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贾府小厮来到梨香院,院子已大略收拾妥当。薛蟠惊异道:“这么快?”
张子非坐在廊下,见他进来便站起身道:“东家,我服了朱爷。”她笑望向堂屋里头,“真真胸中有大丘壑!奇人也。”只见小朱抱着胳膊立在堂屋当中,指挥法静觉海两个孔武有力的和尚安置茶几扶椅。
原来小朱先内外视察了三圈,又看了看荣国府刚送来的东西,列张单子让他们再送些什么来。而后命这两位和尚将某处某物依他的序搬出,齐齐整整跟排货似的排在院子里,再依他的序安置摆放入屋子。等荣国府的人第二次送东西过来,里头已摆放完了。几个人接着规整新送来的物件,又让人将不用之物从院中搬走。张子非拍手道:“连个调整都没有,一次完成好不撇脱。我最佩服的是,他列给荣国府的单子上竟没有他们府中没有之物!”
就在此时堂屋已弄完了,薛蟠吹了声口哨。小朱没事人一般袖手走出来道:“我列了张单子,还有些东西要采买。”
薛蟠合十:“遵命。觉海去吧。”觉海答应一声。小朱遂将单子给了觉海,竟有一小叠。薛蟠张望了眼庭院道,“不知何处可以定制到大阳伞,就是我们家十三曲桥上使的那种。”
小朱咳嗽两声。觉海正在查看单子,默然取出一张伸到薛蟠跟前。薛蟠一瞧,上头写着:定制阳伞,麻花街老胡伞铺。并有随笔的简易阳伞结构图和尺寸。薛蟠赶忙“阿弥陀佛”。觉海道:“好几样定制呢,皆有铺子。”
“贫僧对朱爷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您改叫百晓生得了。”
又问余得水想用什么名字籍贯。真名自然不敢用,改叫余瑞,籍贯设在夔州。薛蟠聚拢大伙儿正式介绍,依然喊他余大叔。
众人才刚回屋歇息片刻,外头王熙凤领着赵茵娘林黛玉贾宝玉三个孩子来了。薛蟠从里屋出来笑道:“又辛苦表妹。琏二哥哥呢?贫僧还等他说事儿呢。”王熙凤忙打发人去请贾琏。
几个人四处认了认屋子。王熙凤诧然发觉东边向阳最大那间竟是张子非住的,遂异样看了张子非两眼。薛蟠合十道:“我们家主张女士优先。屋子是子非先挑的。”
王熙凤笑嘻嘻道:“我明白,表哥不用解释这许多,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薛蟠正色道:“正是因为你不明白才告诉你的,在近年我朝恰是稀罕事。”
赵茵娘在旁一本正经道:“一个会照顾女人和孩子的民族才能强大。”
薛蟠瞥了她一眼:“照本宣科。”
林黛玉还小,不甚明白,拉了拉赵茵娘的衣袖:“他们说什么呢?”
赵茵娘随口道:“你表嫂误以为薛大和尚跟子非姐姐有不正当关系,因为子非姐姐优先挑了最好的屋子住。”
张子非本为美人,自打方才看见她贾宝玉便羡慕不已,忙说:“子非姐姐本当住最好的屋子!”
薛蟠忍了两下没忍住,打趣道:“若子非姐姐既老且丑,她还当不当住最好的屋子了?”贾宝玉一愣,竟真的思考起这个问题来,神色纠结。薛蟠顿觉自己欺负小孩子十分不对,忙诵佛转移话题。
偏这会子小朱从屋里出来。贾宝玉见他生得面似桃花,看愣了。小朱朝王熙凤点点头,喊道:“和尚你来一下。”
薛蟠道:“我这儿陪着人呢。”
“子非陪着就行,我跟你说事儿。”
王熙凤忙说:“表哥只管忙去,不用管我。我们有子非妹妹足矣。”
薛蟠遂当真撂下他们走了。贾宝玉又怔了片刻,问道:“子非姐姐,方才那位是何人?”
“搭伙的。”张子非随口说,“你就当他是……清客吧。”
贾宝玉羡慕道:“薛大哥哥的清客竟这么好。我们老爷那些清客先生个个见俗。”
张子非与赵林两个女娃互视一眼,皆忍笑。薛蟠在船上早已告诉众人,这个贾宝玉乃高纯度颜控,天然属性没的治,还跟赵茵娘讨论了许久颜控属什么魔法系。赵茵娘坚决认为跟自己一样是光系,薛蟠身为原著党咬定贾宝玉只能是土系。最后众人投票。除去觉海友情支持他师父、法静身为高僧弃权之外,其余皆站在了赵茵娘那边。
说话间几个人转到了一间屋子门口。屋门敞开没有帘子,一眼望进去可见少年僧人盘膝坐于蒲团上,跟前放着一只小小的佛像和一本经书。林黛玉喊了半声“法……”,便被赵茵娘捂住了嘴。为时已晚,僧人听见了。“阿弥陀佛”一声站起来,法静悠然道:“诸位施主何不进来坐坐?”
张子非假笑道:“我等俗人,就不打扰师父静修了。您老继续、继续!”
“无碍。”法静道,“动即为静,静即为动。”
王熙凤忙问:“子非妹妹,这位高僧是?”
“是我们东家的师叔,法静大师。”张子非道,“和尚有的是,咱们闹觉海去,莫烦他老人家。”
法静又诵佛道:“既来之便是有缘。施主们参观了这许久想必也累了,吃贫僧一盏清茶如何?”
贾宝玉只觉这和尚屋中极雅,忍不住想进去,便说:“既这么着,打扰大师了。”抬步迈入门槛。赵茵娘望天。
贾宝玉看法静那小佛像前只供一瓶清水,极合他心意,不禁坐到了法静跟前。法静能放过他么?几句话之后便开始了。“佛前水有八德。一甘、二冷、三软……佛法大海水,流入阿难心……水虽无形,亦万形……水有气态、液态和固态。故水至柔至刚……清泉是水,海洋亦是水……”
赵茵娘悄声问道:“子非姐姐,咱们管不管?”
“不管。”张子非道,“让这位小爷明白也好。”王熙凤这才想起,贾琏曾说过金陵有位僧人武艺高强,然极爱说话,想必就是他。不觉好笑。
好在不久后薛蟠找过来,与赵茵娘隔着门槛挤眉弄眼。贾宝玉喊了声“薛大哥哥!”法静暂停。薛蟠正色道:“师叔先吃杯茶喘口气,歇会子咱们再从本朝太.祖爷讲起。横竖日子还长呢,您老可以一直讲到义忠亲王老千岁。”
王熙凤微微皱眉:“蟠大哥哥,岂能在孩子跟前妄议朝事。”
薛蟠道:“都老黄历了还算朝事吗?再说,官家内眷岂能不知朝事?”他看了眼赵茵娘,“前儿船上我们还议论起复旧员呢。”
赵茵娘大声道:“横竖我觉得与其起复那些因贪酷革职的旧员,还不若多用些新科进士。”
“嗯,这话得了机会你说给圣人听,再听听他的难处、为何要起复旧员。”
“知道,人手不足嘛。还不是监督不到位,新鲜青瓜丢出去没多久就成老油条。单靠几个巡按御史顶什么用。锦衣卫倒是有两把刷子,偏他们又不管贪弊。”
“这些都是我们长辈的话,你白白听来算什么本事?自己的想法呢?”
贾宝玉在旁微愠道:“好好的女孩儿,怎么满口的仕途经济学问!”
薛蟠诧然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宝兄弟可听过这句话:我反对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贾宝玉一愣。
赵茵娘悠悠的道:“意思是,我不赞成你,但我支持你表达自己的心意。你可以不喜欢仕途经济学问,我也可以喜欢。我不反对你不喜欢,你也不能反对我喜欢。难不成我不爱吃胡萝卜就不许天下人吃胡萝卜了?”
林黛玉冒出来一句:“我喜欢胡萝卜。”
赵茵娘拍手而笑:“我喜欢你喜欢胡萝卜。”
薛蟠瞪她:“你让小林姑娘帮你吃胡萝卜最好别被贫僧逮着。”
赵茵娘得意道:“你们逮着了么?一次也无。没有证据就不要给人扣罪名嘛。”张子非顺手敲了她一下。
王熙凤呆坐良久插不上话。贾宝玉这会子才道:“我反对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说得好!”
众人笑道:“原来你不止纯颜控,还长反射弧!”
贾宝玉竟不管他们,只将这话来回细品良久、再三赞叹。乃请教是何人所言、可能见上一见。薛蟠望了眼窗外,正看见贾琏走进来,道:“这几日贫僧不得空,闲了跟你们说说伏尔泰先生。他还没死且寿长,也保不齐能见。”贾宝玉欣喜雀跃。
贾琏才刚进屋,有个婆子匆匆而入说:“老太太那儿传晚饭了,让二奶奶带宝二爷并姑娘们过去呢。”王熙凤忙领着孩子们走了。
贾琏与薛蟠坐着吃酒,说起孙溧之事。
孙溧进京赶考,因在叔祖父家中不大自在,大腊月的搬去客栈,又染下风寒。偏他这风寒许久不好,最后竟耽误了会试。他叔祖父也不能全然不管他,考前打发了人去瞧,才知道侄孙卧病在床。
孙大人亲往客栈探望,劝道:“小小年纪好大的脾气。若在家里何至于如此?你如今也知道因病误考的滋味了,竟与你兄弟一样。”
孙溧心情烦郁,顾不上给长辈颜面,嗤笑道:“与他一样?叔祖父是真当他偶染风寒误的考么?”
书童在旁道:“三老爷,我们爷是真染了风寒,那位二爷是装的。”
孙大人皱眉道:“他千里迢迢回乡赴考不想病了,你们竟说他是装的,他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书童道:“他知道自己考不上故此才装呢。三老爷不信,只问问他身边那位余知书大叔。”
“谁是余知书?”
孙溧道:“就是余得水。叔祖父问他便好。”
孙大人还记得这个余得水,被荣国府的赦老爷讨要走了。偏他瞧孙溧的模样仿佛委实有缘故,便当真打发了个人到贾家去找余得水。余得水向贾琏道:“奴才岂能说旧主子坏话。二爷可否告诉他们奴才不在?”
贾琏想了想,这等事他说真话也不好说假话也不便,遂说:“罢了,你下去吧。”他自己亲出去告诉孙家的人:余得水让他遣去江南做事了,还不定何时回来。若想知道孙二爷的本事极简单,出道题目当面考他不就是了?
孙大人也不傻,不过是极相信亲孙子罢了,登时明白过来。拿起脚来就往孙子屋里去,当堂考他。孙二爷不一会子便头疼脚疼哪儿都疼。孙大人咬牙道:“疼是么?那就疼着。”乃喝令取大杖来,狠狠揍了孙二爷一顿。孙二爷这回是真动弹不得了。
孙大人亲往客栈接了侄孙回府将养。不曾想孙家内眷恨孙溧引得孙大人打坏了孙子,愈发给他下绊子。孙溧看孙大人颜面上强撑了十几日,连他自己带下人皆拉稀。竟不敢再住,急忙忙逃跑了。
他因病着,又恐叔祖父找上,想着整个京城只认得贾琏一个,遂来荣国府投他。贾琏出来一见,大吃一惊:孙溧竟瘦成了一干竹子!忙安置到客院,又是请大夫看诊又是替他悉心调养。偏孙溧还没好呢,扬州来信说贾敏病亡。贾琏盘算着日后去林海手底下做官,又熟悉那边的人事,得快马赶去吊唁,只吩咐王熙凤与下人照看好孙溧。
那头孙家又出事了。孙溧不是个肯吃亏的主。他虽跑了,并不预备忍气吞声。撑到能起床时便写了封长信投至孙大人衙门,还不让人知道自己如今住在哪儿。孙大人怒火中烧,亲自审问后宅。合着暗中下手坑害孙溧的正是他嫡妻和长媳、孙二爷之祖母亲娘两位。孙大人写下休书要休弃结发老妻,并命长子也一并休妻。他都多大岁数了,不要家宅也要官声不是?阖府自然是哭着跪着死劝。整个孙府鸡飞狗跳。
又派人四处寻找孙溧。孙溧悄悄藏在荣国府不则一声。
后孙家人也打探到荣国府来了。孙溧好赖年轻兼底子稳,兼这些日子心情好,身子已好了大半,便跟贾赦打个招呼搬走。那阵子连贾家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直至贾琏从扬州回京,孙溧才无声投来贴子。孙家的老太太、大太太皆已被关入佛堂清修数月,孙大人还没找到侄孙。
薛蟠听罢忙说:“孙溧在哪儿?我今虽不得闲去见他,想派个人联络一下。”贾琏当即给了他地址。
薛蟠取案头一张小笺,提笔只书了四个字:干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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