,她这么久的心神不宁,浮躁不定,正是为了等待这迟迟不来又必将到来的一刻。
她忍不住笑了笑。
——她其实是很紧张的,手脚僵得都没处放,可她也不想再拖了,早晚的事,那么早来比晚来好。
他愿意挑破这一层纱,也比一直装傻好。
她清了清喉咙,开口回话:“——玄诚,”这一开口她才发现没用,声音还是发涩,不过小问题,她不在乎,继续说,“你已经过了会试,那我们的约定,也就到了完成的时候了。”
殿试是不黜落人的,他只要不闭着眼睛考,最次也是个三甲,一般的写在金榜上。
林信道:“什么约定?”
许融:“……”她仿佛又一脚踩了个空,疑惑地把他看了看,“你不是说你没醉吗?”
是他问的,她话也说到这么白了,不可能听不懂吧。
“就是那个,你高中了,我们就和离的约定。”不管他了,他既然问,她就答,这下总是明明白白了。
林信跟她对视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在空中一抖展开:“你说这个吗?”
许融凑近看了看,连忙点头:“对!”
底下两个红手印还宛然清晰呢。
不过他今天居然随身携带——又有点怪怪的。
撕拉。
不等她再想,也不等她退开,林信就在她眼皮底下,用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那纸契约撕成了两半,四瓣,八瓣……直至碎片。
许融:“……”
不可置信,瞳孔地震。
这是什么恶劣的毁约行为!
撕就撕了,这么光明正大的!
许融本来是没想好,还想谈一谈说不定能谈出个决断来,这一下叫他气着了,道:“你光撕你的有什么用?我这里也有一份,也可做证据。”
虽然丢了,但他又不知道。
他都敢当面这么干了,她空口扯句谎又算什么,她都想好了,大不了,回头补写,趁他睡着,再拉他手指按一下——
“是这个吗?”
林信从另一个袖口里,又取出了一张纸,照样抖开,叫她清清楚楚地看过了,再在她震惊的眼神里,依样画葫芦,撕拉——
指甲盖大的纸屑散了一地。
保证绝对拼不起来。
“……”
许融看看一地雪片似的纸屑又看看他,注意力不觉歪了一瞬——犯不着撕这么碎吧?
而后才想要发声质问。
但不等她说,林信先一步说话了:“现在没有了。”
他垂下了手臂,挺直站立与她对峙,公然、而坚定地道:“你我之间,只有一封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婚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