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母亲给的时间,谢琦晚一些才抵到谢府。
天色黑沉,雨后的夜晚十分宁静,就连早上已经热闹过一轮的大宅院,现在也只亮出晕黄的光,变得十分平和。
这似乎是某种微妙的共识,谢琦自从生病后,便极少出现在谢氏需要大宴宾客的场合上,而只会参加小的家宴,变成了传闻中那个病后孤僻古怪的大少爷。
“大少爷。”
与上次一样,谢琦朝钟叔点点头,便由清秋推着往内门走。
却是半路碰见了另一对母子。
二夫人和谢应玉。
“大哥。”少年看见他时双眸一亮,很快喊了他一声。
谢琦冲他点点头,又对着二夫人行礼。
“大哥今日回来参加家宴的吗?最近身体可好?我之前在外游学又得了些稀奇药材,刚还说要给大哥送去呢。”少年长身玉立,走在他身边,语气里是天真又自然的赤诚。
他并不讨厌谢应玉。
谢应玉为人耿直端方,哪怕是在他身陷囹圄之时,依旧拿他当长兄对待,他似乎天然没有那么多歪歪扭扭的心思,不知是不是被二夫人保护的好,从来只知道读书学习和修行,那双眼睛一向纯粹。
如今再看他说话的这副情态,倒是下意识会让谢琦想到另外一个同样天真可爱的笨蛋。
其实放在从前,他对谢应玉也多有看顾,只因他的母亲二夫人,本来是父亲的未婚妻子,却因为父亲执意想要娶母亲,而被生生挤占了位置。
他从前总会有些许微妙的愧疚,仿佛也是他挤占了对方大少爷的位置。
如今一看,也只算是翻转回来把这位置还回去,谢应玉合该是最得宠爱的“大少爷”才对。
谢琦低声道:“你费心了。”
他们三人一道进的屋,便见房内还做了一些近亲,祖父是寿星本人,正坐在上首,下面坐了父亲母亲,旁的桌子上还有些叔伯小辈,姜暮雨也在。
“父亲见谅,是我们母子来迟了。”二夫人笑得温婉,先向祖父行礼。
祖父却是笑呵呵地摆手:“应玉今日刚回,你这个做母亲的替他打点也是应该。难为应玉大老远要赶在我的寿辰回来了。”
谢琦毫不意外瞥见自己母亲的脸色黑了半寸。
之后便都是寻常的祝福贺寿,谢琦坐在位置上,稍觉麻木,只是喉间隐隐又有发涩的迹象。
谈老似乎说过,他今晚可能会再小发一次病,应当早些回去,没想到这时间比他自己预料的要早许多。
若是在这样的场合病发,想必会更加难堪。他犹豫半刻,便使了身后的婢女去叫母亲。
母亲亲自推着他出了房,进了隔壁的一个待客小间。
只是她面上表情却很复杂,谢琦大致能读懂,对方因为今日有所求又想表现的亲切些,然而天性无法对他偏爱,做不出那样的神情。
他不愿再去细想原因,只干涩道:“母亲,我今晚可能又要犯病,若是在厅中,只怕会累得场面很难看,这礼您直接替我交给祖父吧。”
他话说完,母亲的神色已是沉下去了。
“你的礼我转交,未免显得太不诚意。”
潜台词大概是,不能得祖父的欢心。
然而谢琦已经极为疲惫了,他垂着眼睛声音哑了许多:“母亲,我没有骗您,若是我在席中咳了血,想必不是什么吉兆。这礼是我精心准备的,您只要交给祖父,他定然会清楚。”
母亲闻言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他放在膝上的长匣子。
“我能看看么?”
谢琦没有拒绝,对方便把那个匣子打开了。
里头是一副卷好的画。
展开来,便能看见宣纸上一只翱翔雄鹰,只是仔细瞧,那雄鹰却是两半笔迹不太相似,右边显然画技更为老练成熟,才情四溢,然而左边却是稍次了些,仿佛刚学画的新人。
没再仔细看旁的东西,母亲已是冷笑一声,劈头盖脸地呵斥他:“这便是你精心准备?!”
她仿佛怒极,直将那宣纸揉作一团扔回谢琦身上:“亏我还想着你多少惦念些养育之恩能帮我这一次,狼心狗肺的东西!真是枉我给你好脸色,竟这样糊弄我……好啊,你不想给你祖父好好送礼,那便不要再去了,你就给我好好呆在这吧!”
对方言罢转身,出小间时似乎吩咐了婢女去取钥匙,而后便传来门口上锁的声音,以及离开的脚步。
小间内十分昏暗。
少年自打那画被揉了后便一直眉目低垂,神情麻木,只是他的呼吸却逐渐克制不住的急促起来。
云翳轻掀,一缕月色从小半扇窗子透进来,正好照见少年削薄的下颌一小片光亮,他唇角紧抿,似乎在勉力克制着什么,肩膀已经在轻轻颤抖。
下一刻,他把怀中的纸团好好放进轮椅旁的兜子里,嘴角便溢出血来。
“咳咳咳……”他捂着唇咳弯了腰,半晌挪开手,便只觉得掌心一片腥稠黏腻。
而后他慢慢落下手,微微向后枕上轮椅,阖了眼睛。
在那种内心被极度拉扯摧残的时刻,谢琦却觉得自己的脑袋空了一瞬,像上次一样,迷茫钻了进来,还连带着有一些诡异的黑色网线,如有形之物般侵占着他的思绪。
尽管他闭着眼睛,却觉得自己比睁着双目时看得更清楚,小间里的轮廓如同被附上一层磷光粉般清晰闪烁,连他仰着脸时看到完全落在阴影中的梁上结构都很鲜明。
虽是他从未见过的奇异效果,但谢琦也只是有些怔然,这效果似乎是以蚕食他的生命为代价。
他越是去看,越觉得头晕目眩,唇角不断地溢出血来。
然而他却像是着了魔,如何都不能停下。
也好,失去意识前的谢琦如是想。
若是在此处安安静静的耗干自己,也好。
谢琦再醒过来,又是一夜之后了,他是在谈老旧屋的床上醒来的。
一睁眼,便能看见谈老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我早说过让你不要去。”谈老把搁在他腕子上的手收回,长叹口气:“你回家一次,这郁结便会重一分。”
“若不是清秋看你太久没出来,又仔细去找你还硬是胁迫管家拿了钥匙,只怕你今日就醒不过来了。”
谢琦半晌才道:“是清秋救了我,替我多谢他。”
他这话讲得寻常,话里话外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谈老眉头一皱:“要谢你自己谢,同我说做什么。”他说完见谢琦也没别的反应,于是又道:“我去给你端药,你给我好好呆着。”
等出了门,便见清秋还守在门外。
他看到谈老出来立刻迎上前。谈老掩上门后转身,轻轻冲他摇了摇头。
“可是病势稳不住?”清秋压低声音。
“他这次伤得狠了,那毒不知是因为大爆发短暂沉寂还是其他原因,竟收势许多。”
清秋听地有些懵懂:“那不是好事吗?”
谈老领着他下楼梯去煎药,睨了他一眼:“你想想那山雨欲来前,是不是格外安静?”
他又慢慢道:“他这段时日与那毒素相斗太狠,实在是受了太多疲累,我都担心他撑不住,但他的身子竟然也受下来了,只是这般拉扯,最受伤的不只是他的身体,更有他的意志。”
谢琦刚刚生出些新的求生意志,若是反复积攒希望又被撕碎……他今次回家,那荒唐母亲又不知如何刺激了他,实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你得给他找点甜头尝尝。”谈老套上纱布,把药锅里的药汁逼出滤进小碗,整个底层都是弥漫着的草药味道。
找点甜头?清秋看着眼前黑乎乎的药汁……看着是挺苦的,谈老是要他去买糖水?
“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谈老抽空瞟他:“我是要你去找点他牵挂着的东西,他在学馆,不是有要好的同窗?”
要好的同窗?少爷有关系很好的同窗吗?他怎么不知道?
谈老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重重道:“那个从前给他写信的女孩子,听说不是也来学馆了吗!”
哦,屠小姐。
这次清秋终于领悟过来谈老在说什么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找屠小姐。”
“诶!”谈老喊住他,淡淡道:“你别急告诉她谢琦生病,去看看这么久没见,那位姑娘有什么说法。”
“好嘞。”
“我的妈呀,你也太不留情面了。”
也是拿了凌华鉴之后,屠苏苏才知道,学馆里还有演武场,各种武技练习的场所。
崔明川在她对面揉了揉自己的胳膊:“你不是着凉了么?怎么还这么扛打。”
屠苏苏闻言十分应景地打了个喷嚏,而后耸耸肩膀未置一词。这个崔明川初见便打不过她,等她好好攒劲练习一段时间,自然更加打不过了。
“学馆里看重武技的人还真不太多,我觉得你这次有戏。”
什么叫有戏啊,这人会不会说话,她这是必胜。屠苏苏已经自己算过了,在她这一级的对手,基本上打过崔明川之后,就不会有太大的难题。
“你这么自信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崔明川和她一道走下演武台,眼睛眯起来:“不会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吧?我可告诉你,你一次报了那么多项,就算是铁人也会受不了,这样车轱辘战下来,你最后会阴沟翻船也不一定。”
“无所谓,只要能拿到六个第一就够了。”这个她也算过了,想要由丁升丙是一个第一,由丙升乙是两个第一,由乙升甲是三个第一。
她就要一步到位。
“屠小姐!”
屠苏苏转头,发现是清秋。
然而在清秋身后,还有朝着他们跑过来的秦若怡,她也在喊。
“屠苏苏!你的锦鲤居然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