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君臣对峙突兀地开始,又陡然告终。众人忙着抢救皇帝,一时没?19??顾得上站在步廊中的沈栗与元瑞。还是太子忙乱间想起儿子,嘱咐沈栗护着元瑞先回东宫。
得了太子吩咐,沈栗才得以离开这纷乱的大殿。
大皇孙到底有些受惊,扑在沈栗怀中发蔫,半晌不肯说话,亦不肯教宫人抱他去做步辇。沈栗只好抱着这个小胖子沿着宫道徒步行走。
良久,大皇孙稍稍缓过劲儿来,趴在沈栗肩头眼泪汪汪地问:“皇祖父会不会有事?”
沈栗安抚道:“不会,皇上素来龙体强健,此次乃是一时怒急攻心,待太医诊治后便会好的。”
事实上,在沈栗离开大殿时,皇帝便已经清醒了。
“那就好。”大皇子拍拍胸脯,松了口气。复又低声问:“沈大人,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为什么那些大臣不肯听皇祖父的话?他们怎么敢欺负皇祖父?”
沈栗怔了怔,心下为难。大殿上的闹剧其实是一次帝权与臣权的对立,但这个道理却不是身为臣子的自己可以说给大皇孙听的。
“没人敢欺负皇上。”沈栗温和道:“皇上与众位大臣之所以那么激动,是因为北狄人欺负了我们盛国人。皇上和大人们是在讨论如何应对北狄人。”
大皇孙闷闷地点头:“北狄人真是坏!姑姑不见了,雅临也不见了,听嬷嬷说,三叔也没了一只手,他该多疼啊。”
沈栗低声道:“北狄人撕毁盟约,伤害皇室子孙,还侵入我国边境烧杀抢掠,致使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那大人们为什么不同意皇祖父派兵去打北狄人?”大皇孙噘嘴道:“那些蛮人不该打吗?”
“因为我们还没准备好。”沈栗低沉道:“我们还不够富裕,不够强大。”
“那我以后要把俸禄攒起来,”大皇孙板着小脸道:“还要好好习武,将来给姑姑、三叔和雅临报仇,给皇祖父出气!”
沈栗笑道:“小殿下孝心可嘉,胸怀壮志。”
大皇孙得了夸奖,抿嘴微笑。
沈栗却注意到他较平日内敛许多,心下微微叹息。今日是大皇孙第一次见识到朝堂,偏赶上一场罕见的纷乱。从此以后,大臣们的凶猛怕是要在他心里留下深刻印象。
幼年的经历往往会影响人的性格。只望大皇孙能快些忘却今日之事,不要左了心性才好。如若不然——沈栗不由发愁,他们正在图谋推立皇太孙,但若未来帝王是个畏惧甚至忌惮大臣的,会很令人头痛啊。
宫里的事很少能有瞒过皇帝的,尤其是当这件事还是有人存心教皇帝知道的。
正因大臣们集体忤逆犯上、身体又出了状况而心情压抑的邵英听说大皇孙立志要为他出气的“豪言壮语”后,不由龙心大悦。
还得是朕的大皇孙,我邵家的血脉!平日里满朝文武说的天花乱坠,到头来竟比不上稚子忠孝!
一叠声教赏,看着骊珠一溜烟儿去传旨,邵英慢慢陷入沉思。
出兵北狄的提议落空,邵英的注意力自然便转移到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上:皇储。
东宫的意思他能觉察到。之前还想再看看,毕竟大皇孙还小,太子也暂且无事,邵英虽没有易储的打算,却也有心等大皇孙和几个小儿子再大些时比较一下,再者太子也还有庶子呢。
然而今日的风波让他意识到,自己虽收了兵权,却也不能做一言堂,大臣们要闹时总能想出办法。皇储之事若不早定,朝堂早晚还会乱起来。
尤其是东宫一系已经抱成团,便是太子不能登基,他们也不会老老实实看着其他皇子上位的。而若太子的寿命能熬到登基那天,他又怎么可能容忍兄终弟及这种事?
邵英低头看看自己衰老的手。推到一个派系,扶植一个派系,至少需要十几年的经营,其中还要伴随着无数政治风浪。如今看来自己也非长寿之相,只怕没有精力去扶植其他皇子了。况且北狄人在北面虎视眈眈,此时也不宜再给朝堂增加新的动乱。有些事还是早做决定为好。
元瑞虽小了些,但天资聪颖,又有志气,长子嫡孙,名正言顺,天生就有东宫一系的拥戴,如今看确实是最好的人选。早一些安定人心,对朝廷造成的动荡也最小。
沈栗出得宫时天色微暗,颇感精疲力竭。
自打集松回来,太子可以安心休养,他们这些东宫属臣却一直疲于奔命。作为少数从集松之围活着回来的人,鸿胪寺、詹事府、礼部、兵部,所有相关衙门都找他几个询问事件详情。
倒是也有当初失散的自己找回来——比如沈栗身边的飞白——虽是凤毛麟角,却也给了一些人希望。于是渐渐便有私人递帖子登门拜访的,带着或期盼或绝望的神色来打听没能回来的家人下落。
彼时谁能顾得上谁?沈栗和飞白也无法给出半点答案,只能陪着落泪一场,惋惜一回。
故此在大门前见到有人孤身低头来回徘徊,沈栗也未惊奇,只道也是某个陌生人家壮着胆跑到侯府来打听家人下落。
确实是打听下落来的,只是这位要打听的人物却教人吃惊。
“易薇公主?”沈栗诧异道。仔细打量,方认出来,这位不是差点成为驸马的武稼吗?
如今的武稼简直瘦脱了形,仆人也不在身边,活脱脱演绎了潦倒二字。
沈栗微微皱眉。照理说,当初武稼与公主的婚事虽传的沸沸扬扬,但皇帝到底还没下旨,两个人其实并无关系。此时武稼贸然登门询问公主消息,虽是长情的表现,但对公主的声誉并无好处。
尤其是如今公主下落不明,皇帝憋着一肚子闷气,若是知道武稼一个“前未婚夫”到处打听公主,只怕立时便要龙颜大怒。
武稼此时早无当初官宦子弟的骄矜之气,苦笑道:“家父也骂在下荒唐,但……”
武稼幽幽叹息,带着些乞求的神色望向沈栗:“听闻沈大人夫妇情深,便是连个妾室都没有,想来也是个长情之人,当能理解一二。在下这心里实在放不下,又不敢随意打听,只好求到大人门上,还望大人体谅。”
沈栗默然,良久方道:“还请进府详谈。”
认真说起来,武稼与沈栗有过冲突,如今能抛却面皮来找,已是不易。沈栗若不近人情将人赶走,只怕真要结仇。
对于公主的下落,沈栗也一头雾水,只能将当初所见告诉武稼:“公主确实没有跟上来,但据闻北狄人也没找到她。公主性格坚强,若当时逃回境内,这会儿应该找回来了。既然未归,或有两个可能:一则是失落北狄境内,不得回来,一则……”
一则就是已经不知在哪儿丧生,北狄人没能找到她的尸首。
武稼双眼发亮:“就是说,公主可能还活着?只是困在北狄不得回来?”
沈栗默然。这是最好的预想,然而希望不大。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便是再坚强,流落在草原上又能活几天?
武稼却毫不犹豫认定公主尚在人世,低声问:“那朝廷究竟什么时候去接公主?”
沈栗叹息:“平湘之战方才结束,北狄人又打的我们措手不及,一时半会儿……”
“公主可怎么办?”武稼失望道。
“现在不能打,日后总有能打的时候。”沈栗沉声道:“皇上谕令不得再有和亲之事。我盛国的公主无论生死,早晚都要迎回来。!”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武稼颓然道:“我盛国号称人才济济,到用时一个也无?”
“武兄也是我盛国有志之士。”沈栗轻声道:“与其终日颓丧癫狂,不如足下躬行。”
武稼从侯府出来,慢慢沿街而走。满街寻他的小厮好容易找到少爷,泪流满面:“少爷哦,再找不到你,小的就要挨板子喽。”
武稼失神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陷入恍惚。口中只喃喃重复:“与其终日颓丧癫狂,不如足下躬行。”
那小厮急的跳脚,只道少爷的癫症更重了,忙雇了车,哭咧咧将人拉回府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