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十六轻松团灭了太白楼一群对手,含郝家四爷。遂收拾好自己的飞镖袖箭佩刀,将所有尸身悉数搜查一遍。
柳湘芝昨天下午刚刚说了一件事。除去腰牌,锦衣卫还有种黑色的鱼边信票可证身份。前些日子,黑狗的卢就是将他的鱼边信票捎去给了那个教书先生,才引其寻来庄子的。十六从与太监在一起的那个胖子身上搜到了此物。而后又从太监怀中取出了李太后的赐婚懿旨。略看几眼,十六大惊。那上面居然有太上皇的私印。再细看几遍,觉得那私印颜色有些淡。乃将懿旨放了回去。
那九个死武士里头有一猴脸矮瘦子,身上摸出了七王爷府上的腰牌和举世最齐全的暗器囊。十六从中取走了全部飞镖,其余不动。另一人不黑不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怀内藏有山西兴隆票号和京城大德镖局的信物。还有一紫脸大汉。十六掏出一个纸包,纸包中搁着两根被拉扯断的紫色丝线。十六将之勾在此汉左手食指上。
而郝四本尊的贴身荷包中竟塞了条叠得齐齐整整的细绢帕,帕子上绣了个女人的名字。换做旁人定然不知是谁。十六跟着司徒明徽,故知道“婵婵”正是端王府嫡长女、司徒暄他姐兰平郡主的乳名。斟酌了会子,十六收走帕子将荷包放回原处。又从怀内取出一枚没有涂颜料的竹制骨牌。牌面为三条,背刻着云彩中围了只六指禽爪。他将此物塞入郝四那长随怀内。
遂重新穿好太白楼的伙计工作服,没事人般从另一个偏门离开。回树林找到小黑驴,套上青衣戴上斗笠,原路返回明月楼。不多时,伙计十六已重新回到楼顶雅间。再过了会子,伙计赵文生端着两个点心盘子跑下楼去。
因赵文生和十六脸型身材皆相似,薛蟠才托他假扮替身。另一个缘故是儒生的姿态外行人不易扮装。赵文生在楼下一间屋子里另换了衣裳、贴上胡子眉毛,出门坐马车走了。
楼上林十六公子于案头看见了一首咏景七绝,乃誊录一遍将原稿藏起。又取出几张叠成四方的笺子,上头有两篇文章,标题正是上科江苏乡试的考题。乃再提笔抄录。诸事安置停妥,十六看着案头一诗二文,回想薛蟠这一串安排,暗自心惊这和尚太合适当贼寇了。
他忙着誊抄文章之际,楼下瘦西湖水波荡漾,一条小渔船轻轻划过湖面。船娘清亮的歌喉逐水扬开。“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邀浪亭中,薛蟠正跟孟道人讲十字军东征。
一张嘴难讲两家话。书翻从前、再说邀浪亭那头。
十六离开大虹桥头往明月楼去后,薛蟠跟着仆人走邀浪亭旁。仆人接过他的马拴在左近大树上,恭请其进亭,行礼离开。
他已走了二十几步,薛蟠忽然诵佛喊道“这位大哥。”仆人忙回来。薛蟠含笑道,“亭中空荡。不知令主可预备了桌椅茶点若不方便,左近有贫僧家开的酒楼。”
仆人笑道“不劳师父费心。主子知道师父喜爱香茶美食。”薛蟠笑而合十。仆人再次离去。薛蟠面朝湖面悠然眺望。
不多时,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诵了一声“无量天尊”。薛蟠合十垂目念了声“阿弥陀佛”。乃缓缓回身。只见一人身高八尺,年约二十六七,身穿杏黄色道袍、头戴道观,模样长得与自家那梦中道士画像逼似,显见就是约自己来的孟道人。
薛蟠微笑道“道友,大荒山一别二百余年,仙体无恙否。”
孟道人眼神一跳,亦微笑道“师父别来无恙。”
二人互视行礼。薛蟠挑眉道“贫僧方才什么也没说。”
孟道人稍怔,随即笑道“贫道什么也没听见。”乃拍了两下巴掌。
远处树林中走出数名穿海青色道袍的小道士,或搬桌椅或捧茶炉,鱼贯而入。顷刻间亭中已有座谈之器。一僧一道再相对行礼,飘然入席。
吃了两口茶,孟道人遂问他如何看当朝天下。薛蟠道“还有百年国运。”
孟道人皱眉“何故还有百年。”
薛蟠看了他一眼“就是还有百年。”
孟道人倒吸了口凉气。半晌才问“出了桀纣”
薛蟠摇头“除了一个爱花钱的败家子之外,代代明君。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道友可知道西洋的十字军东征”
“请师父赐教。”
薛蟠冷笑道“所谓东征是他们自己说的,究其根本乃是十字军东掠,直白点说就是抢劫。”
这和尚最善讲故事,何况十字军东征前些日子已在林家的历史课上讲过一遍,遂愈发熟络。时间也控制得不错。那船娘开始唱紫菱洲歌时,薛蟠已讲完整体经过,稍稍感慨了几句。
依着常规,后头该是整段的事件评论。薛蟠吃了口茶,微笑合十道“多谢孟道兄好茶。贫僧有一好友,乃儒家子弟,亦爱茶,且也知道这段西洋掌故。俗话说兼听则明。我朝素来儒道释三家融合,独咱们两家未免偏颇。不若将他也请来,三家共议,方能齐全。”
孟道人笑点头曰“善”,招了招手。方才那仆人走近亭前,孟道人命他去请林公子。
仆人忙赶去明月楼。伙计引着他上了顶楼轻轻叩门。里头有人说“进来。”伙计推开门,仆人恭敬行礼诉说来意。林十六听说是孟道人请他,立时站了起来。乃告诉伙计,“这屋子暂给我留着。”伙计忙答应。林十六整理衣冠道“请大叔带路。”二人下楼离去。
他们前脚刚走,隔壁屋中那两位客人便悄悄溜了过来。中有一位老者,先拿起案头的七绝看了看,含笑点头。再看另外两篇文章,不禁拍案赞道“绝妙难怪林海会挑上他。”
另一人伸头望了几眼道“林海身为探花郎庶吉士,想也知道他看上的嗣子必才高八斗。日后少不得又是文坛魁首了。”乃啧啧而羡。
殊不知这两篇文章皆是薛蟠上次回金陵时,托状元郎余瑞大叔代笔而作。当时想着说不定自己要使来作弊,终于给十六用上了。
那头十六已到了邀浪亭,三人相见。薛蟠笑邀他加入议论。
十六并不擅言谈,也不擅议论。然十字军东征这桩公案,前阵子历史课上众人早已议论过。他倒是极擅化繁为简的叙述。依照计策,除去薛蟠自己的观点由他自己说,旁人的随便十六掰扯。如此一来,倒愈发显得他思路宽阔、言简意赅。
薛蟠抚掌赞曰“林大哥发明义理,清真古雅,言必有物为宗,贫僧所不及也。”十六登时愧而面红,摆手连说“不敢当”。
孟道人颔首道“林公子谦虚博学,前途不可限量。”十六愈发惭愧。他真不是谦虚,然而孟道人哪里会信
今日之会,孟道人非但满意、甚至惊喜。只是最终也不曾告知他们身份,意味深长的说了些“来日方长”之语。乃踌躇满志负手而去。
眼看他走没了影子,薛蟠低声问道“十六大哥,你认得他么”
十六道“认得。”
薛蟠嘴角轻轻一勾“是不是当今太子”
“对。”
薛蟠长出了一口气。虽说早已猜到,终不免头皮发麻目前看来,此人最接近害死赵茵娘姐姐的凶手。太子比旁人难杀多了。
二人遂打马回到郊外庄子。小朱原本躺在长藤椅上假寐,见他们回来便爬起来。薛蟠朝他点点头。小朱心下石头落地。陶啸正领着人格斗呢,忠顺王爷手捧点心盘子在旁坐着。徽姨坐于她弟弟身边神游天外。他俩打过招呼后回到堂前,跟小朱凑在一处。十六叙述行动经过。
听罢,小朱先嗤道“看意思郝四压根儿没打算让林家大爷活着离开。”
薛蟠摇头道“他这事儿做的真不周全。”
小朱又嗤笑一声,瞥着他道“你要飞镖作甚”
“不做甚。”薛蟠道,“我告诉十六大哥,若对方预备了杀手肯定打不过十六大哥嘛。那就在杀手当中挑一个有代表性的,取走那人身上全部十六大哥行动中使过的某种暗器。”
“何用”
“没用,纯粹为了搅乱对方查案者的思路。死者当中有太后身边的大太监和锦衣卫,上面很可能会派个把有本事的人物来调查。”薛蟠道,“紫色的丝绸比较贵,他们少不得费心查去。这儿是江南,自古以来便盛产丝绸,每家王爷都有根据地。够他们查二年的。”小朱笑踢了他一脚。
十六又取出兰平郡主的帕子。薛蟠面冷如刀,咬牙道“这孽畜究竟害了多少人。”
小朱再嗤道“难怪端王不是康王的对手。女儿都被人家挖走了。”
薛蟠思忖道“兰平郡主年岁不小了吧,想是早已出嫁多年,能给出什么得用的情报来”
“幼稚”小朱终于能把这话还给和尚了。“什么是得用的情报王爷在不在府中、王妃爱吃什么菜、世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哪样不是得用的情报”
“说的也是。”在夺嫡这种艰难事业中,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决定最终的成败。
最后十六才告诉他们,懿旨上有太上皇的私印。朱薛二人大惊,各自揣摩。
细思良久,薛蟠道“我想到了这么两种可能。其一,太上皇也是人。是人就有情绪,有情绪就可能被利用。私印是李太后设法哄他盖上的。”小朱不置可否,十六面无表情。“其二,私印是李太后趁太上皇不备偷盖的。”
小朱皱眉“她哪来的胆子。”
薛蟠冷笑道“不需要什么胆子。那私印使的并非寻常印泥,而是一种特殊颜料。该种颜料容易被氧化,会随着时间推移而迅速褪色。京城到江南路途这么远,要办一次婚礼也很花时间。就算贾家把懿旨挂起来给人瞧,怎么也得成婚之后吧到那时候私印的颜料早就褪没了。而更大的可能是贾家把懿旨收起来锁在柜子里。横竖不论如何他们不可能去紫禁城找太上皇核对。我觉得,侄子敢把山匪派进巡盐御史家杀人,姑妈偷盖太上皇私印也不算多奇怪。”
小朱想了半日道“如果这真是太上皇的意思”
薛蟠摊手“那郝四为什么要瞒着太子偷偷约见林公子太子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跟他祖父唱对台戏啊。”
小朱点头“言之有理。此事必为淑太妃私自所为。想欺诈一门亲事,不曾想遇上了太子亲临。”
薛蟠也点头“这才是他们一直没有拿着懿旨上门的原因。怕太子知道。太子是可以没事溜达到太上皇跟前闲聊的存在。”默然片刻,他忽然悠悠的说,“我现在很想知道,这是不是太上皇的私印第一次出现在李太后的懿旨上。她有没有曾经拿着这种东西让某个她看不顺眼的妃嫔或别的什么人自尽。”
小朱眉头一挑,看着十六。十六道“属下无权。”
“没让你假公济私。”薛蟠笑眯眯搭上他的肩膀,“你只要装不知道就行。”他抬了抬下巴,“咱们这儿还有一位锦衣卫呢。”
小朱道“如果你要利用柳湘芝,上次那个教书先生就得灭口。他知道这庄子在哪儿。”
“说的也是啊。”薛蟠犯愁。小朱与十六互视了一眼。
半晌,看薛蟠面无喜色,小朱道“好歹今儿事情办成了,还不高兴作甚。”
薛蟠揉揉太阳穴轻叹道“高兴不起来。太迟了。”
“嗯”
“若早些,若是才刚得知元表妹之事便迅速下手宰了他,至少抱琴不会出事。”薛蟠扭头望着山匪们操练方向,“死掉的那些山匪也能活着。”
小朱皱眉“那些是山匪。”
“也是人。”薛蟠道,“在郝家手里他们是劫掠百姓的刀,在我们手里必不同。”
“没法子跟你们出家人说话。”小朱闭了眼,身子懒洋洋靠上椅背。
薛蟠正色道“事实上,若非各种事情凑到一起,今天这机会我们根本得不到。站在理智的立场,确实应当依着徽姨的意思,等他回京后再动手才安全。可憋屈啊掐手指头算算,咱们憋了多久做官不如做贼便宜。我一直说想走绿林路,你们一直不当回事。斩杀恶人时不用拖泥带水,夺回公道时不用瞻前顾后,这就是我想走绿林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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