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傅染注意力再度回到手上,她舀起一匙子绿豆汤凑到嘴边。
傅染的一系列动作在范娴眼里被刻意放慢,其实是很自然的事,印着青花的汤匙已经要贴到唇边。
范娴猛然想起傅染跟她说过的话,她尽管在外漂泊二十年,却也亏得这份血缘关系在,才让她能够重新回到傅家。
她对傅染的母爱已经缺失了二十年,前二十年,她对尤应蕊极尽宠爱,这份习惯使然的爱,令傅染回到傅家后也没能好好享受到本该属于她的家庭温暖。
说到底,范娴还是觉得有愧疚。
傅染嘴唇沾到绿豆汤汁,几乎没做考虑,也来不及给范娴考虑,她伸手啪地拍掉傅染手里的碗。
清淡的绿豆汤所幸是凉的,一路从傅染胸前挂到腿上,她双手张开保持着端碗的动作,神色错愕,眼里布满不解,“妈?”
范娴眼眶内噙泪,半碗绿豆汤洒在她手背上,她右手垂至身侧,另一手撑住桌沿,“小染,妈倘若替你做了决定,你是不是要怪我一辈子?”
傅染见范娴满脸哀戚伤心欲绝的样子,她陡然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傅染脚步怔怔往后退,背部抵着旁边的实木书架,哪怕已经退到绝路,却还是拼命想要往后缩。
范娴蹲到地上,无助地耸动双肩,人前尊贵雍容的样子哪里能见,“小染,这个孩子真留不得,他会毁掉你一辈子的,以后谁还能接受未婚生子的你?”
傅染眼睛盯着碎成两瓣的碗,傅颂庭听到动静来到门口,语气紧张道,“出什么事了?”
他瞅着房间内的氛围,隐约也猜到为什么,傅颂庭摇头低叹声,转身离开。
透骨凉意从脚底蹿至头顶,傅染哪里能不懂范娴的苦心,谁都是为她好,她的坚持带给所有人的是为难和痛苦。
傅染此时越发清晰的明白,她要想跟明成佑再无瓜葛,孩子必须拿掉。
一股悲凉溢满心间,她再没力气去反抗和坚持。
傅染脚步慢慢又走回到范娴跟前,她蹲下身,两手按住范娴肩膀,“妈对不起,是我的不懂事让你们为了我操碎心,我心里其实都知道,我答应你,这个孩子,我不留了。”
范娴泪流满面,丝毫未觉有丁点欣喜,她握紧傅染的手,“真的?”
她一句话哽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唯有重重点头。
范娴却哭得比她还凶,“不是我们不爱他,而是真的留不得。”
傅染强忍着的眼泪簌簌而落,“妈,他知道的。”
如果是她真心想留的,谁的话对她都不会造成影响,但现在,也是她真心想通了的。
范娴小心翼翼收拾着地上的残局,傅染则安静地坐在床沿看她忙碌的身影,她把手按向自己的腹部,肚子里的胚胎才一点点大,可能还不能预知到即将面临的危险。
傅染手掌不由圈紧,抬头继续盯着范娴的动作,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房间内开了盏灯,范娴心里不比傅染好受,可这是她必然的选择,她只有这么个女儿,傅染能糊涂,她却要为女儿坚守好以后的人生。
罗闻樱在家休息两天后直接去公司上班,依旧是干练利索的模样,精神抖擞。
小朱整日围在身边转不停,“eve,休息会吧,落下的工作改天再慢慢补上。”
罗闻樱埋头在文件内,“你出去忙你的吧,在我眼前晃得我眼花。”
“我还不是担心你。”
罗闻樱抬起头,手里的签字笔在脑袋上轻敲下,“我好好的坐在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明铮走进办公室时正好与出去的小朱擦肩而过,他反手关上门,罗闻樱头也不抬道,“都说我没事,你再在我眼皮子底下折腾小心我扣你奖金。”
“你大可以扣,越多越好。”男人含笑进来。
罗闻樱听到声音抬起头,面色一沉,口气却极为寻常,“是你啊,有事吗?”
明铮拉开椅子坐到她对面,“身体恢复的怎样,我给你几天假,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
“就算休息个十天半个月,回来后堆积起来的工作还是归我自己。”罗闻樱撑不住绝不勉强,但能撑起的时候,也绝不会推脱。
明铮眼睛睇到她正在翻阅的文件,“那个案子被mr给截掉了,不过作为回报,今儿小王也撬了mr一笔。”
罗闻樱秀气的眉头微皱,“你听到最近关于mr的传闻了吗?”
明铮若有所思,身子偎向椅背内,“他的最终目标还是堑堃。”
“绕这么大的圈子,明成佑此举……”罗闻樱也说不上哪里怪异,她晃动手里的签字笔,“你有没有觉得,他这是拿mr在赌,昨天财经频道主持人有句话说得很贴切,他说明成佑这是在自杀!”
明铮翘起条腿,颀长的身形由于倾斜被拉得越发长,“他倘若因为要拉堑堃下马而搞出这么一出,无异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也是罗闻樱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她头疼地陷入椅子内,“总之,我们小心为好。”
明铮抬起手表看了眼时间,“下去吃饭吧。”
“我让小朱给我带了饭,公司食堂今天的菜我不喜欢。”
说话够直白。
明铮身子倾向前,“为弥补你的胃,我请你吃饭。”
罗闻樱正好也是饥肠辘辘,再加上洗过胃一直没敢吃油腻东西,整天清汤寡水,她的胃早就在向她抗议。
才要开口应允,明铮兜里的电话陡然响起。
他拿出来看了眼显示,朝罗闻樱作出个手势后椅子转向另一侧接通,“喂,小染。”
罗闻樱不由抬头,到嘴边的话也吞咽回去。
傅染站在工作室的窗前,阳光炽烈滚烫,双层窗帘都隔不断,倘若不是室内装有空调,一早就受不住了。
明铮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他总是这样,清清冷冷的性子,连口气也是。
傅染掌心抚向小腹,明铮不见她开口,问了句,“考虑好了吗?”
罗闻樱椅子转向明铮的方向,他面容俊朗,要不怎么说明家三个儿子各个长相都是顶尖的呢?罗闻樱敛起神色,只觉办公室内静的连空气都不再流通了,仿佛窒息般,明铮说出的话却一个个清晰递入耳中。
傅染用手指拨开窗帘,一束阳光趁虚而入,她语气淡薄沉淀,“哥哥,我想好了。”
“嗯。”明铮轻应,等她的答案。
“倘若为了孩子而将我们拴在一起,我觉得对你不公平。”
这席话明摆着是拒绝的意思,明铮挺直背部,身子往后挪了挪,“小染,我不觉得对我不公,我愿意。”
罗闻樱尽管不知道两人的谈话内容,但单从明铮这句话里,多少能看出点端倪。
心里不可避免地难受,她翻出份文件,视线落到a4纸上,可注意力哪里还能集中,强迫自己几次还是走了神。
傅染走到办公桌前,“孩子的身世迟早有天会曝光,我不想你也受到无妄地指责,你跟伯母的生活再也经不起一点折腾,哥哥……”她原本就欠着他,傅染顿了顿后方又说道,“我已经决定了,这个孩子我要拿掉。”
“什么?”明铮喉间一紧,最终,胸腔内郁结起来的气愤又随之压回去,“你真的想好了?”
傅染深吸口气,嗓音却仍有颤意,“对,我不能把他生下来。”
罗闻樱清晰地看到明铮眼角扬起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脸色瞬间暗沉,阴云密布,“好。”
“哥哥,谢谢你。”傅染说完,挂断电话。
明铮握着手机,另一头持续传来嘟嘟声,罗闻樱视线落回文件,却迟迟不见明铮开口说一句话。
她自欺欺人半晌后,无奈地合起文件。
哪里还能看的进一行字?
“老大?”罗闻樱试探开口。
明铮回神,把手机从耳边挪开,椅子重新转回去面对罗闻樱。
他其实早该料到,傅染肚子里的孩子就跟他一样是个私生子,再怎么舍不得,却连生存下来都是奢侈。明铮完全没把罗闻樱的话听进去,他想到自己的童年,想到自己如今还在背负着的身份。
罗闻樱瞅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寂寥,她并不说话,明铮抬起头看到她眼睛眨都不眨盯着自己,“怎么了?”
“没什么。”她眼见他失神,便将嘴里的话吞咽回去。
他把手机在掌心内转着圈,眸子若有所思定在某处,半晌后,他推开椅子道,“我有事出去趟。”
罗闻樱只点点头,眼看着明铮的身影大步走出办公室。
他遇上傅染的事向来如此。罗闻樱轻咬唇肉,感觉丝丝疼痛浸入喉头。
小朱推开办公室门进来,“eve,下去吃饭吧?”
罗闻樱毫无食欲,“你先去吧,帮我带碗小馄饨就行。”
“老大呢?”小朱左右张望,“我以为你跟他一道去吃饭呢。”
罗闻樱喉咙口渐有苦涩,“他有急事出去了。”
他走得匆忙,因为有个人永远在等他,但他从来不会回头看一眼,看看后面有没有人站在他离开的地方。
明铮开车一路来到傅染的工作室,她还没吃中饭,明铮走进办公室时她正趴在办公桌上午睡。
没想到他会来,傅染揉着惺忪双眼,“你怎么来了?”
“吃饭了么?”
“没有,”傅染直起身,“我不饿。”
“出去吃点吧,我也没吃呢。”
傅染连走路都懒,明铮过去二话不说拉起她的手腕。
两人也没去远的地方,就在fu附近找家馆子。
明铮自顾点了几道菜,也都是依着傅染的口味,她单手撑着侧脸望向窗外。
“经常不吃东西怎么行?既然难受,索性在家休息。”明铮招呼服务员给傅染送杯白水。
“我不想成天待在家里。”
明铮身子往后仰,视线盯向傅染白皙的侧脸,“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下这样的决定吗?”
傅染沉默片刻,这才说道,“我觉得这对所有人都好,况且既然要跟他断个干净,还留着他的孩子做什么?”
她尽量说的轻松,但心里还是窒闷的难受。
明铮没再继续逼问。
菜上齐后,他细致地给他夹着菜,傅染用手捂住嘴巴,明铮将一道油腻的菜换到自己跟前,“小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医院?”
傅染拿筷子的手微顿,“就这两天。”
明铮端起水杯轻啜口,目光直盯向傅染头顶,“我陪你去。”
她惊愕抬头,“什么?”
“这种事,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去面对,小染,我先前说的话还算数,不管这孩子是留还是不留,我提出结婚的建议,希望你能够考虑下。”明铮话语赤诚坚定,倒教傅染一时半会不知要怎样回答。
“哥哥,你觉得我们两个还可能吗?”
明铮舀起一匙子蛤蜊炖蛋放到傅染碗里,“小染,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从当初的不告而别到现在,从来也没变过。”
傅染杏目圆睁,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明铮苦笑道,“难道我平常表现得不够明显吗?”
傅染愣了半天才接住他的话,“哥哥,你这方式还真是特别。”
“我以为你早就清楚了。”
明铮放下手里筷子,“小染,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和明铮之间,哪里是错过一步的关系?傅染听到重新开始几个字,她心里后怕连连,菜送入口中也是食之无味。
当初明成佑的接近,就是找了这样的借口。
“哥哥,我跟你在一起的话,只会拖累你。”
“我不要听这样的借口,”明铮出声打断傅染的话,“我当初跟罗闻樱订婚原也是逼不得已,后来接手堑堃,为稳定根基也没细想过这方面的事。小染,我们该为我们的以后想想了,成佑伤过你一次,你们之间是再没可能的。”
傅染咬住筷子,“我知道。”
明铮拿出烟盒,但想到傅染的身体原因,他随手把它放到手机边上,“你可以好好考虑下,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这几天。但你去医院的时候,一定要让我陪着,我不想你独自面对这种事。”
桌上的手机不期然响起,明铮接通后说了几句。
傅染坐在凉快的角落内,起先觉得没食欲,这会胃里很空,吃着蛤蜊炖蛋格外的香。
“小染,我公司有急事,你慢慢吃。”
“快去吧。”
“待会回去走慢点。”
傅染抬了抬头,“我知道,不过几分钟的路,放心吧。”
明铮拿起车钥匙大步走到柜台,结完帐后迅速离开。
傅染埋头,别的菜她几乎不动,也吃了几口米饭,对面一道暗影压过来,她并未放在心上,以为是邻桌正在收拾的服务员。
直到椅子拉动的声音传入耳中,傅染才抬头。
目光触及到男人的裤腰,他径自入座,傅染看到男人冷毅的下巴,她视线上移,看清楚明成佑的整张脸。
他手里捏着份东西,卷成圆形的a4纸在掌心敲打几下,傅染嘴里的炖蛋咽入喉间,她眉头紧锁,表情冷淡,也不同他说话,更没开口赶他走。
傅染再次舀了匙炖蛋,她顾着自己吃,完全当明成佑是透明人。
他单手支起下颔,看着她吃。
肚子内渐渐有了饱意,傅染抽出纸巾擦拭嘴角,明成佑随手递杯水给她。
傅染当做没看见,她把东西一一归入挎包内,起身要走。
“我不是专程来找你的,”明成佑总算开口,“我有东西给你看。”
傅染眼皮子都未动一下,左腿已经迈出去。
“想知道当年尤柚的照片是怎么公布出去的吗?”明成佑头也不抬,神色笃定,傅染果真收起脚步。
“什么意思?”她拧眉,手掌撑住桌沿。
明成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坐。”
傅染犹豫片刻,身子还是退了回去。
“当年那些照片被发布到网上,说实话,我也以为是你做的,”明成佑向服务员再要两杯凉开水,“但后来才知道,另有其人。”
傅染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总是控制不住会抚向腹部,她屏息凝神,等着明成佑接下来的话。
“我无意中接触过你的电脑,也破译了里头所有的记录,后来派人查过,证实那些照片是在你办公的地方被人传出去的。”
傅染眉心尖蹙起犹疑,她没做过,那唯一能说明的只有一点,是fu的员工动了手脚。
她冷眼盯着明成佑,她还没那么傻,以为他会好心到过来刻意提醒。
明成佑同她四目相接,他接下来的话被他吞咽回去,时间似乎静止,谁也不先开口,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妥协的意思。
傅染把fu的员工在脑中过一遍,都是相处了几年的,她很难想到究竟是谁。
明成佑见她目光飘忽,他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开门见山吧,还记得那次我和明铮赌堑堃那5%股权的事吗?”
“你的意思,这件事和哥哥有关?”傅染冷笑着勾起嘴角,明摆着他不拿出证据,她是不会信的。
明成佑把手里捏着的纸推过去,“详细的,你可以看这份资料。”
傅染手掌按住,却并不急着打开来看,“事情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拿出来说又有什么意思?”
他吃定她对尤柚的事不会不管,“你也大可不看。”
傅染按住后拖到跟前,她翻开纸张,整件事的经过被详细回忆成文字,尾部还有签名,是工作室的一名老师,傅染记得,当初她的舞鞋就是她给弄丢的。
“尤柚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也应该清楚,我和老大暗地里正斗得厉害,他的野心昭然若揭,这件事闹开后最大的受益者肯定是他。”明成佑似是怕她看的不够清楚,还出面解释,“你户头内的200万也确实是他存入的,他把我们的视线第一时间转到你身上,傅染,你被他当枪使了知不知道?”
那名老师应该也是被明成佑找出来后不堪其扰,才会把什么都给说出来。
包括明铮如何买通她,何时何地,出了多少价钱,写得清清楚楚。
傅染合起手里的资料,室内的空调仿佛陡然不起作用般,她后背冒出涔涔冷汗。
“还有那双舞鞋,也被人动过手脚。”
“也就是说,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傅染接口道。
明成佑思忖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
“既然如此,你告诉我做什么?”傅染把资料推回去。
明成佑神色冷峻,“我警告过你,让你别跟明铮有接触。”
她实在不想听他废话,“即使这些事情都是真的,也跟你没有一点关系,你凭什么管?”
明成佑手指在玻璃桌上轻敲,他目光充满探寻落在傅染的脸上,嘴角陡然扬起抹浅弧,“傅染,看来你对他实在不怎么样,若换成了是我这样对你,你指不定……”
男人的笑刺入傅染眼中,成了最直接的嘲讽和悲悯,她本想淡忘,奈何他步步紧逼。
傅染也知道,明成佑把这件事情抖出来,无非也是不想让明铮好受。
她捡起那份资料在明成佑眼前扬了扬,“我们之间,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当然,迎安市这么块地方,进进出出总能见到面,但我的事情你无权干涉,就算哥哥真做了这些事,你要算账也请别来找我,明成佑,我不欠你的!”
第一次,她对他说,相对陌路。
最后一次,她对他说,老死不相往来。
明成佑想着她的这席话有些出神。
却不料傅染比他先一步有所动作,她豁然起身,手里一打资料重重甩向明成佑的脸。
“啪——”
脆生生的,甚至比巴掌声还要响。
他猝不及防,眼里看到一团白色飞散,如青山所见的一簇簇飞雪,明成佑俊脸微侧,结结实实挨了傅染这一下。
半个脸火烧起来似的疼,还有被纸张割过的痕迹。
傅染拎起挎包,甚至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她推开椅子后大步走出饭店。
傅染是下了重手的,明成佑手掌摸向侧脸,疼的不光是脸,整颗心似是被人捣碎了,a4纸散乱在四处,一张张摊开在黑白相间的地砖上。
他眼睛看到玻璃窗外傅染离开的背影,明成佑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脸,眼里溢出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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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不要孩子?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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