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婚礼
“这都几点了啊,你说,他是不是不来了?”
“不会吧?就算想悔婚,也不该选今天啊,这不是当众打脸吗?”
“难说哦。”
一片安静中,耳边忽然传来这样的声音。方辞闭了闭眼睛,那一瞬间忽然变得极为冷静,仿佛连血管中液体流淌的声音都能清晰可闻。
只是身体冰冷,如坠冰窖。
礼堂里一片静谧,来观礼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神父尴尬地站在台上,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主持仪式,直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上台和他耳语了两句,才重新镇定,清了清嗓子告诉在座各位,新郎在路上堵车了,可能要晚一两个小时才到,耽搁大家的时间了,表示非常抱歉。
下面一片哗然。
堵车?
这话也就骗骗不明就里的外来人。谁不知道从方家到这边的这条道四通八达,堵哪边也不可能堵这条啊。平时都不堵,偏偏这会儿堵?
有好事者猜测,这其中是不是有别的变故。
这时,方辞又听到了刚才那几个女声,渐渐地,不再故意压制,反而越来越清晰,透着股兴奋的气息:
“方戒北八成是逃婚了。就方辞那个性子,谁受得了啊。”
“别这样说,方辞长得还是不错的。”
“那有什么用,长得好看能当饭吃?而且,方戒北一直以来就不喜欢她,是她非要上赶着。我跟你们讲,今儿早上我在城南大街遇到童珂了。”
“童珂回来了?”
“难怪啊,方辞也怪可怜的。”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已经不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了。
这下子,连方夫人也绷不住了,走到外面打了个电话。
回来后,方辞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周姨……”
没等她说完,方夫人抓了她的手,宽慰地说:“我跟小北通过电话了,他路上遇到点事情,已经在尽快地赶过来了。”
方辞垂着眼,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会儿。
然后,她抬起头说:“算了,周姨,强扭的瓜不甜,这婚还是不结了罢。”
任凭方家人怎么劝,方辞摘下了头纱,连带着鲜花一块儿扔到地上,一脚就碾了过去。
自此,她算是明白。
有些人,有些事,真的勉强不来。
……
方辞出生于一个中医世家,早几年,祖上还是宫里的御医,姥姥在抗战时更是了不起的大夫,在后勤部任过职。
当时医学条件简陋,药物短缺,要是在战场上受了比较严重的伤,十有八/九就是等死的命。那时候,方老爷子还只是一个连队里的小兵,刚刚入党没多久,事事还逞能,每次打仗都要冲在前头。
有一次,方老爷子在撤退时躲闪不及,被弹片划伤了。
尺寸大小的弹片,豁开大腿穿过了膝盖骨。没有药物,也没有更好的场地进行手术,营地里仅有的几个大夫都来看过了,都是摇头,不敢轻易动手术。
可是不动吧,这条腿就要感染,就要废了。
方老爷子跟连长抱在一起,偌大一个汉子,哭得像个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嚷着说,他家里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祖母,还等着打完仗回家孝敬呢。
这时候,恰逢方辞姥姥路过,瞧见了,就进过来给他看了看。
她说,他这伤不算什么大问题,说他们信得过她,她就给治好。
方老爷子和连长对视一眼,心里想,这都要残废了,试试就试试吧。
还别说,这真给治好了,一点儿后遗症都没留。
方老爷子感激涕零,就留下了信物,给定下了这门婚事。
方辞很小的时候,姥姥就跟她说了,小姑娘也没放心上,那时候根本不懂定亲是个什么意思。姥姥就跟她解释说,那就是有一个人以后帮她照顾她,照顾她一辈子。
方辞一听,眼睛都亮了,问她,那他也会像姥姥一样给她缝衣服、做饭洗碗吗?
姥姥摸着她的头说,会的,一定会的。
后来,姥姥离开了,父母也因车祸去世,家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生活难以为继,她收拾了一下,从晋北一路问着路,赶来了燕京。
她那时候仍然不明白什么叫定亲,十几岁的小姑娘,想得很简单,她姥姥救过人家,现在她走了,那家人就该负责她的生活起居,再不济,去混口饭吃也是好的。
她连退路都想好了,要是人家不收她,她就沿街叫嚷开,让他们颜面扫地。
面子?
她撇撇嘴。
那能当饭吃吗?
可她是个实打实的路痴,偌大的城市,回环曲折的串胡同,每一个都大同小异,在街上兜了两天都没找到地方。
后来,她实在是饿得狠了,埋伏在一条胡同巷子里,扒了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少年。
她永远都记得,她那一瞬间冲出来并从他手里夺过钱包时,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茫然。是的,茫然,不是愤怒,是茫然,好像他想象不到在皇城脚底下还有人敢当街抢劫的。
方辞才不管他想什么,拔腿就跑,利落地不行。
她心里甚至窃喜地想,一会儿去吃什么好。
烤鸭、还是牛肉?
但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这个看起来挺弱鸡的小白脸,居然追了她六条街,脸不红气不喘,气定神闲的,还直接把她堵死在了一条巷子里。
方辞认了命,把钱包丢出去,抱头蹲地,准备迎接一场毒打。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打她,而是把她带去了路边的一家面馆。在狼吞虎咽了三碗面后,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可言说。过了会儿才道:“你慢点儿,会噎住的。”
他的声音很好听,方辞这才正眼看他。
古人说的好,饱暖思淫/欲,欣赏美色前,首先得吃饱了。
但是那时候,方辞是真的有点后悔。怎么就没早看他一眼呢?
板寸头,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衣和背带西裤,眉清目秀,气质斯文。长身玉立的少年,笑不露齿。
方辞那时候,觉得他真是好看啊。
酸溜溜地说上一句,有一种惊艳了时光的感觉。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跟他回了方家后,方老爷子就此确认了她的身份,把她安排在了家里。
那时候正值方戒北他爸从西部调迁回来,还没决定去向,方家还没有搬进机关里的大房子,住在外面的一个大平层里。
一家人人多,她跟他住一个厅,床和床之间就隔层幔。有时夜半起来,她心里使坏,灵机一动就拿笔敲他的床头,方戒北就一跃而起,拿早就准备好的枣子打她的头。
每次都能命中。
她就扑过去揪他,然后就被他反压、制住,接着被他提着后领子从屋子里拎出去,犹如猎人提着小兔子,沿着走廊游/行似的喊一圈。
——我家的小姑娘,长大了,忒不乖啊,谁要?卖给他了!
楼道里一排门“唰唰唰”一溜儿整齐划一地打开,家家户户扯开嗓门揶揄他,你家的小姑娘,自个儿留着吧,装腔作势,真卖了她,你舍得吗?
那时候机关大院周边废弃的筒子楼,还是旧时候的办公楼和营房淘汰下来的,长长一条过道通到底,所有人家都排在两边,你家发生了什么事,站过道里喊一声,不出片刻,一整层楼的人都知道了。
人人多说,方家那小两口蜜里调油,好着呢。
在回不去的青葱岁月里,她一直以为他跟她是最亲密的人。
后来,她才知道——
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个童珂。
……
傍晚时候下过一场雨,这会儿还淅淅沥沥地不放晴。远远望去,屋檐下垂下一串不间断的雨帘。方辞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站了很久,直到视野里出现熟悉的那个身影,才起身进屋。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却被她直接撞了肩膀越过去。
“什么,你要走?”方老爷子准备了满腔的措辞都落空了,猝然站起,震惊地望着她。
方辞忽略掉身后那道视线,点头说:“姥姥在世的时候,就希望我继续研究中医,是我不孝,一直辜负她。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想继续她的理想。”
这么一个帽子扣下来,要是他们不让她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方修贤和周岚对视一眼,眼中都是苦意,可也只好点头。
方辞转身要走的时候,方戒北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臂。
两个人,肩并肩,却方向背离。
只是谁也不说话,目不斜视,气氛好是默了会儿。
后来,还是方辞抬头看他,同一时刻,他也低头看向她,但是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看不出虚实。
这个人总是这样,哪怕再生气,也喜怒不形于色,等她先发作,先给个说法。若干年以后,方辞才明白,率先发难的那个人,沉不住气的那个——已经输了。
所以这一次,她把他的手拨开。
平静又带着那么点儿不屑地跟他说:“跟你的童大小姐相亲相爱去吧。”
来时的路上,经过大院里一幢幢的家属楼,遇到一个个熟面孔,她已经听了太多。
他为什么要逃婚啊?
因为童珂回来了,一个电话让他过去,他就过去了。
她还以为——
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