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家与玳国公府纷纷派人南下,誓要让沈栗再不得回到景阳之时,沈栗等人仍在海上飘着。
陋室阴湿,童辞裹了裹身上衣衫,看沈栗仔细地将茶盏架在炭盆上。
这屋子不见天日,寂寥空旷,便是油灯也只有豆大点萤光。童辞怀疑若非少爷与他关在一起,彼此还可闲聊打发时间,自己怕是早就疯癫了。
然而少爷却对这等苛待不甚在意,凉饭凉茶也吃得,冷言冷语也受得,每日里除了与他闲聊,便兴致勃勃地研究起炭盆的多种用法如今已得出了二十一种。
门扉轻响,童辞本以为是送饭的过来,不料进来的却是多日不见的尤行志。
随侍的侍卫们提着灯,将室内照的通明。沈栗二人已经很长时间不见强光,一时之间颇觉不适,微微眯着眼。
尤行志缓缓环视一圈,只做讶然状:“哎呀,本官真是疏漏了。不想三娘竟如此慢待客人,得罪得罪。”
童辞翻了个白眼:唱红脸的来了。
沈栗轻笑道:“无妨,千户贵人事忙。”
将沈栗面色温和,不复登船时疾言厉色,尤行志暗暗点头。多日过去,想来这厮吃足苦头,终于懂得妥协两个字怎么写。
“大人得了麻高义的家财?此人还活着吗?”沈栗忽然问。
尤行志微微讶然:“沈大人何有此问?”
沈栗指了指一个侍卫的手:“在下记得这扳指之前是戴在麻高义手上的,据说是个舶来品,被他把来做印章。这东西总不会随意送人。姜寒案后,麻高义同他的家财一同不见,在下还奇怪此人去哪了,原是落在大人手上。”
尤行志目光轻瞟,那侍卫赧然将扳指摘下来,塞入怀中。
沈栗叹道:“连私印也离手了,想来家财也保不住。”
“本官与麻高义到底是相识一场,当日见他落魄,便托三娘将此人救起,免得他要受酷吏拘役。”尤行志一脸悲悯道:“可惜他家族倾覆沦为逃犯,心中郁郁终致一病不起。临死前深感恩义,故将家财全数托付。”
“感念恩义故而奉献家财。”沈栗细细品味,与尤行志相对而视,不约而同轻笑起来。
麻高义的银子给他亲娘花用都舍不得,还能自愿留给尤行志?为了教他吐口,尤行志和胡三娘大约废了不少劲儿。可惜,麻高义劳心劳力积累一生,为钱财不惜触犯律法,到头来却做了别人嫁衣裳。
“麻高义家资巨富,他的馈赠,却是好大一趣÷阁银子。”沈栗笑道:“还未恭喜大人得遇财神。”
尤行志正色道:“本官身在湘州旗下,安能于王爷并诸位同僚共举大业时自谋私利?这趣÷阁银子自当奉献给王爷以充军资。”
沈栗感叹道:“大人果然高义,湘王殿下不会亏待您的。”
“不敢谋求厚赏,唯尽心而已。”尤行志大笑。
沈栗微微摇头:“千户此行带回前龄州布政姜寒使以及在下、又有麻高义巨资,推动龄州纷乱,危及朝廷体面。这都是大功,想来湘王殿下必然大悦,千户步履青云指日可待。”
尤行志笑得越发畅快:“借大人吉言。”
沈栗微微垂目,转了话题:“却不知大人此来有何见教,莫非是要靠岸了吗?”
“还需几天。”尤行志微笑道:“在下今日却是请大人喝杯喜酒的。”
沈栗诧异道:“不知什么喜事?莫非是预祝大人高升?”
“预祝哪算喜事?”尤行志笑道:“乃是为在下娶妻之事。”
沈栗挑眉:“胡三娘?”
尤行志微微点头:“先妻亡故多年,幸遇佳人相伴,也该给她个名分了。”
“娶妻大事,为何不回到湘州张罗?这船上既无宾客满堂,又无三媒六证,未免潦草了些。”沈栗奇道。
“乃是家岳所命。”尤行志微笑道:“家岳与三娘失散已久,如今好容易重聚,自然要为女儿打算。可怜三娘委身海寇,又孀居多年,家岳自然急于见他成婚。”
事实上,是尤行志急于和姜寒、胡三娘结为新的同盟。做了姜寒女婿,这对父女投靠湘王后就要给他卖命。他潜伏龄州多年,在湘州反而没有根基,一个做过布政使的岳父显然是不小的助力。
被他狠狠坑过,如今已走投无路的姜寒父女似乎也已经认命,再不提往日恩怨。毕竟,没有尤行志,他们也无法在湘州立足。故而尤行志只稍稍试探,姜寒微一思忖便满口应承。
“满船同仁皆为宾客,又有姜大人之命,至于媒人,却要烦劳沈大人了。”尤行志道。
沈栗唯一迟疑,慨然应诺:“大人不嫌在下年轻浅薄就好。”
“多谢大人。”尤行志心下暗喜。沈栗既然应承,显然是有和解的意思。必是这几日“想开了”,不再抗拒去湘州。
到底是高门子弟,从小受不得苦。若是当日立时威逼,指不定这厮便一口气撑着士大夫的气节,慨然就死放到这阴森屋内慢慢磋磨着,反倒被磨平了那点英雄气。
姜寒捂着闷痛的肚腹,朝担心地望来的姜氏微微摇头。
见父亲无恙,姜氏便又发起了呆:这时候古家应该已经被下狱了吧?不知有没有过堂?我那可怜的墨与年纪还不知差官有没有为难他?还有郎君
这女子在古家时疯狂地想救父亲,如今却又疯狂地想念儿子和被她舍弃的丈夫。
姜寒轻轻叹息。如今落到如此地步,自己和三娘都算是咎由自取,哪个也不清白。唯有二女是被无辜连累,抛夫弃子,白白做了他人棋子。
“三娘可恨,”姜寒漠然想:“老夫亦可恨。”
门口微微骚动,却是尤行志引着沈栗进来。
姜氏立时要扑过去拼命,被人拦下。姜寒止道:“这是你妹妹的好日子,不要闹。”
姜氏虽红了眼,到底坐下来。
见姜寒面色发青,唇现紫绀之色,沈栗微露笑意。
姜寒的脸色却越发青了。
尤行志笑道:“日后我等要同殿为臣,往日恩怨不妨一趣÷阁勾销。”
尤行志自是希望众人“和解”的,既然一起投了湘王,何不成为彼此人脉?
姜寒默然无语。
沈栗持了酒壶,亲自为姜寒斟满,软言道:“在下德薄才鲜。往日里觍颜冒犯,还望大人海涵。”
望着沈栗和软样子,姜寒抖了抖嘴唇。
尤行志催道:“岳父?”
姜寒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沈大人多礼了。”
沈栗微笑道:“先干为敬。”
一杯酒下去,见姜寒迟迟不动,沈栗诧异道:“大人莫非不肯原谅在下?”
尤行志也微微皱眉。他原预想沈栗倨傲不肯俯首,不想竟是姜寒执拗不已。
虽然都是被他诓来,但在尤行志心里反而更看不起他这便宜岳父。沈栗毕竟是“无辜被劫”,而姜寒确实是罪官。
沈栗都按照他的意思表示和解了,姜寒凭什么不肯遵从?
尤行志蛰伏多年,此番好容易立了大功扬眉吐气,更容不得别人违逆自己的意志。
“岳父。”尤行志沉下脸。
姜寒捧着酒杯,仿若喝药般喝了下去。
沈栗与尤行志均露出了笑意。
沈栗这厮本就是从酒桌上穿过来的,论起奉承劝酒的能耐堪称不凡。他摆出了讨好尤行志的架势,正搔到了此人的痒处。眼见着先前出身、前程皆不凡的侯门子弟使劲浑身解数逢迎自己,尤行志意得志满,好酒一杯杯下去。
姜寒忝居次席,只好勉强跟着喝。稍一迟疑,沈栗便摆出一张“你果然不肯原谅我”的委屈脸,或是诧异:“难道大人以为下官夸赞千户的话不对吗?”
尤行志正在兴头上,那里肯容姜寒拖延:你不喝,岂不是下我的脸面?
沈栗与尤行志的脸越喝越红,姜寒的脸却越喝越青。到后来,沈栗反而拦道:“大人气色不对,敢是身体不适?”
姜寒得了台阶,忙道:“近来老夫肠胃有些弱。”
沈栗道:“许是不适船行,老大人且罢了酒吧。”
尤行志仍以为姜寒乃是托词,暗暗不满。
却不料姜寒渐渐频繁捂着肚腹,面现痛苦之色。不一时,竟一口血喷出来,直挺挺倒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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