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只在遵化待了几日,临离开之前,追封淑贵妃佟佳氏为淑慧皇贵妃,不过未曾去妃陵探望她。
而他在行宫时,不曾召见卫氏,也不曾问过卫氏一言,仿佛直接将人遗忘在了行宫之中。
直到他临行前一日,方才下口谕,命卫氏于妃陵内清修。
康熙后宫妃嫔犯错,打入冷宫或是位份升降是常规惩罚,唯独卫氏,一句解释一句说明也没有,却又远离了宫廷,凄惨寂寥地留在康熙妃陵中。
但所有人有志一同地认为,她定然是犯了错,否则不会被摒弃在外。
子凭母贵,亦可受母亲带累,哪怕事实到底如何,始终未摆在明面上,宫内外诸人看八阿哥胤禩时,皆带上了几分不可言说之意。
康熙显然并不在意会造成怎样的结果,留下这么点安排,銮驾便启程返京,一同与他回去的还有十二阿哥胤祹和苏麻喇姑。
十二阿哥十分舍不得容歆,都要启程,还眼巴巴地瞧着她,好像这般容歆便会一同走似的。
大阿哥胤褆见他如此,严肃道:“男儿怎可作此态?胤祹,莫要耽搁行路。”
十二阿哥原先是极崇拜大哥的,此时心中却忍不住觉着大哥“不通人情”、“不善解人意”……
三阿哥胤祉瞧见这个两年没见的弟弟竟是敢和老大僵持,颇有几分他当年的英勇,顿时便生出些欣慰,立即便拽着四阿哥胤禛走过去,揪起十二阿哥。
“小十二,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不跟暴脾气还打不过的人对着干。”三阿哥说着,还冲着四阿哥使眼色。
四阿哥木着脸,揪起十二阿哥另一边肩膀,两人一同提起十二阿哥迅速离开此地。
十二阿哥离别的悲伤被无情地打断,背影中又有了另一种悲伤。
容歆含笑看着兄弟几个玩闹,笑着对大阿哥说:“听皇上说殿下也将随军出征,望您平安得胜归来。”
大阿哥如今已经比容歆高许多,微微低头看着前方的人,点点头,道:“姑姑不在行宫,也要保重安危。”
容歆扬起嘴角,应道:“是,您放心。”
大阿哥这才利落地上马,回到阿哥们中间,仪仗启行。
容歆送了康熙等人离开,当日便带着行装来到村子里,她想过一段清净日子,便没有带侍女,连侍卫也打发回去,命他们隔个三五日来一趟便可。
“容女官……”侍卫刚开口,见隔壁的徐姑娘出现在院门口,又改口道:“夫人,那我三日后再来。”
容歆点点头,也不留他,直接送他离开。
许思问在一旁等她送人走,然后才走上前,问道:“先生,我才见着您过来,不若晚上在我家中用些粗茶淡饭?”
她自从知道容歆未婚,思来想去想出“先生”这么一个称呼,容歆未反驳,便一直叫了下来。
而容歆听了许思问的邀请,没有拒绝,还回身去被柴火食材填满的厨房中提了两斤肉出来,送给许思问。
许思问当即推辞,“我请您到我家中,怎可收您的东西?”
容歆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道:“我与你不外道,这才愿意去你家中做客,可做客哪有不带礼的?倘若你不收,我也不好意思登门拜访了。”
许思问闻言,这才收下了那两斤肉,不过她一丝未留,当晚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至少对许家来说是极丰盛的。
然而容歆在桌上只夹其中的青菜,并未对肉动筷,许思问问起,她便道:“我吃素太久,恐怕受不住荤腥,需得慢慢适应着。”
不能吃却还买了肉……
许思问瞧了一眼吃得极香的弟弟,心知她是在照顾他们,又顾全他们的自尊,十分感激她的体贴。
饭后,容歆回去,许思问提出帮忙烧火,容歆思索片刻之后拒绝了,她没做过,但是知道如何做,仔细衡量过确定她有独自一人生活的能力,这才选择如此。
容歆确实极有自理能力,没有人帮忙她也很好的烧起了炕,晚冬天气依旧寒凉,她晚间起来添了几次柴。
第二日一早,许思问敲门进来,瞧见她被柴火刺伤的手,一脸不忍道:“先生,不若还是由我帮您吧?”
容歆低头看着她手上的小伤口,确实只是小伤口,微微有些刺痛而已,完全不影响行动,但也足以证明,田园生活并不如她先前以为的那般闲适。
她已经养尊处优太久了,再难由奢入俭。
容歆相信,如若有个三五日,她应该也能适应做这些事,只是显然,并不是十分必要为难自己。
而她既然想清楚,自然要改变她现在的境况,只是也不必劳累许思问,“是我想差了,待我那护卫来,便叫他带两个侍女过来。”
容歆如此说,之后的两日,她依旧独自洗衣做饭,收拾屋子,稍有些空闲也并不十分想抄书,只懒懒地靠在炕上翻看着话本。
三日后,侍卫过来,容歆果然吩咐他再返回去接了先前伺候她的两个侍女过来,也是自侍女到达之后,她的乡间生活才终于惬意了起来。
她不需要再亲自做事,便一整日皆是空闲,除了抄医书,便是步行到梅林,到那儿待个一刻钟左右再回来。
有一日和许思问闲聊,听她说送他弟弟许思明去村里的先生那读书,只是基础薄弱,很难跟得上其他学生的进度,每日愁眉苦脸。
许思问的弟弟许思明年纪小小,却极乖巧,未上私塾前,姐姐忙他便担起照看母亲的重担。
容歆提出可抽时间教导许思明,言语中并不为难。
许思问感激不已,但她想起先生日日在屋中抄写书籍,又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可会耽误您正事?我瞧您每日极忙……”
“左右这辈子也是抄不完的。”康熙也未问过,是以能抄多少抄多少,容歆并不准备逼迫自己。
然后容歆小课堂便在她这个青砖小院里开课了。
白日里许思明依然去村里私塾读书,他下课后才会来容歆家继续读书,刚开始是复习巩固,慢慢便开始学些别的内容。
容歆见许思问眼神中也是羡慕,便干脆带着她一起,后来又多了些村子里旁的小姑娘。
她不想抢私塾先生赚钱的营生,所以除了许思明一个男孩子,只愿意教导小姑娘们。
而村子里的人,不知是真的想自家女儿读书认字,还是有些旁的心思,没多久她这里便有了十来个女孩儿。
人常道读书明理,面对这么些个小姑娘,容歆教她们识字时也会夹带些私货,并非是离经叛道之言,只是些生存经验罢了。
容歆只是短暂的住在村中,她怜惜这些女孩儿,便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于此。
这就导致容歆在许思明的课程上精力的缩减,倘若许思问是个小气的,恐怕会心存不满,可她不止不介怀,甚至还主动劝她不要太劳累。
许思问是个灵秀的,容歆早便看出来,所以即便许思问明显对太子生出爱慕之心,她也没有因此疏远。
若是给她机会,她这样的女孩儿定然是不俗的,可惜生在这样的时代,贵族女子尚且无法自主,平民女子更容易被埋没。
倘若徐思明有可能飞黄腾达,许思问的人生轨迹许是会不同,可惜许思明刻苦是刻苦,读书一道上天赋着实普通,起码是容歆教过的孩子里,最差的一个。
不过容歆并未因此便认定许思明前途有限,反而务实地告诉许思明,他该付出怎样的努力才有可能达到一定的高度。
“无需茫然畏惧,起码秀才,你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是极有可能考中的。”
秀才对许家姐弟来说也是不敢想象的,但他们自出生以来,见到并且接触过的人中,最厉害的便是容歆,因此她说可以,他们二人便也生出了几分期望来。
加之许思问最近卖出的绣件儿比从前价高了几分,立即便说,一定会支持弟弟继续读书。
旁的缥缈的远景容歆再未说,事实上,能考中秀才对许家来说,已是光耀门楣,兴许下一代,或者几代之后,许家的门庭便有可能改变,一切还看他们自身。
容歆在村子里的生活,因为这些姑娘们变得极充实,她就像一个忽然落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给村子里的姑娘们带来的不一样的世界。
而容歆看似享受于这样的日子,其实始终并未断了和京中的联系,侍卫每一次到来,都会给她带来新的消息。
这一日,还未到平时侍卫来的时间,可他却骑着快马打破了村子里的宁静,只为送一封信给容歆。
容歆当时正在教小姑娘们识字,见他突然过来,便教众人先回去,然后立即撕开信封,一见信中内容,立即便命侍女为她收拾东西。
侍卫暂且回行宫准备马车,许思问见她侍女们的动作,问道:“先生,您是要离开了吗?”
容歆点头,眼中亦有几分不舍,却十分果断道:“是,我安排妥当便会离开,家中来信,有了将要添人进口的喜事。”
许思问一听,试探地问:“可是那位公子的喜事?”
容歆也不隐瞒,直接答道:“是,正是他。”
许思问沉默半响,收起失落,极真诚道:“恭喜。”
容歆含笑望着这个善良的姑娘,然后指着小半个书架的书,对许思问道:“这是我留下的,多是医书和佛经,不见得对你有用,但都送给你作留念。”
“先生,我怎可收您这般珍贵的书?”
容歆笑着说:“它们再珍贵,也要有人需要才能体现价值,只要你珍惜,送给你便是物有所值。”
许思问眼睛湿润,“先生……”
容歆走到她跟前,轻轻为她擦掉眼泪,“思问,咱们遇见乃是良缘,莫要用眼泪为我送行。”
许思问吸了吸鼻子,更咽道:“是,先生。”
容歆继续收拾她的东西,她不准备给许思问姐弟留下钱财,但笔墨纸砚并不吝啬,只看他们日后如何用这些东西。
许思问一直不愿走,容歆也不赶她,收拾东西时便跟她说些没边际的话,想到哪儿便聊到那儿。
而容歆特意交代许思问,不必将她离开之事告知旁人,是以第二日她坐上马车离开时,只有许思问姐弟在村外梅林送行。
“先生,我们还有再见之日吗?”
“我也不知。”
其实他们皆心知肚明,再见恐怕是极难的,实在是天高地远,很多人遇见一次便是唯一。
然而离别之际,说这些实在是扫兴,容歆便笑道:“往后的事谁又能断得清?或许咱们有再续之缘呢?”
许思问轻轻点头,“嗯。”
容歆又拍了拍许思明小小的肩膀,“你姐姐是好姑娘,你要多包容她。”
许思明乖巧地答应。
而许思问犹豫之后,教弟弟先去一旁等着,然后才在容歆微带疑惑的目光中,轻声问道:“先生,那位公子可是如您话本中形容那般,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
容歆看着她,良久,缓缓颔首,“是,甚至比你所见所思的,还要好上许多,是这世间大多数人比不上的那种好。”
许思问眼神缱绻,面上浮起一个小小的笑容,柔声道:“先生,思问接下来说出的话恐怕有些不自量力,只是您教导我一场,我如若不说出来,属实不够坦诚。”
“而且,日后也不见得有机会再言说。”
容歆听后,有预感她说得话可能不甚循规蹈矩,便教侍卫先驾着马车去前头等着。
许思问等到马车远了,便笑道:“我从前只见过眼前这一方天地,只见过这一方天地里的人,见到公子那一眼,便惊为天人。”
“思问想,大概再不会遇到比那日的锦衣公子更惊艳的人了……”
许思问右脚后撤一步,缓缓跪在地上。
容歆弯腰欲扶她,被她轻轻推开,便道:“好生说话便是,何必如此?”
许思问眉眼间尽是朗然,“然我也仰慕先生,仰慕先生的豁达,仰慕先生的从容。”
容歆从始至终便没想过许思问会是执着于太子的姑娘,然她此时的话,还是教容歆心生意外。
“思问无法用言语表达您带给我的震撼,但就像您说得,这是一场良缘,无论是您,还是那位仅仅一面之缘的公子,我都心存感激。”许思问轻轻叩首。
容歆手微微伸出,还未触碰到许思问便又收回来。
究竟是见一人,误一生,还是因这一人暖了往后余生,谁也无法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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