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歆进产阁之后便觉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那味道冲的她心口疼,眼也疼,但她还记得将门掩实,不透一丝风进来。21
讷敏许是听到动静,头艰难地转向容歆,扯出个笑脸,嘴巴一开一合。
没有一丝声音,但容歆知道,她在叫“容姐姐”。
“疼不疼?”容歆趴在她的床前,心疼地问。
讷敏面色苍白如纸,唇上也淡到几无血色,她见到容歆之后,似乎因心情所致,稍有了些气力,微启唇,“不疼。”
“骗人……”怎么可能会不疼……
“容姐姐。”讷敏手困难地抓住她的袖子,求表扬似的道,“我怕你难过,所以……”
容歆右手握紧她的手,左手颤抖着摸上讷敏的发,汗水打湿了她的鬓角额头。
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圈里滚落,容歆将额头靠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更咽道:“我不如你,你是这世上最坚强的姑娘。”
讷敏眼角飞快地滑落一滴泪,努力轻松道:“容姐姐也很厉害……我听到了,容姐姐为了我骂人。”
容歆心中有许多的情绪几欲控制不住,可她不想要讷敏自责有负担,便低着头擦干净脸,然后抬起头,“七阿哥很健康,皇上为他起了个乳名,叫‘保成’,我让人抱过来给你看。”
讷敏眼中光彩盛了几分,这时门打开,她眼睛看过去,见到是康熙,一顿,随即又弯着嘴角叫道:“皇上……”
接生嬷嬷们早已退出去,而齐嬷嬷自容歆说起七阿哥,便走到外间叫人抱七阿哥过来。
容歆现下根本不想管康熙是不是皇帝,只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抓着讷敏的手。
康熙坐在讷敏床边,梁九功有几分着急地想要示意她,可她并未给他一点目光,干着急无用,又不敢出声提醒,只能垂着头站到齐嬷嬷身边,不管了。
“敏儿。”康熙握住讷敏胸前的手,心痛道,“朕唯愿你安好。”
讷敏微喘,在两人担忧的目光中稍稍平复,才道:“皇上……您是圣明君主……臣妾也愿您治下……海晏河清,山川无恙……”
她永远知道康熙想要什么,也永远善解人意。
可正是如此,又让旁人总免不了心中有愧。
康熙一贯坚毅非常,此时也忍不住教热泪盈满眼眶,“敏儿……我愧对于你。”
讷敏缓慢地摇头,眼神澄明,毫无怨色,“臣妾,三生有幸嫁给您,不悔,无怨。”
容歆忍不住撇开头去,讷敏无怨无悔,她却有些恨,恨这世道……对女子不公;恨她自己……无能为力。
而康熙因为讷敏的话,越发的满心痛苦,维持不住帝王风范,垂泪不止。
容歆听到开门和齐嬷嬷说话的声音,匆匆拭了拭眼泪,强自喜道:“娘娘,小阿哥过来了。”
讷敏立即侧头去看,容歆从齐嬷嬷怀中接过小阿哥,他睡得很沉,并不知道他的皇额娘是用怎样期盼的眼神看着她。
“敏儿,你看咱们的保成,太医说很健康。”康熙亲自抱着儿子,探身给讷敏看,“等你好了,朕带着保成去蹴鞠,你在高台上看可好?”
讷敏抬起手想碰一碰孩子的脸,然而只抬了一寸高便跌落在床上,容歆马上扶着她的手,靠近七阿哥的脸。
“长得真像皇上啊……”
康熙一听,摇头道:“像皇后才好,待长大了,必定是惊才风逸之子。”
“臣妾不求旁的,只要保成健康长大,莫要像承祜……”提起承祜,讷敏的眼睛黯了黯。
而康熙对那个聪慧的孩子也是疼爱至极,每每想起便心痛不已。
容歆见两人又为承祜阿哥伤怀,立即便出声道:“娘娘,您看七阿哥的嘴在动,是不是做梦了?”
讷敏和康熙皆看过去,保成小小一张嘴开开合合,好似真的在睡梦中碰见了什么好事。
容歆看着讷敏,她望向七阿哥的眼神极温柔,满腔爱意全在这一个眼神中。
“保成……”讷敏对沉睡地孩子笑道,“保成,皇额娘甚爱你,你听到了吗?”
襁褓中的孩子小嘴鼓动了几下,像是在回应一样。
讷敏十分满足,“真好……”
这时,门又被敲响,齐嬷嬷起身时打了个晃,便由梁九功去开门,回来时,他手中端着一碗药,“皇上,娘娘的药熬好了。”
容歆与康熙对视片刻,随即容歆垂眸,躬身接过七阿哥,往一旁稍让了让。
康熙轻柔地微微扶起讷敏的头,在她头下垫了个软枕,然后端起药碗,勺子轻轻搅动,哄道:“敏儿,好生喝了药,很快便会痊愈。”
讷敏轻轻点头,“嗯。”
康熙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她嘴边,待她喝了,笑着问:“可苦?让人给你拿一碟蜜饯过来?”
讷敏眼睛一亮,道:“我那屋柜子里,有一罐蜜饯。”
康熙听后,立即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道:“奴才这就去找浅缃姑娘。”说完,匆匆走出去。
一碗药喂完小半碗,梁九功拿着蜜饯罐子回来,康熙接过之后放在床边,喂完她剩下半碗药,这才捏了一颗蜜饯喂到讷敏口中,“甜吗?”
讷敏缓慢的嚼着,含笑道:“尚可,不太甜,皇上也吃一颗。”
那蜜饯罐子还是那时容歆给她做蜜饯时的粥罐,之前的蜜饯吃了许久才终于吃完,所以容歆又重新做给了她。
一颗蜜饯,康熙很快吃完,她却嚼了很长时间才费力吞下,教容歆和康熙看得十分难受。
康熙像是不曾见一样,自然地拿着锦帕为她擦拭嘴角,然而擦着擦着,却见讷敏突然作呕,几下之后,黄色的药汁便浸湿了白色的锦帕,而最骇人的是,还有丝丝红色。
“敏儿——”
“娘娘?!”
康熙丝毫不在意污秽的擦着她的嘴角,可那帕子都脏掉,他便干脆用龙袍的袖子为她擦,一边还冲着梁九功喊道:“快去叫太医!”
七阿哥不知是感觉到,还是被两人的声音吵的,突然闭着眼睛大哭起来。
讷敏忍着身体的不适,不舍的看了一眼容歆和她怀里的孩子,继而转向康熙,紧紧抓着他的手求道:“皇上,我、敏儿……视容歆若亲姐姐,您答应我……答应我……让她到保成身边去……皇上……”
“敏儿,敏儿你别说了,太医很快来了,不会有事的。”康熙手抚着她的脸,声音有些慌乱。
容歆也慌道:“娘娘,您等等,太医会治好您的,别说这样的话。”
讷敏却不管,只攥紧康熙的手,请求道:“皇上,讷敏只求这一个,教容姐姐代我陪着保成长大……”
“敏儿,我们一起陪着他长大可好?”
“哇啊啊啊——”七阿哥哭声更大,容歆抱着他跪在讷敏床边,更咽道,“娘娘,娘娘您看,七阿哥想要皇额娘呢。”
讷敏留恋的眼神落在保成身上,复又固执地看着康熙,“皇上……求你……”
康熙泣道:“好,朕答应,朕答应。”
讷敏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最后贪恋地看了一眼三人,闭上了眼睛。
“敏儿!”
“讷敏!”
这时太医进来,康熙焦急万分地冲着他们喊:“快救皇后!”
太医们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将皇后的情况稳定下来,施针结束,主针的御医手都是颤抖地,神色间却未见半分轻松。
几人跪在地上,语气更加沉重道:“皇后娘娘难产血崩,以至于内腑衰竭出血,实是女子生产最危急之症。”
“朕只想知道,能不能治好皇后!”
几个太医趴伏在地,“臣等医术不精……”
康熙跌坐在床榻上,而容歆若不是怀中还抱着七阿哥,恐怕也站不稳了。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后必定撑不过今日时,她撑过了一日,又撑过了第二日……
康熙以为有希望,然而每次太医为皇后诊脉,神情便凝重一分,可皇后就是忍着身体上巨大的痛楚,吊着这最后一口气。
容歆连着三日未睡,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极差,却已经流不出眼泪,面上麻木的问太医:“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娘娘会如何?”
太医沉痛道:“皇后娘娘内腑之衰我等极尽全力依然控制不住,待到脏腑彻底无法承受,便……尽无转圜。”
容歆晃了晃,抚着墙站稳。
太医见状,问道:“可要下官为容女官诊看一二?”
容歆无力地摆手,待到眼前复又清明,便重新回了讷敏床前。
浅缃等人肿着眼睛守在皇后娘娘身边,见她回来,追问道:“女官,太医如何说?”
容歆摇头,随即跪坐在讷敏床前,声音清淡道:“我陪着娘娘,你们先去用些东西吧。”
绿沈放心不下道:“您也几日未进多少东西了,不若好好休息一日。”
容歆摇头,这几日头一次露出一点笑意,“娘娘喜欢我陪着她,你们先出去吧,顺便代我看看齐嬷嬷。”
几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冲她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容歆洗了个帕子,坐在讷敏床边轻柔地为她擦每一根纤细的手指,念叨:“云南乱了,皇上几乎整日里焦头烂额,只有晚上和我一并守在您身边。”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前日来了,皆为您留了眼泪,只是她们二位年纪那般大了,恐伤了身体,皇上便要求她们不必过来。”
容歆又抬起她另一只手,“小主们也日日都在正殿守着,我瞧着也有几分真心,想见您平时为人,确实得人敬重。”
“七阿哥……”容歆嘴角扬起,道:“七阿哥喝奶劲儿可大了,还护食,我想着五阿哥那时也是劲儿大,您瞧现在多健康!”
“说起五阿哥,十日已过,我又没去看他,他现在越大越难哄,指不定要气我多久。”容歆将她的手放回腹部,颇有些得意道,“咱们七阿哥必定不会那般,都极少哭闹,长大了必定是个极懂事的。”
讷敏还是那般无知无觉的沉睡模样,似乎身体里并无痛楚,只是静静的睡着。
容歆脸颊一滴泪划下,摸着讷敏的脸,温柔道:“皇上既然答应你让我陪着七阿哥,我会爱他的,无论他将来到何种境地,变成何种模样,我不会教他众叛亲离,不会教他心灰意冷,也不会离开他。”
“所以,讷敏,若是真的很痛,便舍了吧……”
……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五子时,康熙元后赫舍里·讷敏,于帝前芳魂永逝。其崩于坤宁宫,停灵于乾清宫,康熙帝缀朝五日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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