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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顾家留宿那天,两个人都睡得很沉,谁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前又说了什么,只记得醒来是因为江天外婆打了个电话过来。一向慈祥的老人家这次光听声音就有点光火,听到是顾云声接的电话,没多寒暄,就连连说:“云声,让小天接电话……在睡?在睡也拎起来。”

顾云声把卷在被子里的江天推醒,告诉他他家来电话了。江天睡得迷迷糊糊的,伸出一只手,迷迷糊糊地应着,没多久把电话又挂回去。顾云声看他也没跳起来,只当没什么事情,继续去睡,但睡了不到五分钟,江天猛地从被子里直挺挺坐起来,吓得顾云声一哆嗦,也跟着爬起来:“你干嘛?”

江天脸上已经一点睡意也没了,绷着脸紧着嗓子:“外婆打电话来,说汪博的爸爸到家里来了,要我回去。”

顾云声还有点没睡醒,想了半天,反应过来了,变了脸色:“他还敢拉着家长到你家去闹事?我和你一起回去。”

江天要拉他,但顾云声根本不听,一刻不停地从床上蹦下来换衣服,又把江天的衣服递给他:“不行,我和你一起去,先动手的人怎么也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挨骂啊。”

一扭头,看见江天的背,昨夜那个梦境的片段又袭上眼前,顾云声脸一热,不敢多看,赶快低头把扣子给扣整齐了。

他们说是说得友爱又坚强,但回去的路上心里始终忐忑——江天外公的性格他们是都知道的,从来不大声,也不骂人,更不要提动手。但是如果等他老人家露出一点失望神色,全家人都痛苦羞愧得立马能哭出来。

一路上互相安慰又各自不安地到了江天家,果然见到张阿姨在门口张望。远远地见到他们迎上来,紧张地问:“小天云声你们怎么好和人家打架啊?看看人家一家人都上门了,在你外公书房里,你赶快上楼去。你外婆着急得高血压都要发作了。”

两个人霎时间白了脸,之前做的心理建设土崩瓦解。后来还是顾云声一甩头,拉住江天,说:“不要紧,他爹妈都在正好,我还担心他爹妈不来呢。”

老房子,脚步一块楼梯就咯吱咯吱响,本来是顾云声走在前面,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还是江天先敲开了房门。一进门的情景让两个人都大吃一惊:汪博脸上一边一个掌印,一望而知是新甩上去的,又哭丧着脸,哪里还有昨天趾高气扬的样子。

顾云声和江天面面相觑,正想着要说什么,汪博的爸爸就猛地一推汪博,恶狠狠地说:“小混蛋,还不向江天道歉!”

他们纵然事先想到一百种可能发生的状况,但也决计想不到回来是接受道歉的。江天愣住了,听见汪博微弱如蚊蚋的道歉,脸上表情变了几变,就是不说话,定格在倔强而固执的神色上。

如果不是后来江天的外公说了一句“小孩子打架,没什么大事”,这僵持的场面不知道要维持到什么时候。等送走客人,老爷子看着面前两个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半大的青年人,缓缓说:“他骂娘,所以你们动手,这是有志气,打了就打了;但人家专程来道歉,你还犟着脖子不说话,就是看不起人了。”

都做好挨训准备的两个人,听到这番话,反而傻了,不知道要接什么话。江天外公看着他们挥挥手:“你们两个能把人家七八个孩子都打趴下,也真是有本事。”

顾云声听到这里偷笑一下,又被江天外公投过来的目光一刺,赶快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肃立。

“看在你们晓得互相照顾不让大人操心的份上,这次就算了。好了,江天你外婆给你们炖了蹄膀,云声也留下来吃饭。”老人一笑,轻描淡写打发他们下楼去了。

为什么横得不可一世的汪博会乖乖过来道歉,江天和顾云声后来私下讨论了几次,都没得出个所以然来。直到他们上大学的第一个年,汪博爸爸又带着大包小包来拜年,这件事情才有了答案——虽然汪博爸爸现在是市教育局的局长,但在很久以前,久到江天、顾云声、当然还有汪博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时候,现在的汪局长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江天外公的秘书。

打架的事情学校方面也是没有声张,悄悄找几个当事人谈话了事。这么处理固然有高考在即的缘故,但尖子生和市局局长的公子对打,传出去毕竟对学校的声誉确实也不好听。不过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江天和顾云声高中的最后几个月再没一起下学——顾云声妈妈看到儿子一身的伤吓得魂飞魄散,之后的每一天都开着家里新买的车子来接他,无论顾云声怎么抗议都没有用。

不过也容不得他抗议太久,高考就到了。江天考前生了一场大病,全市第一没了,但还是顺利进了全国闻名的t大,不过跌破所有人眼镜的是,他没去彼时最热门的什么计算机啊金融专业,而是学的建筑。顾云声则继承了他一贯的大考大运,超常发挥,也进了一所全国重点大学和最热门的计算机专业。

发榜之后被折磨了三年的考生们就像出了笼子的鸟,成天的谢师聚会旅游联欢,像是要把压抑的三年统统在这几个月里补回来。顾云声在年级里人缘好,自己班上玩够了,别的班也邀他,跟这群朋友出门一周回来都没来得及歇脚,接到另一伙人的电话,又兴高采烈地赶下一场的热闹。

疯疯癫癫醉生梦死一个多月倏忽而过,忽然有一天发现,怎么再一个礼拜就开学了。也就是这样,猛地想起很久没有问过冷暖的江天。

其实自留宿那天,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顾云声时不时会觉得江天在躲他,但真的在一起聊天什么的,这种感觉又没了。顾云声若干个夜里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又每每还没想清楚答案,已经酣然入睡。偶尔几次做梦,醒来觉得指尖发烫,好像江天那一晚的眼泪在自己都没留意的情况下,渗到骨头里去了。

这些蛇蛇蝎蝎的感情顾云声懒得深想,若无其事地去冲去找江天。到了他家门口,正好撞了个正着。江天穿着白衬衫,黑色的裤子,看起来有点冷淡,见到顾云声兴致勃勃地冲他笑,也没什么表示,就问:“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问得像一盆凉水兜下来。顾云声没在意,抓了抓头发,还是笑着说:“没几天开学了,想来看看你。东西收拾好没有?”

“还在收拾。外婆给我收了三个大箱子,外公和我正在劝她精简成两个。”江天这时表情和语气都和缓一点,“你呢?出去玩回来了?”

顾云声有点不好意思,笑了几声:“嗯,别人来约,不好意思拒绝,就跟着疯玩一阵。说起来我们两个才应该结伴旅行一趟,以后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只有寒暑假能见面了……”

“那就等寒暑假吧,会有机会的。”

“那好,来u市玩啊,好地方呢。t市我也没去过……”他兀自说得兴高采烈,终于看见江天手上提着的袋子,顿了一下,“额,你要出门?”

“大后天就要走了,走之前去看看我妈。”

“怎么走得这么早?不是九月才开学吗?”

“建筑学院有个入学考试,新生要先去。”

顾云声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早,顿时后悔没有早一点回来。他看着江天手上的东西,终于鼓足勇气、用很客气的商量的语气说:“要我陪你去吗?”

江天盯着他,半晌说:“你要是不忌讳,就去呗。”

他们换了两趟车,才来到郊区的公墓。墓地依着小山,墓碑一排排密密麻麻地排着,顾云声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只看了一眼就花了眼,只能跟着江天,看他熟门熟路地在各种小径之中穿梭,走了十多分钟,才在一个墓碑前面停住脚步。

墓碑上方镶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顾云声早在江天家看了许多许多次,一点也不陌生,何况江天和他母亲又是如此的相似。江天立在碑前,顾云声跟在他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晓得他站了一会儿,跪下身去,把墓地上的杂草什么的都拔掉,献上花,然后把份看起来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的纸片烧了,很久都没有起来。

盯着江天那薄得像两片刀的肩胛骨,顾云声隐隐约约地想到,是啊,他只知道江天母亲在他很小时候去世,从来也没听过他家人说起细节。但很快又想,人都没了,说又怎么样呢。他脑子那时也飞快地划过江天爸爸这么个概念,不由得一惊,这才想起好像就连江天自己也没和他提起过父亲,容不得他深想,江天已经站起来了,转过身,依然低着头,轻声说:“我好了,也差不多要回去了。不然赶不上晚饭了。”说完这几句话,又等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过湿润的光。

顾云声瞬间就被刺中了,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听见自己结结巴巴的声音:“江天,你……你不要伤心,你来看她,阿姨会很高兴的;你考上t大,她泉下有知,肯定也很高兴的……”

江天避开顾云声的双眼,哑声说:“她真的知道吗。”

“那当然,不管你有什么好消息,她都知道。”

顾云声说得斩钉截铁,内心却一点没谱,只是看见江天听到话后快速地笑了一下,同时挺直了脊背;傍晚的斜阳映得他迎向自己的半边侧脸微微泛光,温暖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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