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短夜长的冬天,不到五点,天色一片颓势,裹挟着暗红的晚霞。
孟胜祎与她相约先在商场门口碰头,刚到不久,就看见了门外走来的她。
梁霜影穿了一件棕色的呢子外套,上面的牛角扣显得年轻,一双黑色的高筒靴长及膝盖,进门前有冷风吹着她披散的长发,皮肤雪白,认真的化了妆,模糊了女孩与女人的界线,是不需要赘述的漂亮。
孟胜祎玩味的看着她,“想开啦?”
说话间,她们进了餐厅,俞高韵没有辜负期望的,从帅气的少年,长成了帅气的青年,目光自然率先捕捉到他。然后,才是胡闯,听说他高考失利,父母花了大价钱,才把他塞进了国外的三流大学。
餐厅里摆的是圆桌,留意到视线固定在梁霜影身上的某人,孟胜祎抢先拉开了胡闯旁边的椅子,优雅地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
胡闯打趣说,“女大十八变呀!”
孟胜祎不走心的回应,“谢谢啊。”
他接着,“越变越惊悚了。”
她故意看向另外两个人,自说自话,“今天谁请客?胡闯是吧?那太好了!”
梁霜影笑了笑。俞高韵收回视线,心情愉快的说,“既然是这样,那我也不客气了。”
“老子走了,你们慢用。”
进行餐后闲聊的时候,胡闯说,昨晚在微信叫了安宁,不巧她今天要送亲戚去机场,只能晚上过来一起唱歌。在座的人里,也就梁霜影有她的电话,准备买单换场之前,便给她打了过去。
安宁还在从机场回来的路上,那段路霜影太熟悉了,一堵堵上几小时都有可能,于是她说,时间很赶就算了,下次有机会再聚。
话音刚落,安宁着急的说了句,“不会的!”
梁霜影微愣了下,听着她回到一贯的柔声细语,“不会赶,我快到市区了。”
莫名的就想到那半句诗——蒲苇韧如丝。
他们进了ktv的包厢,孟胜祎却跑去超市疯狂消费,小吃果盘铺了一桌,有些壮观,她卡刷得高兴,又垒了一个鸡尾酒塔,自己先干为敬。
瞧这架势,胡闯马上就要问,你失恋啦?瞥见梁霜影使劲冲他挤眼色,识相的闭了嘴。
高高兴兴的同学小聚,演变成孟胜祎的个人演唱会,胡闯作为嘉宾偶尔串唱几句,走得调是一个赛一个的远。旁边无奈的两人,只好学着适应,顺便聊着天。
对了,俞高韵这么提了声,从卫衣前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了她,“有进步了吧?”梁霜影接过那只纸折的‘青蛙’,实在不想打击他。这根本就是只丑蛤/蟆。
如同以前一样,她要拆开了重新折起。
结果,摊开了纸,发现里面写有一行字,不是「我喜欢你」,是「我还喜欢你」。
那瞬间,所有白驹过隙的青春,一幕幕倒退,公交站的雨点,蜿蜒上山的吊灯,晚风穿过的消防通道,挂着彩灯的圣诞树,在她手心写下的名字。
临了,孟胜祎唱到动情,嘶吼着那一句——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梁霜影站起来说,“……我去趟洗手间。”
拐进女厕的门,融热的感觉在眼眶里打转,她急忙仰头,深呼吸着,好不容易将它们逼了回去,低下头,还是有滴眼泪滑落到脸颊。怕揉坏了妆,她轻轻的擦,突然气恼的咬着唇,重重地跺了下脚。
记不清房间号,在走廊绕了一圈,她从包厢门上的小窗望了进去,找对了房间,也看见了安宁。是精心打扮过的样子,恬静而温柔,她与俞高韵讲话,微笑的眼睛,不必再去揣测心意。
梁霜影推门进去,轮到胡闯瞎吼乱叫着,她没有迟疑的坐到了孟胜祎身边。
有了醉意的孟胜祎,把头靠向她的肩膀,嘀咕着莫名其妙的话,而她若无其事的,忽略了他的目光,偶尔笑一下高音劈叉的胡闯。
我们是不是很像?都像个执着的傻瓜,拯救不了自己,也成全不了别人。
梁霜影仅代表自己,认为火锅就要在喧闹如市的环境里吃,才有味道。
显然,身边的这个男人,与她的想法颇有出入。
礼宾穿着大红旗袍,身段娉娉袅袅,将他们请进了包间,高雅的装潢,一股子山茶花的清香。梁霜影脱下的羽绒服被衣套裹得严实,挂在落地衣架上,才记起手机在里面没拿出来,算了。
点上红泥小火炉,摆上锅,盘里鲜红的肉片一卷卷叠成个井字,虽精致,但少得可怜,所幸菜品码了一桌,服务生带上门离开没有多久,锅里的汤滚了起来。
梁霜影还是和几年前一样,随意地抓起头发,扎了两圈,撸上袖子,小臂过于青白,端起一盘牛肉片,筷子拨着全部倒了进去,汤汁往高处溅。
温冬逸不得不出声,“……小心衣服。”
梁霜影确实饿了,从南方飞来的时候,她看着平流层上的云雾,竟然睡了过去,空乘分发三明治和果汁的整个过程,都没有打扰到她。
亦如此刻。
所有声音皆有迹可循,汤汁翻滚,碗筷碰磕,慢慢轻歌,除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她沉默地进食,不置评,不看他。
桌上的空盘渐渐多了些。温冬逸含起一支烟,点燃,银质的打火机,合上的瞬间比甩开利落,他身子往后一靠,慵懒的坐着,从那些摇曳生姿的烟雾之中,看见她的眼睫低顺,在喝一份杨枝甘露。
他指间的烟靠近嘴边,又停下,先问,“课多吗?”
梁霜影不由地顿了顿,不带什么情绪的回答,“不多了。”
“大四毕业?接着念?”
她仍是毫无起伏的说,“毕业。”
他微微颔首,接着问,“想好去哪儿工作了?”
勺子落到碗底,梁霜影转过脸来看着他,“还有一年半。”才毕业。
温冬逸欺身向桌面,捡起干净的手巾,同时说着,“未雨绸缪不算早了。”
他伸手过去,自然地抹掉她腮边的酱汁。
“你们这个年纪,老是把谈情说爱放在首位,以为踏出了校园事业能一蹴而就,要不就那么干耗着着。”
毛巾还有点高温消毒后的余温,比这亲密的举动都曾有过,只是时隔太久。
眼下,梁霜影有些怔、一丝慌乱,这些情绪都冷却在他扔到一边的毛巾上。可能是她的心思不再那么单纯,会去揣摩他的弦外之意。
因此,她回答,“我现在没有男朋友。”
温冬逸稍显一愣,想要掸灰,见它快燃到滤嘴,干脆将烟蒂熄在了水晶的烟灰缸里,然后说,“只是一个提醒,不包含其他隐喻。”
“总之,你该去考虑这些了,如果没找到方向,我可以帮你安排。”
在他说话间,梁霜影拿起了勺子,停住,又彻底搁下,目光落在似乎渐凉的红泥小炉里,“你很闲吗,我将来要怎样,跟你有关系吗。”她的语气格外清凛,把疑问削成了陈述。
“至少,我是有责任的……”他顿了顿,肯定而轻的说,“对你。”
梁霜影再度转过头来,不言不语的看着他。
“过去是我先招惹你,是我的错。”
他知道她没走出去,没有像她口中的自己,洒脱地走出过去。
梁霜影想要装作冷漠的笑一笑,却实在牵不起嘴角,“我和你谈感情,你跟我论对错?”
温冬逸撇开视线,“当初你那番话说得挺好,我相信你不是一时赌气,现在又何必呢?”
“我傻啊。”梁霜影立刻接上。
“听见你未婚妻说你们之间就是一场交易,她还不想结婚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还没傻够呢。”
真是久违的头疼,温冬逸微拢眉心。
在这桩婚事上,钟灵亮明自己与他无法达成共识,却不见有什么小动作,居然悄悄找到她那儿去了。
梁霜影忍不住问,“你们有钱人都是这样?人前做一对橱窗夫妻,背后各玩各的?”
他轻抿着唇沉思,不到片刻,点着头称,是。
“那我们分不分开,其实没有差别?”她的眼神变得固执而困惑。
这个念头太危险,之于他们两个人都是。温冬逸难得认真地瞧着她,“所以你想不通什么?”
只不过转瞬,回到了玩世不恭的味道,“懒得跟你说明白,就是我对你没兴趣了。”
“……别这么玩不起。”他低下眼眸,又倒出一支烟。
多好,温冬逸是完完全全的,不把她当小孩儿对待了,瞧瞧这话说得,多伤人。
梁霜影擦了擦嘴巴,平静地起身走向旁边的衣架,背对着他,穿上羽绒服。
她想,可能自己脑袋里塞了一堆石头,冥顽不灵,明明与他划清界限以后的路,即使是座独木桥,亦是那般笔直,她偏要拐进一条死胡同,去撞南墙,去头破血流。
夜幕之下,仍然车水马龙,寸土寸金的城市,像个巨大的荆棘丛林。这片光景,映着梁霜影脸上的兴致寥寥,直到看见那栋酒店大楼。
温冬逸大概是觉得,这家酒店周边的环境她比较熟悉,却不在意这里存有太多,她不愿意回忆的事情。
那双打着方向盘的手,骨节明显,线条流畅,如同开去的方向,没有丝毫的顾虑。可能,对他来说无所谓。
温冬逸把她送到了套房的门外,他交出房卡,肩膀倚着墙说,明天我可能没那么早下班。
等了一会儿,没有下文,意义不明。晚餐留下了前车之鉴,这次梁霜影不作他想,点了点头。
整间套房大而安静,习惯了室友外放的电影台词,或是父母在门外大动干戈,她有些不适应,将电视机打开,弄出了点声音,才脱下羽绒服准备洗澡,手机从口袋里掉在了地毯上。
她弯腰拾起的同时,按亮了屏幕,在一个小时前,俞高韵就发了一条消息:「到京川了?」
梁霜影给了回应,便扔下手机,刚从行李箱里搬出护肤品,没想到那边的人秒回:「给你发个攻略,你看看想去哪里。」隔了须臾,又发来:「住的地址给我,明天过去接你。」
梁霜影缓缓坐在了床尾凳上,回了句:「武忠路,星轮酒店。」
昵称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但是打了半天,却没有对话框冒出来。于是,她先说着自己要去洗漱了。
他很快回复:「早点休息,晚安。」
她犹豫了半晌,只发了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