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书院,读书声朗朗,日日如是。
及至傍晚,学子们方才慢慢归家,趁着夕阳将坠,回家的身影拉的极长。
忙碌了一天的李如云与刘襄,在书院门口与宋青婵道了别,宋青婵等了会儿,就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周朔。
他来了就同她解释说:“今日巡逻走远了些,这才来迟了,有没有等急?”
“不急。”宋青婵与他并肩,如同往常一样慢慢朝着家的方向走,“我也刚与三姑娘她们分开,日后若是下值晚了,你也不用这般着急,我会等你的。”
“好。”
傍晚时分,人人都急着回家。
路上,行迹匆匆的百姓步子都比白日里要快上几分。
风里吹着荷花将开的味道,氤氲着柳花湖中的湖水润气。
“啊——”这时,一道女子的惊呼声从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
宋青婵朝着巷子那边看去,那条巷子久无人居住,十分荒凉,也鲜有人过去。
只是她与周朔想要再走一会儿,才会绕了远路从这边走过。
却不想,会听到女子慌忙惊呼的声音。
“这声音……”周朔也朝着那边看去,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宋青婵眉头一皱,想也不想,就朝着空无一人的巷子中走去,“是五姑娘!”那声音,正是李如云的!
李如云那声惊慌失措的声音,在宋青婵的心头回荡,必然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可是她们分开之时尚且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的功夫,李如云就到了这儿?
李家的人没有来接她?可宋青婵分明是瞧着李如云上马车的啊。
惊惧之下,身后的脚步声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她的衣袖在风中翻飞,擦过身后男人的手背。
余光瞥见一抹衣角,宋青婵原本还发紧的心,缓缓松了下来,阿朔在,定然不会出什么事的。
巷子里墙垣高大,荒草丛生。
将余晖遮掩住,显得有些许荒凉晦
暗。
很快,眼前就呈现出那样一幅景象来——五个男人和一个婆子,正将李如云押在墙边,那个婆子手中还持着一把匕首,看样子似乎是想要对李如云动手。
“住手!”
刀刃还未在李如云的脸颊上落下,宋青婵急忙呼喊,与此同时,周朔挺身上前,一把夺下了婆子手上的匕首。
婆子带来的五个男人终于是反应过来,与周朔对峙着。
但他们这种普通的护卫,如何能是周朔的对手,不过是几招之间,就颓然落败,周朔力气极大,几拳头下去,那些护卫疼的根本就爬不起来。
宋青婵走过去扶住李如云,即便是李如云,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也是吓得脸白腿软,整个人都靠在宋青婵身上,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那婆子也是被忽然出现的人吓得够呛,倒在地上哆嗦着说:“你们是什么人!奉劝你们莫要管我家主子的事情!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宋青婵怒极反笑,嗤了一声:“那你倒是说说,你家主子是何许人也?”她嘴角的讥笑里透着几分凉薄寒意。
她是真的恼怒生气了。
今日,要不是周朔提议要再走一会儿,他们便不会绕路到这等无人之处,自然也不会发现这样的勾当。
若是如此,那李如云岂不是就遭了他们的毒手?
“我家主子可是……”那婆子的话到了嘴边,忽然发觉周朔穿的竟是捕头的衣裳,要是她此刻将孟雪融与安国公府的名头说出去了,难保不会让别人说闲话。
想到这里,婆子立马闭了嘴,“我家主子是何人,与你们无关。”
“无关?”宋青婵眯眼,“怎的无关,在岐安府境内故意伤人,想要谋人性命,触犯律例,应当带回府衙严查。”
说完,周朔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就算宋青婵不说,他也有此想法。简直是反了天了,竟然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行凶,简直是不把律例放在眼里。
说时迟那时
快,周朔利落地寻了麻绳来将人捆了起来,那婆子吵吵闹闹,周朔觉得有些吵,一手刀砍在后脖颈人,人就昏死过去了。
紧接着,就是邵峰他们前来拿人,直接就将这伙人投入大牢之中。
忙活完这一切,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
月朗星稀,皎洁月色边缘,依稀能瞧见层层的云。
李如云终于是从惶恐中回过神来,红着眼眶忍着眼泪和宋青婵说当时的情况:“我与你们分别之后,就上了家中来接我的马车,可后来马车越走越静,我心中疑惑,就看了一眼,发觉那压根儿就不是我回家的路。”
在李如云发现这件事情后,立马就叫停了家中的车夫,可是车夫却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抄了近路。谁能想到,家中车夫竟然已经被人买通,将李如云送到了别人的手里,险些被害。
当即,周朔就让人去将李家要逃走的车夫给抓回了府衙里,顺便将李如云给送了回去,又是耽搁到了大半夜。
等回到周家,两个没有吃晚饭的人已经饿得不行,周朔不想叫醒已经睡着的丫鬟小厮们,就自个儿去厨房准备吃食去了。
宋青婵无事可做,就在旁替他清洗着青菜。
冰凉的手滑过手心里,她盯着漆黑的夜色发起楞来。
他们岐安府向来安定,在周朔成了捕头之后,日夜不怠的在巡视岐安府,根本就没发生过任何的凶案。
可今日,李如云却险些被人给伤害了,这是为何?
宋青婵心底里只有一个猜想——或许要害李如云的人并非是岐安府人士。这与今日那个婆子的反应也对上了,要真的是岐安府人士,怎么可能认不出周朔来,甚至还敢在他的面前逞凶?
能有这样的胆子,又对李如云有此意思的便只有那个人了。
孟雪融。
想到她,宋青婵眉头皱得更深,生长在那样高门大户的金贵人家,又有母亲在旁,竟是没有教会她做人应该有的道理么。
正出着神,一双大手忽的落在头顶上,放缓力度揉了揉。
周朔沉重的声音也从头顶上落下:“还在想李五姑娘的事情?”
“嗯。”宋青婵回过神,感受着他的温度与力度,拂动水花清洗菜叶,“将行凶之人都关进大牢了?”
“等明日,肖府尹就会开堂来审,事关李五姑娘,想必李主簿也不会轻易罢休。”
“如此甚好,公事公办就好。”
要是真的能将孟雪融查出来了,给她一个教训,倒是极好。
免得她一错再错。
翌日,肖远就知道李如云遇刺的消息,李如云那样一个姑娘家,哪里会去得罪什么人呢。肖远的脑子到底灵活,一下子就想到了可能的那位,目光一沉,就让邵峰将行凶的婆子和护卫押上公堂。
肖远定睛一看,果不其然,跪在堂下的婆子竟真的是孟雪融从东都带来的亲信。
一开始,那婆子还矢口否认,肖远只好让当事人李如云前来指认,又叫了宋青婵与周朔前来诉说当时的情况,婆子见无法辩驳了,心一横,“李如云惹得我家主子不快,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肖远脸色一冷,冷声质问:“那就是说,是你主子孟姑娘指使你去残害如云的了?你这是要指认主家?”
前来作证的宋青婵微微掀起眼皮,等着下文。
婆子心思百转,沉默下来。
她现在算是明白过来,原来肖远压根儿就没有打算给孟雪融面子,打算公事公办。她现在要是把孟雪融和安国公府的名号说出去了,定然会累及到孟雪融的,到时候事情就不好办了。
现在,她只要再拖一拖时候,孟雪融必定会来救她。
可要是她出卖了主家,便不会有人来了。
婆子攥紧了手,反口说:“当然不是!我家主子当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计较,不过是我们当差的看不惯,自作主张罢了。”
肖远的眉梢才稍稍松动,见婆子揽下所有的事情,当即下令,杖责三十。
这令
一下,婆子和孟家的护卫们都白了脸。
那些个护卫昨日就被周朔给打伤了,今日再受这三十杖,怕是命都要去了半条。这倒还好,那婆子年岁已经不小,这三十杖下来肯定没了命!
“等等!我可是安国公夫人身边的嬷嬷,你们敢动我不成?!”嬷嬷反抗挣扎,想要用安国公府的名头去压肖远。
肖远一声令下:“触犯律例,就算是今日安国公在此,本官也照打不误!”押下婆子,一杖一杖落下。
痛呼声在府衙公堂上此起彼伏。
约莫才过了十杖,一道俏丽的声音在众人的簇拥下忽然出现,孟雪融脸色难看的疾步走来,像是傲立在金玉中的绝色牡丹。
宋青婵抬眸,轻飘飘看了眼,又垂下眼帘,握紧了身边李如云的手。
“伯父,嬷嬷是我的人,不知她是做错了何事,竟然是要受这样的刑罚。”孟雪融高高在上地问。
肖远道:“大祁律例,故意伤人者杖三十。孟姑娘,你身边这嬷嬷被周捕头当场拿下,无可分辨。”
孟雪融愣住,要知道,在东都的时候,要是身边的人犯了错事被拿下了,她只要把安国公府的令牌拿过去一看,就会立马无罪释放。
可到了肖远面前,怎么好似不顶用了?
她可是马上要嫁给肖文轩啊……为何肖远如此不解人情?
孟雪融茫然无措地站在公堂中央,嬷嬷气若游丝地唤着:“姑娘,姑娘,救老奴……”
她咬着唇瓣,正想要把所有事情揽下来,要是轮到她了,她不信肖远还敢打她!她正要张嘴,坐在明镜高悬匾额下的肖远冷肃道:“本官向来是认事不认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孟姑娘,即便你是安国公府的姑娘,还是本官的什么人,你若是触犯律例,本官也照打不误,何况只是你身边一个婆子?”
这话一出,孟雪融白了脸颊,往后踉跄两步。
她阖了阖眼,许久才呼出一口气来,故作镇定说:“理应如此,是雪融关心则乱了。我……这就走。”
闻言,半死不活的嬷嬷也闭上了眼。
她知道,已经没有人能救她了。
孟雪融连唇瓣都苍白下来,正要走,肖远却忽然做声:“不必,既然是孟姑娘的亲信,还是看着行刑好。”
紧接着,惨叫声又在公堂上响起。
一声接一声。
每一声,都砸在孟雪融的心口上,骇人得要命。
斑驳的血迹和着血腥味,让人胃里极为难受,孟雪融想要离开,可肖远坐在上面冷面看着她,她怕了。
她咬紧唇瓣,亲眼看到嬷嬷断了气。
被打得溅出来的血迹,沾在她的绣花鞋上,娇生惯养的权贵千金,哪里见过这样恶心的场面,吓得身子微微颤抖。
宋青婵还没来得及见到这样的场面,一双大手就在她的眼睛上覆盖下来,烫人的温度从眼皮传递到眼珠里,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了。
周朔弯下腰,贴在她的耳边低声说:“这场面难看,莫看。”
她应了声:“好,我不看。”
被他捂住的眼睛里,黑漆漆的一片,只能嗅见淡淡的血腥味道。
直至公堂上所有的东西料理干净了,周朔才松开她,送她与李如云一起出了府衙。她站在府衙门口,与李如云继续说起了这桩案子来。
府衙之内。
孟雪融身形颤抖,只能任由身边的丫鬟搀扶着,肖远一身官袍,快步走近睨了孟雪融一眼,“孟姑娘,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让你在此看完这场杖责?”
孟雪融恍惚摇头,“不知。”她始终是觉得不甘心,闭上眼睛咽下胸口里一腔郁气。
“这究竟是谁指使的,你当所有人都不知道?孟姑娘,我让你亲眼看完,是希望你能引以为戒,莫要再做错事了,这次是看在文轩与安国公府的面子上才没细查下去,要是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肖远拂袖而去。
孟雪融踉跄着险些倒了过去,嬷嬷死时的惨状还在脑海里浮现掠过,身边的小丫鬟压低了声音说:“肖大人对姑娘也未免太狠
了,回去后定要向国公爷告上一状。”
孟雪融稳住心神,“莫要说了。”
她因为嬷嬷的事情,心神大乱,哪里还会去思考别的,只想赶紧回去一个人静一下。谁曾想刚走到府衙门口,就瞧见宋青婵与李如云,她被肖远敲打了一番,又经历了嬷嬷被打死的画面,根本就不想看到李如云一眼,正打算直接离去,可却被李如云给叫住了。
孟雪融咬咬唇,拿出自己高高在上的架势来,瞥了李如云一眼问:“作甚?”
李如云不卑不亢,说道:“只是觉得孟姑娘对我似乎是有些误会,为免昨日和今日的事情再发生,我还是得与姑娘说清楚为好。”
“你想说什么?”孟雪融眼皮子抖了下,看到宋青婵站在李如云的身后,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恍惚,这一瞬竟觉得宋青婵与自己的眉眼似乎有些相像。
没细想下去,李如云的声音就打断了她的思绪:“或许孟姑娘因为肖文轩的事情对我有所怨怼,但我想告诉姑娘,我对肖文轩早已经没了任何感情,他那样的男子,并非是我所喜的模样。”
孟雪融现在正难受着,又听李如云提起肖文轩来,她便想到了自己做错了事情,竟然让嬷嬷去伤害于李如云,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那打死人的画面再次涌来,孟雪融没能撑住,一阵恶心后,径直倒了下去。
没了知觉。
肖家的大夫来来去去,得知孟雪融只是受惊而已,肖文轩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肖文轩也是听说了今天的事情,一时愤懑气不过,便去找了肖远理论。
肖文轩不平地站在肖远面前,厉声责问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一桩小事,何不卖给雪融一个面子,为何非得要将那个婆子打死?那可是安国公府的人!”
肖远对自己这个儿子,失望透顶。
他闭了眼,神色不虞,“肖文轩,你想过没有,要是昨日周朔不曾发现这桩事,如云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什么模样与我何干?那都是雪融
派人去做的,我们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就这样难吗。”肖文轩眼底,也是藏着对父亲的失望。
肖远抿着嘴,冷笑了一声。
他不知道儿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在耽搁哄骗了如云那么多年后,始终觉得与他无关。
肖远已经累了,不肯再与肖文轩多说,让人将他赶走了,还让人过去传话,让肖文轩尽早回东都去好了。
孟雪融受惊之后,将养了许多时日,终于是休养过来。
将嬷嬷的死状抛之脑后之后,她想起了自己的另一桩事情来,她得去探一探宋青婵,究竟是不是知晓她的身份来历。
此时,清晨时光恰好。
岐安府里里外外,行人极少,只有去上学堂的学子,脚步匆忙,正急着去赶上一堂早课。
熹微的晨光里,夏日暑热,都像是被温柔光晕减去不少。
宋老爹刚打开书院的门时,就看见一道娉婷的身影站在门外,因为是背对着,宋老爹险些将人认成了宋青婵,正要开口,却又硬生生止住。
宋青婵何时穿过这样逼人的颜色。
书院大门发出“嘎吱”一声响来,背对着书院大门的女子,终于是转过身来,那张美艳的脸颊上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
完全不是宋青婵。
宋老爹愣了愣,才找回声音来问:“姑娘来书院是……?”
孟雪融将唇绷成了一条凉凉的直线,她动也不动,便道:“久闻晋江书院与宋先生大名,特意前来拜访。”
看她那模样,倒不像是来拜访的,而是屈尊降贵前来视察。
来者是客,看这女子的模样,也不像是来找茬儿的,宋老爹没有将人赶在门外的道理,索性就将人请了进来,安置在了会客之所。
此时,已经有些许几个学生来了书院,宋老爹让人去课堂上看书去了。
宋老爹送了一壶茶水到了会客所里,孟雪融因为担忧自己的身份泄露一事,甚是担忧,天还没亮就独身一人来了晋江书院外站了大半晌,现
在口干舌燥。
这茶水来得正好。
她用绢帕擦了手,将壶中茶水盛入杯中,她抿了口就放了下来。
眉头皱得紧紧的。
下等茶叶,难喝。
孟雪融不再碰那杯茶水了,抬眼问:“不知宋先生何时才来?”
宋老爹将她的所有动作尽收眼底,他心里不悦,随口答了句:“应当快了。”说完后,外面有人叫了宋老爹一声,他转身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回过头时,瞥见屋里的女子抬手碰了下鬓间的发簪。
袖摆撩起时,露出雪白手腕上的一只翡翠玉镯。
翡翠玉镯已经有了多年年份,看起来陈旧又寒酸,与她的贵气格外违和。
宋老爹却猛的怔在原地,眼睛里只剩下那只翡翠玉镯,“她、她……”
他不可能认错,那只玉镯,是当年他亲手买回来的!
他的女儿宋青婵、宋青颜各有一只,即便后来陶氏离开了,她也带走了另外一只玉镯。
宋老爹曾以为,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另外一只了,却不曾想,会出现的这样突然。
再看屋里的那个女子,眉眼之间,竟然与宋青婵真的有几分相像。
宋老爹站在房门外许久,等到风将门合上了,他才猝然回过神,犹豫半晌,终究是没有重新再进去。
宋青婵来到书院时,宋老爹正站在檐下发呆。
她走过去,宋老爹目光灼灼转过头来,惹得她一愣,不等宋青婵问是怎么回事,宋老爹已经开口问:“青婵,我、我见到另外一只玉镯了。”
宋青婵目光一凝,脱口而出:“你见到孟雪融了?”
“孟雪融……她是孟雪融?”宋老爹失魂的靠在檐下的柱边,原来,她就是那个要与肖文轩成亲的安国公府孟雪融。
怪不得那样贵气,原来是安国公府么。
宋老爹苦涩一笑。
宋老爹:“你去东都时便见过,也知道真相了?”
宋青婵点头默认,宋老爹长长叹了口气,告知宋青婵,是孟雪融来书院了。宋青婵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