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弱水天河(1 / 1)

第二十一章:弱水天河

满堂食客安静如鸡,尽皆转头看来。

天衢子脸都绿了,顼婳叼着的烤小羊腿咕噜一声掉地上,她默默从桌底爬出来。

小孩子不能没见识啊!

小孩子真的不能没见识啊!!

天衢子在众人瞩目中结了账,顼婳几乎是挡着脸出了酒馆。走出老远,仿佛还听到酒馆里众人的笑声。

月已中天,银光如雪。

两个人一前一后而走,半晌顼婳问:“当年付醇风被木狂阳吊打的时候,有我们今天尴尬吗?”

天衢子认真地想了一下,却还是万分诚实地道:“比之今日,还略好一点。”

……

我的天啊。九渊仙宗的尴尬记录都被刷新了。顼婳有心回头,但一眼描见天衢子紧窄的腰身,只觉得天雷轰顶。

真是半点食欲也没了,她说:“我先回去了,明天斋心岩还有课。”

天衢子也没看她,只清心寡欲地嗯了一声。有些词句,真是不能细嚼,只怕回忆变成肥沃的土壤,会滋生人心欲|望。

顼婳很快离开了,天衢子连她的背影都不敢注目。

其实这样就很好,得以并肩同行,能够把盏言欢。浮生漫漫,复夫何求?

可为何夜里魂梦不安?

你怎敢在此时提灯入梦,怎敢依然步履翩然、身姿婀娜?

苦竹林,白玉小径穿过浓烈翠色。

天衢子端坐磐石之上,没有妄动。他知道自己遭之寐魇,这对于这样修为的人来说,十分凶险。可美人夜来,披星月之皓彩,挽春华之芳蔼。

千年修为定力败给一眼凝睇,他的道山重水复、走投无路,又如何攀花折叶,将它惊醒?

而顼婳站在窗前,明月清辉如水,淡淡包裹她。她体内的月髓亦漾开层层光纹,与之呼应。天衢子一定不知道月髓与她的身体是何等契合。

顼婳伸出手,捻弄月华。于是整轮皓月柔顺如水,任她亵玩。

天空骤然乌云遮月,似天道异变。乌云聚集之处浸出隐隐暗红,不像掩月,倒像是掩住了暗沉鲜血。

顼婳收回手,望月微笑,不满吗?

不满又如何呢?

苦竹林,载霜归匆匆而至,边走还边披着衣服。天衡子也已经被惊起,载霜归推门进来,说:“十万大山法阵异动!”

天衢子哪用他说,这样的大事,他不会全无感应。他说:“通知其他人,帘逢顶集合。”

话落,人已是不见。

十万大山,帘逢顶。万□□回塔。

这里的雪下了一年又一年,群峰尽白头。

天衢子一脸审视地靠近法阵,阵中只见大浪涛涛。水色浑浊地拍打法阵,仿佛愤怒咆哮。万□□回塔前,一面落地铜镜煞是显眼。

天衢子上前,伸手拭尽镜上浮雪。镜中光影徐徐转动,模糊扭曲,法咒飞扬,看久了令人头晕。

他静立塔下,半晌,其他八脉掌院陆续赶来。木狂阳一向急性子,立刻问:“发生什么事?”

阵宗典春衣与器宗九盏灯迅速查看了一遍法阵,也是一脸狐疑。又过了片刻,连魔族赢墀也来了。

他看了一眼九脉掌院,原本水火不容的宿敌,居然没有立刻相杀。他也派人上前检查了法阵,同样一头雾水。

这里是弱水天河的河口,若是此地动荡,则天河之水便当涌入人间。弱水万物皆沉、鹅毛不浮,若当真出世,则三界皆化混沌,哪里还有什么玄门魔族。

“看来,九渊阵修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魔将鬼夜来语带讥讽,“若实在不济,倒是可以入天魔圣域游学一二。”

典春衣拂袖道:“哈哈,魔族的阵修不是十八年前已经阵亡了吗?怎么,当年魔尊在画城之下,慷慨赠送了一条灵脉,如今也想在十万大山再赠一条?”

……

鬼夜来回头瞟了一眼赢墀的脸色,画城一战,简直是魔尊之耻。

然而赢墀的神色却颇为淡然,他紫眸凝视法阵里的滔滔天水,说:“画城傀首,确乃当世顶尖阵修。吾虽败,亦服。”他的声音仿佛也浸透了风雪,寒冷却柔软,然而话锋一转,便恢复了清傲:“不过与她交手,汝尚不配。本尊手下阵修,指导一个你已然足够。”

典春衣有点意外,赢墀对魔傀傀首,似乎十分推崇。以至于连兵败画城的懊恼都要退后。

然天衢子却是知道原委的,他注视铜镜,反手拨筝,筝弦铿然一响,正在检查法阵的魔族阵修瞬间如雷电加身,整个人被弹出丈余,半天爬不起来。

几人皆是一怔,他明明背对诸人,然音波贴着法阵而过,河口大阵纹丝未动。

这个人的实力真是可怕。

赢墀目光阴沉,几脉掌院中,天衢子素来最为沉稳。如今突然对他麾下一个阵修动手,不免让人意外。天衢子一击之后,却未回头。

赢墀也不想在这里与玄门交手——九渊九脉掌院都在,九个家伙没一个省油的灯。

五百年前,玄门与魔族正是在此一场大战。九渊仙宗损失惨重,连宗主水空锈都肉身被毁,困在这弱水河口之中。可魔族也没好到哪去,他的父母皆阵亡于此,魔族十二族战士牺牲了大半。

帘逢顶的弱水河口,更像是一座坟墓,每一粒尘沙都是墓碑。

他挥挥手,示意魔众离开。鬼夜来充满戾气的眸子针一样扎了一眼天衢子,右脸一条刀疤更添凶狠之气。他冷哼一声。木狂阳挽了挽袖子,说:“手下败将,不服就干,瞪什么瞪!来来,陪你玩耍玩耍。”

她不抽刀时,看上去像个女流氓。但是刀宗掌院木狂阳,只要有刀在手,便是不败战神!无尽刀气锋利如有实质,霸道狠戾地割裂狂风飞雪。

鬼夜来也是个刀修。他腰间刀已被激起战意,他却不能一战。

——五百年前,仙魔大战,他还不是魔将,一心想要杀敌建功。然后他就遇上了木狂阳。

一个照面,木狂阳在他脸颊留下刀伤一道,几乎贯穿他鼻翼。这些年,他的修为已经提升了太多,但始终没有抹去面上刀疤。

从前他一心想要升任魔将,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呼风唤雨,权倾圣域。可从那时候起,他想探寻刀之道。

平生夙愿,便是战胜木狂阳,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一品芬芳。

当然,后一句不堪为外人道。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比及木狂阳修为如何,但是有一点倒是可以想象——木狂阳蹂|躏他的法子,肯定比他雪耻的方法多得多。

他按住腰间宝刀,一向强悍暴戾的刀修魔将竟然选择了沉默——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可以采撷这个女人,那可真是……

是不是这样想的时候太多了,所以这么多年,竟然只有这个女人能勾起他的欲|望?

他面色铁青地跟随赢墀一并离开。

然而赢墀显然并不能走得灰溜溜,他经过妙音宗掌院拜星身边的时候,噗地一声,一个李子核吐在拜星脸上。

拜星哪料到堂堂魔尊竟无聊无耻到这种地步?当下一声尖叫,而赢墀的遁行之术却在剑宗掌院秋结意拔剑的刹那施展完毕,一行人消失无踪。

妙音宗掌院拜星与剑宗掌院秋结意交好,二人一向焦不离孟,相伴而行。

拜星风雅,秋结意洒脱,琴声剑意两相和,便是趣味相投。只是拜星性喜浮华,一身珠玉翡翠,随便一颗便是价值连城。

而秋结意随性,常常貂裘换美酒,一身上下,只要把他和他的剑扒出来,便一文不值。

这二人居然意气相投,也算是造化弄人。

此时,拜星扯出丝帕,直将脸颊都擦红了。九脉掌院都等着他探查阵中宗主神识呢。此时异动来得莫名其妙,几位掌院显然并不放心。若是宗主苏醒就最好了,但是行至这里,水空锈也没有任何意识传递。

只是万□□回塔外的万法神镜还在为他传送灵力。他应该还在才对。然此时,几人不由一齐咒骂赢墀——拜星这怕不擦上半个时辰啊?赢墀真是缺德带冒烟!

拜星果然擦脸许久,随后又自怀中抽出另一条丝帕擦手。这公子讲究得很,但凡常用的东西,每日都要亲自擦上个无数遍。

身上丝帕用过一次,即刻丢弃,是再不会用第二次的。

他的琴与萧,任何人都碰不得。

若是邀他喝个酒,更不得了——木狂阳都喝完回去睡了,他还在擦杯子。

除了秋结意,没人受得了他。去蜃起楼台议个事他要先擦半个时辰椅子,妙音宗四大长老都抛弃他了,反正平时各过各的,严禁来往问候,免得互相讨嫌。

当然了,身为一脉掌院,本领也配得起他的恶习。拜星擦完了手,他一曲琴音几乎将这隔绝弱水天河的法阵扫了个彻底,这时方才道:“宗主神识安好。”

说完抱琴而立,与秋结意几乎是远离人群。

天衢子问:“仍不知何时苏醒吗?”

拜星这时候仍十分恶心,清洁的法诀用了几十个,仍以丝绢擦脸,道:“并未发现苏醒的迹象。”

那有什么办法,只能返回融天山了。

第二日,太阳居然比往日毒辣得多,阳光丝丝如针,直刺入人的皮肤毛孔之中。似要连人心也照个纤毫毕现不可。

顼婳以手半遮着额头,行走在青藤小径上,只觉双颊生烟。她快步而行,然不期然一抬头,只见小道尽头,交缠纠结的常青藤下,站着白衣翩然的天衢子。

一大早这么晒,他在这里干嘛?

顼婳一路小跑,天衢子目光追随,她如从天阙而来,渐渐靠近,渐渐鲜明。阳光确实是太过刺眼,却终不及一个她明艳。

顼婳行至他跟前,不解道:“奚掌院在这里等人?”

天衢子不置可否,其实他自十万大山返回苦竹林,这里并不顺路。可他知道斋心岩有课,她是一定会从这里经过的。“纪先生”真是个守时的人,踩着点过去,不早不晚。

他拿出一瓶灵饮递过去,说:“晨间散步,经过此处。真巧。”是很巧,从十万大山回来到现在,等了有半个时辰了吧?也不怕晒化了。神魔之息蹲在顼婳肩头,不屑地撇了撇嘴。可惜它的光芒,在煊烂旭日之下,显得存在感极为微弱。

顼婳接过灵饮,那冰镇过的灵气甘甜如水,草绿色的瓶身真是天生就合该让女孩子捧在手心里。她啜饮一口:“奚掌院有心了。”

天衢子连微笑都十分矜持。纵然烈阳如火,但能看上这么一眼,有一句浅浅问候,他的心便因喜悦而悸动。

顼婳却又道:“说起来,上次答应掌院,为燕尘音挽尊一事,掌院作如考虑?”

天衢子微怔,身为阴阳院掌院,他当然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得力臂膀陷入这样的麻烦之中。他说:“傀首怎么想?”

顼婳说:“近几日我功体恢复大半,如果掌院相助,让我能约战典春衣,就再好不过了。”

约战典春衣。天衢子眉峰都皱出一个川字。顼婳问:“可是不便?”

天衢子沉吟半晌,说:“典春衣对傀首修为,一直十分好奇。此事若由傀首提出,他可能不会拒绝。若傀首与他对战,尘音确实也能自困局脱身。但是……典春衣身为阵宗掌院,他的胜负后果,只怕影响远胜尘音之败。抱薪救火,并不可取。”

实际上,他并不认为现在的顼婳可以战胜典春衣。

典春衣,若说是当今阵修第一人,只怕也无人会有意见。

而她功体只是恢复大半,而且本命法宝损毁。二人并战,胜算比他预估只怕还要降低几分。而若她还有隐藏实力,此战就更不能应允。退一万步,他宁愿燕尘音失败,典春衣却无论如何不能败。

燕尘音只是阴阳院长老弟子,他的胜败虽然可惜,但毕竟只关一人荣辱。可典春衣若是败了,只怕整个九渊阵宗从此都要沦为次等了。

顼婳似是明白他的顾虑,他身为阴阳院掌院,站在九渊的立场思考理所当然。她说:“试炼场,只过百招,不分胜负。”

百招……不分胜负。真是自信。

天衢子问:“为何是典春衣?”顼婳微怔,因为她是阵修啊。天衢子紧接着道:“吾若代他,效果等同。”

顼婳扬了扬眉毛:“恕我冒味,奚掌院法阵修为,比之典春衣,如何?”

天衢子沉吟半晌,说:“法阵一道,吾只是粗通,定然远逊于他。”

顼婳便有些失望,随口道:“还请奚掌院帮我向典春衣掌院转达心意,或许他愿意也不一定。”若是阵修之战,当然还是同最顶尖最优秀的那个人交手最为痛快了。

这一丝失望显然刺激了奚掌院,他唇角垂下来,整个人都显得冷硬了许多:“今天下午来苦竹林找我。法阵试炼场。你若胜我,替你约战典春衣。”

他说完,转身而去。这次走得十分果决,丝毫没有拖延留恋。

顼婳啜了一口灵饮,啧,怎么还生气了!

苦竹林。奚掌院把多年未翻的法阵典籍都搬了出来。载霜归过来,将阵宗、器宗、妙音宗对十万大山弱水河口法阵的勘测记录拿给他。一见他竟然在刻苦攻书,真是十分意外。

奚掌院抬起头,看见典春衣的字迹,不由冷冷地剜了一眼。载霜归顿时十分不安。

“搁下吧。”奚掌院不肯伸手来接。载霜归自然也不跟他计较,随手把羊皮卷放在桌上。载霜归一眼看见他手上竟是法阵通典。

这些书,他不是早已烂熟于心?为何又重新攻读?

载霜归心中怪异,有一种得意门生叛出师门,重投阵宗怀抱的错觉。

天衢子容色冷肃,道:“师尊若无旁事,就请离开吧。”

载霜归应了一声,感觉更不对了。然而出来之后,他接到拜帖,突然灵光一闪,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接收到了得意爱徒异常的点——江河气宗掌门贺芝兰的拜帖。

载霜归想了想,也没通知天衢子,命人将贺芝兰请入他的居处待茶。

来吧,看看是什么天女下凡,入了自己爱徒法眼。

下午,斋心岩下了学。顼婳收起灵饮,准备去往苦竹林。刚行至门口,却见到了另一个人——向家堡堡主向销戈。如果一定要说九渊仙宗有什么功法不敢称玄门第一的话,那么可能便是器宗了。

向销戈耗时千年,铸就一把圣剑,镇住了弱水河口。也成就了他器圣之名。

剑成之日,天怒地沉,如同神灵渡劫。向销戈难抑激动,直如范进中举般,狂喜疯巅数十年。如今虽然早已病愈,性情却已大变。

容颜业已大变。

顼婳没有上前,看着他在几位长老陪同之下走进苦竹林。她没跟进去,竟是避开了与向销戈的这一场会面。

苦竹林内,天衢子、典春衣、向销戈、九盏灯、拜星,五位玄门顶尖人物,共同查看弱水河口的法阵记录。向销戈越看越凝重。天衢子问:“向大师,如何?”

这记录已经不能再详尽,向销戈几度查看,最后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这阵中,没有圣剑的力量。”什么意思?几人眉头紧皱,向销戈接着道:“圣剑失踪了。”

镇守弱水河口的天河圣剑,怎么可能突然失踪?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谁又可能将它取走?就算将它取走,为何弱水天河还未突破法阵,而大家这么多年来,竟不觉有异?

失了圣剑的弱水河口,简直脆弱得像个鸡蛋,想想都觉得可怕。

傍晚时分,九渊九脉掌院都发出秘令——搜寻圣剑!

可是圣剑这样的神物,连几时失落都不知,又往何处去寻?

飞镜湖边,顼婳盘腿而坐,看一轮红日沉入三十里平湖。似乎极为不甘,夕照挣扎徘徊,依然余热不减。

这恐怕是……最后的威荣了。顼婳欣赏着四野云垂,暮光渐薄。

人间美景,真是令人百看不厌。她折一根草茎含在嘴里,纵然清苦,亦欢喜。树上有小鸟扇着尚不能飞翔的小翅膀,自巢中坠落。她伸手接住,指腹轻轻抚摸尚且稚嫩丑陋的生命。然后一翻身,把它送回巢里。

作者有话要说:特别感谢一下广寒宫主土豪的深水鱼雷。破费了破费了。

这章女主的身份应该有点揭晓了吧。不过不用害怕,这文基调就不是虐女主的,女主负责日天日地就好。

感谢蛋蛋妈陈小可爱的手榴弹

感谢蓝波波的三个地雷,感谢ochive_t的两个地雷,感谢数码水仙子甲乙丙丁客长安紫萝金丝油炸小年糕韶年山風時雨小可爱们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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