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出现在我梦中,才过一会儿他就死了,死得惨不忍睹,这事实在有些惊悚。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心里不停地问自己,为怎么会这样?为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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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开始呕吐,可怕的场面,浓重的血腥味,再加上呕吐的声音,我也忍不住开始作呕,但只呕出了一些又苦又酸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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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隧道内弥漫着难以形容的压抑和阴郁,没有人说话,只有呕吐声。在经历过豆腐桥发电站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后,我以为自己经历过大风大浪,已经很坚强很勇敢。这一刻才发现,我还是很渺小很脆弱,或许人类本来就是渺小脆弱的,一块石头掉下来就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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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勇气再留在这儿,转身往外走,我甚至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去,永远不要进来。我不确定我在害怕什么,也许是之前奇怪的梦让我感到害怕,也许是第一次看到死得这么惨的人,也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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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了隧道外面,回头看着巨大的隧道,再看向它上方高高耸立的山峰黑影,高不可攀,神圣不可侵犯。我惊悚战栗,感觉整座山就是一个超级巨兽,隧道就是它的嘴,能吞噬一切进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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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人在我旁边走过,总经理包世贵也来了,用低沉严厉的声音下命令:“无关的人不要进去,都回自己宿舍,不许乱说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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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也是算无关的人,所以回宿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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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后我开始镇定下来,挖隧道本来就是很危险的工作,偶然出事故是难免的,要不是因为之前做了一个怪梦,我不会这么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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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久谢知顺才回来,换了身上带血的衣服,点了一支烟深吸了几口,然后对我说:“不用太紧张,像今晚这种情况很少发生的,而且我们修机器基本是在外面,很少进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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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我想对他说做梦的事,但认识没多久,我还不知道他信不信这些,所以试探着问,“师父,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鬼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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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顺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应该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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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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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顺的眼睛眯了起来,嘴角微下撇,似笑非笑的表情变成了嘲讽:“我相信,但我不拜它也不求它。即使它真的存在,你饿的时候它不会给你一碗饭,你掉进水里它不会拉你一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佛从来不曾慈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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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愕然,这么说他是不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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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顺道:“但是人需要信仰,需要精神寄托,需要教化向善,需要自我约束明心见性,所以我信。我认为神佛不在天上,也不在庙里,而是在人的心里,一念向善就是佛,公正无私便是道,比念千万卷经,烧一辈子香更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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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了抓脑袋:“我的意思是,你信不信超自然的力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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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自然,什么又是超自然?”谢知顺深深看了我一眼,“别想太多,该吃的时候就吃,该睡的时候就睡,该干活的时候就干活,想太多就走火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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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掐灭了烟头,倒在床上。或许我就是想太多了,还是睡觉吧。我关了灯,躺在床上,却还是思潮起伏,难以入睡,躺了很久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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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醒来时天已大亮,谢知顺不在床上。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我急忙拿了毛巾、牙刷去洗涮。走到门外我发现到处是三五成群的人在窃窃私语,显然是在谈论昨晚的事。隧道那边只有几个保安守着,没人往那边走,也没有机械轰鸣声,看样子没有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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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涮完我走向食堂,食堂里面没多少桌椅,所以大部分人都是打了饭就出来,只有少数人在里面吃。这时进出的人挺多,我看到的每一张脸似乎都带着不安和忧虑,气氛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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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了饭之后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旁边几个工人正在边吃边说。他们说的是四川话,我能听懂一大半,有的说昨晚那人整个被压扁了,肠子流了一地,如何如何惨;有的说昨晚石头掉下来很不正常,前道工序都没事,喷锚加固之后更不可能掉下来,这不是技术上的问题;有的说是昨天出葬的队伍冲撞造成的,复活一个就要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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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工人过来挤入他们之中,说他有一个叫花脑壳的老乡因为害怕,已经打包走人,连工钱都不要了。这一说立即引起更大的不安,有的说不干走人,命比钱重要,有的说要叫老板加工资,不加工资就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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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中叹息,看样子管理人员要头疼了,我第一天上班也上不成了。以前我以为四川民工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现在才发现他们的脑袋比四肢还发达,都很机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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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过早饭回到宿舍,还是没看到谢知顺。后来我听说管理人员和技术骨干在开会,上午都不会开工,可能谢知顺是去开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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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有一队工人进入隧道,许多工程机械开始启动,工地上忙碌起来,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但是谢知顺还是没有出现,我询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看见他。我有些担忧,老谢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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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四点钟,谢知顺终于回来了,行色匆匆。我问他去哪儿了,他说老板叫他去找几个和尚来超渡一下,他刚把人带回来,在接待室休息。谢知顺拿了些东西又外出,我可不想再一个人被晾在宿舍,跟着他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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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宿舍不远的一个活动房接待室内,三个和尚正坐在茶几边喝茶,几个领导在另一边作陪。看到我和谢知顺进来,和尚们都转过头来,看到其中一个和尚的脸后,我惊呆了。他赫然就是我在梦里看到的,跪在地上的第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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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可能认错,这个和尚无论是体形、容貌、服饰,都与我梦中看到的和尚一模一样。穿着僧衣他看起来可以说是法相庄严,要是换上一身西装领带,就有当官的派头,因此看上去他很有大师的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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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会出现在我梦中?以科学的说法,梦境是因为睡觉时,一部分脑细胞没有放松和休息,零碎的记忆片段拼凑而成,那么梦里面的内容应该是我见过或经历过的才对。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怎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退一万步来说,真有“灵魂出窍”、“元神出窍”这种事,我也不该看到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人跪在一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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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我当时看到的场景代表了什么?跪在第一的工人已经被砸死了,这个和尚会不会也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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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非常混乱和不安,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众领导陪着和尚们往外走,我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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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隧道洞口,这儿已经有人用桌子搭起了一个很大的平台,正在摆设瓜果、猪头、鸡鸭之类供品,显然早有准备。三个和尚穿上了自带的袈裟,拿出木鱼、铜钹、磬、经书等,点上大烛、巨香,开始进行仪式。这三个和尚应该是从大寺庙请来的,举止有威仪,梵唱悠扬嘹亮,虽然我完全不懂还是觉得他们很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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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附近施工的工人不时往这边瞄,远处营房区有更多人聚集往这边看。我明白了,这样大张旗鼓公开做法事,超渡死者还是其次,主要是为了安抚人心,让工人们相信以后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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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渡法事从傍晚开始,一直持续到半夜,其间我和谢知顺只离开过一次,去吃晚饭。本来这事跟我没有多大关系,但因为那个奇怪的梦,我总感觉会有事发生,所以一直在旁边看着。其他领导早就走了,负责这件事的人就是谢知顺,所以没人干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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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午夜仪式才结束,没发生任何不正常的事。不料吃过宵夜后,谢知顺对和尚说,还有一个地方需要麻烦他们施法保平安,并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给为首的胖和尚。胖和尚一脸笑容,爽快答应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释能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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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顺带了一个装供品的大包,戴着矿灯在前面带走,三个和尚走中间,我拿了一个蓄电池的强光手电走最后,给他们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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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的方向,正是之前送葬队伍走来的小路,在隧道洞口左侧,延伸入山谷中。进入山谷,往前走了几百米,谢知顺拐向上山的方向,不一会儿就看到山坡上有一栋建筑,在夜色中悄然无声,没有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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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建筑时,我就感觉很眼熟,等到走进大门,看到左右各有一个天井,左厢是一个老旧的小戏台,右厢是一排排长木凳,我不由惊呆了,这不就是我梦中看到的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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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坐在长凳上,站起来问:“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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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顺应了一声,灯光扫过那个人。他身材高大,肩宽体厚,脸容轮廓坚毅,有着北方人的豪迈直爽,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迷彩服。我又愣住了,这不就是我在梦里看到的,跪在地上的第四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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