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伯叹息道:“五娘子与大少夫人起了些争执,大少夫人罚她禁足一个月,好好闭门思过。”
一个月?赵晏惊讶,堂姐从小被伯母严厉管教,性格腼腆,与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不知为何竟惹伯母发这么大的火。
莫非……是因为霍公子?
“祖父和祖母怎么说?”
二老素来疼爱孙辈,绝不会让堂姐遭受这么重的惩罚。
吴伯看穿她心中所想:“大少夫人正在与老爷及夫人交谈,旁的老奴也不太清楚。六娘子近些天最好还是不要去找五娘子,以免火上浇油。”
赵晏只得答应,与赵宏各回住处。
与此同时。
郑氏跪在赵玉成和赵夫人面前,哭得梨花带雨:“阿娴一向乖顺,谁知竟会鬼迷心窍,与人暗结私情,老爷,夫人,媳妇实在惶恐,万一那霍公子嘴上没个把门,将事情透露出去,阿娴以后还怎么嫁人?为免夜长梦多,媳妇求您二位做主,尽早为阿娴择定一门婚事。”
“莫哭,起来说话。”赵玉成语气平和,却是不容抗拒的命令。
郑氏依言照做,犹在抽泣不止。
“一点小事,何必慌张。”赵玉成耐心劝道,“阿娴只是与人见一面,光天化日之下,又有晏晏和阿宏作陪,怎会出问题?倘若那霍公子品性可靠,与阿娴两情相悦,何妨成全他们。霍博士学富五车、身家清白,他儿子应当也非庸俗之辈,或许他便是阿娴的良人。”
郑氏瞠目结舌,显然不敢苟同:“他引诱阿娴与他私下定情,算什么正人君子?以他的家世,娶阿娴实属高攀,保不准,他就是看中阿娴单纯不谙世事,才故意……”
“阿娴不过内向了些,又不是傻。”赵夫人打断她的争辩,“只有你还把她当做懵懂小儿。”
她与赵玉成年轻时便是一见如故,随后自己向父母求得的婚事,如今听儿媳字里行间不加掩饰的鄙夷,心中颇为不快,但她没有表露,只道:“让阿娴过来,我和老爷要亲自问她。”
郑氏顿时急道:“阿娴已经被那霍公子迷住心神,满眼都是他的好,您万万不能信……”
“老爷,夫人,大事不妙了!”外面传来叩门声,旋即,一名仆妇匆匆而入,顾不得失礼,扑通跪下,“五娘子企图自裁,亏得身边的婢子们眼疾手快夺下剪刀,她才没有受伤。只是五娘子从午时起就一直在哭,谁都劝不住。”
郑氏霍然起身,气得浑身打颤:“不劳老爷夫人奔走,媳妇这就回去教训她。阿娴她……她怎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定是霍公子给她灌了迷魂汤,要她以死相逼!”
“站住!”赵夫人喝道,转而吩咐那仆妇,“去给六娘子传个话,让她到五娘子那里瞧瞧。”
郑氏瞬间不尴不尬地立在原地,待人退下,她难以置信道:“您这是何意?”
“惜棠,你现在过去,才是真要逼死她。”赵夫人冷声,“还是你觉得,阿娴与其嫁给一个太学博士的儿子,还不如死了痛快?”
郑氏脸色刷地变白,就听赵夫人道:“你是害怕二郎受封兵部尚书之后,求娶晏晏的踏破门槛,阿娴却无人问津,所以才紧赶慢赶,想及早为她定下终身。”
心思猝不及防被点破,郑氏勉强笑了笑:“您这话说的,媳妇可真是冤枉。作为阿娴的母亲、晏晏的伯母,媳妇自然希望两人都能觅得如意郎君,今天也是被阿娴那不肖女气急了,才打算尽快给她寻个夫家,叫她安定下来,别再整日胡思乱想。”
赵夫人没有与她继续掰扯,淡声道:“你放心,大郎既是嫡长,至少在这个家里,我和老爷不会叫旁人越过他,阿娴与晏晏,我们也会一视同仁,绝无厚此薄彼。如今阿娴情绪不稳,她的婚事容后再议,你且回吧,和她一同冷静几日,月夕之前,莫去打扰她。”
“是。”郑氏低声应下,失魂落魄地告退。
赵晏走进赵五娘闺房的时候,里面一派愁云惨雾,赵五娘坐在床榻上默默垂泪,婢女们噤若寒蝉,却又不敢松懈,生怕赵五娘再有什么冲动之举。
见六娘子赶来,众人皆是松了口气,赵晏点点头,示意她们退下。
她轻手轻脚走到榻边,赵五娘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清明,失神与茫然一扫而空。
“晏晏,你别怕,我没有想不开。”赵五娘握住她的手,轻声解释道,“阿娘不让我见任何人,我只好作势自尽,把消息捅到祖父和祖母那里去。”
她双眼红肿,嗓音有些沙哑,一字一句却异常坚定:“阿娘掌控了我十七年,小时候不准我习武,不许我跟你和阿媛姐走得太近,而今又想我遵从她的心意,嫁一位出身显贵的丈夫。我不能再任她摆布、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即使最终无缘与霍公子结为夫妻,我宁愿出家,也绝不妥协!”
赵晏替她擦干脸上斑驳的泪痕,回握她的手,试图借此给她力量:“堂姐如有哪里需要帮忙,尽管告诉我。我们赵家的女儿,生来就不知‘认命’二字的写法。”
赵五娘点点头,朝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赵晏听说伯父中午回来了一趟,大致猜到了伯母求见祖父母所为何事。
从小到大,伯母只怕她和姐姐比几位堂姐嫁得好,当年姐姐对一个出身微寒的书生芳心暗许,那段时间,伯母曾在背地里幸灾乐祸,被她无意间听到过一次。
后来,书生一举成为探花郎,又在杭州刺史府得了官职,伯母再也高兴不起来,甚至三年前,姐姐回家探亲时,还……
幸而被她误打误撞识破。
时隔三年,她以为伯母会有所收敛,岂料对方不敢打他们一家的主意,却将怒气发泄在了自己女儿身上。
她有帝后偏爱,父亲又即将高升,婚事多半差不到哪去,伯母心中郁郁却束手无策,堂姐爱慕霍公子,则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她没有说给赵五娘听,但她直觉,堂姐其实心知肚明。
好在伯母从始至终未曾出现,应是祖父与祖母对她嘱咐了什么。
她便放心留在这边陪堂姐聊天。
“霍公子说,他要参加明年的科考,待他蟾宫折桂,我就能风风光光地嫁给他。”赵五娘看罢书信,轻柔地贴在胸口,“但我不介意这些,功名利禄皆是身外之物,我只求与他白头偕老。”
她面若春桃,眉目含情,嘴角蕴着浅淡微笑,让赵晏想起赵媛曾经提及心上人时的样子。
“堂姐可以给霍公子回信,我愿代为转达。”她提议道,“有祖父和祖母撑腰,就算我每天来探望堂姐,伯母也不能说什么。”
赵五娘眼睛一亮,当即起身下床,走到桌边铺纸研墨。
不多时,她将晾干的信笺装进信封,红着脸交给了赵晏。
“让你见笑了。”赵五娘赧然,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试探道,“晏晏,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赵晏回答得不假思索,“比起男人,还是刀枪棍棒更合我心意。”
赵五娘扑哧一笑:“也是,你在宫里长大,见惯了神仙似的贵人,寻常郎君哪能入你的眼。”
她絮絮说起自己与霍公子的故事,中元节在城外放河灯时一见钟情,但都是矜持委婉的性子,谁也没勇气上前询问对方的身份。
本以为缘尽于此,谁知几天前李尚书家千金举办诗会,两人均在受邀之列,这次,霍公子悄悄赠给她一首诗,她解读出其中潜藏信息,是约她八月十一中午望云楼相见。
赵晏听她娓娓道来,不禁有些出神。
直至赵五娘说完最后一字,问道:“晏晏,今晚你能不能在这边陪我?”
赵晏点头答应,让婢女去告知父母。
当晚,赵晏与赵五娘同塌而眠,两人起初还在说笑,后来赵五娘渐渐没了声。
赵晏望着头顶幔帐,白天堂姐问的那句话不受控制地在耳边回响。
——晏晏,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心想,曾经应当是有的。
而且她以为,那个人应当也有些喜欢她。
虽然之后发生的一切证明,她只是在自作多情罢了。
她闭上眼睛,默念内功心法,驱散掉脑海中纷至杳来的久远回忆。
半晌,她的识海归于平静,坠入黑甜。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就好像怕什么来什么,她极力摒除杂念,却仍然梦到了三年前的旧事。
永安九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赵晏原本与姜云瑶约了一同赏灯,然而当她策马来到南市望云楼,却不见公主殿下的身影。
只有姜云琛百无聊赖地等在那,对她解释道:“阿瑶感染风寒,今日无法赴约了。”
赵晏问过好友病情,得知她已服药睡下后松了口气,但又不免生出几分遗憾。
两人对今日期待许久,甚至提前很多天做好安排,把计划要逛的街区和店铺列了一张清单,错过就得再等一年了。
而且那些百戏团和行商摊位并不在京城常驻,这或许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她倒是可以自个逛,但没有阿瑶,孤身一人,终归少了许多乐趣。
“走吧。”姜云琛忽然道,“我同你去别处看看。”
赵晏以为耳边出现了幻听,左右打量,确定这里是望云楼后院,周围没有第三个人,适才狐疑地看向姜云琛:“殿下是在与我说话?”
姜云琛:“……”
他面无表情道:“你去不去?”
赵晏确定是他发出的声音,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依旧不敢相信:“难不成你也……殿下,你没有发烧吧?”
姜云琛转身就走,没出几步,又折回来。
“赵晏,你怎么这么多话?”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腕,“现在你没得选了,不去也得去。”
“还有,到了外面不许再叫‘殿下’。”
“那我叫你什么?”
“你和阿瑶是朋友,叫我一声兄长也不为过。”
“谁要你做兄长,你这是占我便宜!算了,我就叫你‘公子’吧。”
“……”
“公子。怎么样?”
“……随便你。”
两人拉拉扯扯,走向繁华如织的灯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