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薛蟠从铺子里回到林府,门子大叔赶上前道:“不明师父可回来了。这位老哥等了你许久。”有个仆人模样的中年人从门房走出来朝薛蟠行礼。
薛蟠一眼就认出,他便是当日替太子给自己送帖子的。忙说:“孟道兄有事么?”
仆人道:“我们道长在金陵呢,眼下正着急找两个人,偏又不便大张旗鼓的找。听说不明师父乃金陵人氏且多有门路,遂想托你帮个忙。”
薛蟠忙问:“何人?可有名姓?”
“没有名姓。”仆人道,“然有画像。”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张不大的纸卷儿,双手捧给薛蟠。
薛蟠收了,道:“贫僧必然竭尽全力。只是找人这事儿运气成分更多,贫僧不敢保证能找到。”
“无碍。”仆人留下联络地址,行礼而去。
薛蟠握着纸卷儿走回院子。堂屋中徽姨正教黛玉茵娘下围棋,小朱在旁凑热闹。跟大伙儿打过招呼后,薛蟠挑开门帘走入穿堂。案子上铺了许多零碎,陶啸小心整理他的箭囊;忠顺歪躺在贵妃榻上犯懒。薛蟠径直来到案前打开纸卷儿,顿时皱起眉头。
陶啸抬目瞟了一眼:“嗬~~好标致的小美人儿。谁啊。”
薛蟠苦着脸道:“太子托我偷偷帮他去金陵找这个姑娘。”
“嗯?”陶啸拿起一只箭头再看两眼画像,“金陵地方大美人多,怎么找?”
“找容易。难的是不让他知道找容易。”
陶啸糊涂了。“我怎么听不懂?”
忠顺半睁开眼道:“意思是他认得那姑娘。”
薛蟠叹道:“这是我手下一个要紧的掌柜。明二舅知道,就是卢慧安。”
忠顺不觉坐了起来。“他怎么知道卢慧安在金陵?”
“我哪儿知道。”说着,薛蟠拿开卢慧安的画像,看下头那张。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陶啸惊呼一声,指着画像:“这是我儿子!”
“什么?!”薛蟠好悬没蹦起来,“这是你们家陶瑛?”
“对。”
“……为什么太子会同时找卢慧安和陶瑛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主儿?”
“……这不得问太子么?”
二人面面相觑。
偏这会子,外头小朱喊道:“对了,和尚和尚~~”
“何事?”
“金陵来了封极厚的信,你快看看。”
“你看没。”
“没看。”小朱道,“我瞧信封上的字迹是你那话痨师叔的,我才懒得费那眼力看他废话。”
薛蟠忙走出去拿了信,回到穿堂。拆开一瞧,果真是他师叔法静写来的。果真话痨。不过……看完信他神色古怪,瞄了两眼案头的两张画像。“谜底揭开了。”又看着陶啸,“陶四舅,恭喜。”
“嗯?”陶啸擦弓呢,头也没抬。
“你儿子谈恋爱了。”
“什么?!”陶啸与忠顺王爷同时喊了出来。
薛蟠嘴角抽了抽:“你们爷俩这趟江南来的真划算。”乃走到案子旁坐下,“陶四舅,你知道卢慧安是个什么来头么?”忠顺霎时猜到几分,扑哧笑了。
陶啸看了看忠顺。“不知道。”
“她来头挺大的。”薛蟠正色道,“小时候让皇太后一眼相中。”
“哪个皇太后?”
“已死的那个。义忠亲王老千岁之母。”
十余年前,太上皇还是皇帝,义忠亲王还是太子。天子和皇后同游长安,来到长安望族卢家。卢家的三小姐年龄最幼,却聪慧知礼落落大方。早有算命先生说她命数显赫、必得贵婿。皇后十分喜欢,立时同其祖母卢老夫人说好了,来日必给这小姑娘一个京中贵婿。几年后皇太孙定下的正妃尚未过门便在家中病逝,皇后遂命将卢三小姐接到京城,她亲自教养。众人皆知这孩子日后定是要做太孙正妃、而后太子妃、最终母仪天下的。
谁知朝局风云突变。太子被废,满门皆死。卢三小姐虽不曾与皇太孙正经定下婚约,终无法返回长安。遂送去皇家道观大高玄观出家为道,道号慧安。
再后来,薛蟠救下逃亡江南的小朱,又顺着小朱给的线索偷偷溜入大高玄观找到卢慧安。薛蟠问她愿不愿意离开道观去做商贾,卢慧安二话没说便答应了。他俩当时也没有做贼的经验,故此事儿办得不怎么妥帖。只假意留下遗书一封,将一双十方鞋留在大高玄观左近的河边,便跑了。事到如今回想起来,简直到处都是漏洞。
前几日,卢慧安去江宁织造局谈生意。路过大报恩寺,见一个穷小子大冷的天儿衣裳单薄——主要是看那小伙子长得挺好看,心生恻隐,让人给他买了件短袄御寒。
该穷小子便是陶瑛。忠顺王府安插在辽东的人收到他们王爷的书信后,给陶家送话说陶啸有极要紧的事儿找儿子。整个陶家唯一一匹汗血宝马就给了陶瑛。这小子极想试试马儿能跑多快,没怎么听完祖父祖母的唠叨便撒丫子溜了。生平头一回独自离开辽东远行江南,根本不知道应该带多少盘缠。路上还罢了,一进金陵城霎时把身上的余额花得所剩无几,只得寄宿于大报恩寺。他不是没钱买袄子,只是马儿的草料实在贵、他不敢胡乱花钱。
从织造局谈完事儿出来,卢慧安顺道去大报恩寺走走散心,出去才坐车。平素她身边多少会带两个人,那日偏生懒得带。做梦也没想到会遇上她二哥,还被她二哥认出来了。幸亏陶瑛从树上跳下来救了她一回。
那几日她都要去织造局。本来么,依着卢慧安的本事避开卢二爷不是什么难事。偏次日一不留神便发觉陶瑛偷偷跟着,便诚心想看那小子还能怎样,故意只身从大报恩寺前的路口走过。当天晚上,陶瑛已悄悄跟着她到了天上人间左近,让法静察觉。
张子非听说时颇不高兴。倒是法静道:“人家并不知道卢道长神通广大,大约只想帮忙。”后见陶瑛果真除了拦阻卢二爷之外并不打扰、甚至没在卢慧安跟前露面,张子非渐渐觉得还行。再后头几日,他们诚心往金陵四处乱走,陶瑛都能追踪到。法静张子非都赞他有两把刷子。重点是,卢慧安本人看他极顺眼。
说完经过,每个人轮流看了一遍法静的书信,互视良久。陶啸道:“又与太子什么相干?”
薛蟠思忖道:“基本可以推断,卢慧安她二哥在太子身边做事。连着三天都看见疑似慧安之人,又证实不了,卢二爷不免露出什么奇怪的痕迹。太子左近少不了人精,套个话儿很容易。毕竟是先皇太后相中的人,又从大高玄观逃走,太子岂能不好奇?陶瑛那小子显见每回都是故意拦阻卢二爷的。就算人家当时没回过神来,过后自然能想明白。”他龇了龇牙,“现在贫僧能肯定了,太子不想让他母亲挑中的孙家小姐做大老婆。”
忠顺皱眉:“他想夺本王的儿媳妇不成?”
薛蟠翻了个白眼:“什么你儿媳妇?我们卢大掌柜答应了吗?早着呢!王爷以为娶儿媳妇那么容易啊。”
陶啸拉了忠顺的手向薛蟠道:“怎么给你送来两张画像就变成想抢我们儿媳妇了?”
薛蟠又翻了个白眼。“慧安道长本质上跟钦犯没什么不同,为何不光明正大的找?而要托贫僧偷偷摸摸的找?因为他外祖母张老太君还在金陵没走呢。太子不想让外祖母、母亲、孙家和往他后院塞美人的其他几户人家知道。二位当家,别忘了,卢三小姐乃‘命数显赫、必得贵婿’之人。只要找到,太子少不得有法子将她弄到自己后院。先皇太后亲手调理的人,对付孙小姐甄小姐之流,轻而易举。”
“他想替自家后院挑把刀子、好对付他母亲?”
“没错。因为是母亲,所以他自己对付起来不方便。”薛蟠哂笑道,“这天底下的事儿,但凡沾惹上‘权力’二字,就没有谁是不能对付的了。”
忠顺想了半日,道:“既如此,本王得去一趟金陵。”
“喂~~别啊!”薛蟠忙说,“现在时间特殊,满金陵都是姓司徒的。万一被谁撞见了可如何是好。”
忠顺道:“既然满金陵都是姓司徒的,本王也姓司徒,有什么奇怪的?”
薛蟠与陶啸互视一眼——这说法好像没错。但是不对啊!“人家是来买官的,您老来干嘛?”
“本王难道就不能替手下人买个官儿?”
“那可能就有点尴尬了,介于你们忠顺王府肩负王朝守护者的职责。”薛蟠已知道拦他不住,思忖道,“还不如说你是去找陶瑛的。”
“都成。”
又商议了半日,几个人到晚上才跟徽姨商量。徽姨听说卢慧安跟陶瑛看对了眼,惊得许久没回过神。似叹非叹道:“竟有如此缘分。”遂告诉林海说明律和陶啸要去金陵看个铺子。林海欢喜不已,连声道莫担心银钱。
次日一早,大伙儿送两位舅舅出门。林海看着薛蟠道:“蟠儿,你不去?”
“我不去啊。”这个点儿薛蟠不敢往金陵闯,怕偶遇上谁。
林海正色道:“你家本在金陵,又熟络商路,怎么不陪着两位舅舅去?”遂命他跟着走。
薛蟠还能怎么办?金陵扬州两城相近,前两年不明师父还大发善心亲自出钱新修了“宁扬快速马路”。他连衣裳都不用带。
加上十三,四人快马赶到金陵。
这几个月薛蟠回家很少,遂先见他母亲去。好在王氏早已习惯爷们常年在外,不大介意。再瞧瞧发扬薛家理工传统的薛蝌同学可有长进,开始有减肥意识的薛宝钗同学体型可有变化。然后他欣喜的发现宝钗还真的略瘦了点子!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宝琴小朋友胖了两圈。原来这两个月宝钗的甜食许多进了她的小肚子。薛蟠干脆命厨下少做些甜点。
宝钗悄悄拉了薛蟠到旁边轻声道:“哥哥,红嫣姐姐是谁?”
薛蟠一愣:“额?我们家亲戚。钗儿是打哪儿听到的这个名字?”
薛宝钗掰手指头:“上个月,母亲领我到甄家看戏,甄大嫂子跟我打听我们家红嫣姐姐的生辰。”
“你怎么说的?”
宝钗昂首骄傲道:“我说,母亲说了,姐姐的生辰不可以随便告诉旁人。”
“说的对!”薛蟠竖起大拇指。
“这个月初六,我陪母亲上你们栖霞寺进香,遇上周太太和两位周姐姐。周太太也问我怎么不见红嫣姐姐出门子。”
“然后你说?”
“红嫣姐姐要读书!”
“嗯,好。”
“然后就是昨天,二叔领我们几个游湖,在昆明池上遇到了陈家的船。靠岸后几位嫂子姐姐过来打招呼。陈姐姐说怎么多日不见红嫣姐姐怪想她的。我说她到扬州走亲戚去了。”薛宝钗挑起小眉毛似笑非笑。
“你甭管薛红嫣是谁了。”薛蟠笑眯眯拍拍她的头,“横竖只当我们家有这位漂亮姐姐就是。”
宝钗挤挤小鼻子:“你又吹个天大的泡泡!”乃伸出三根手指头,“我替你圆了三次谎儿。记着!”
“好,我记着呢。回头给你谢礼。”
“不用谢礼,给银子就行。”
“小财迷。”
“多谢夸奖。”
薛蟠暗自好笑。自家不止有钱、还得了京中不少大人物眼青。偏两个妹子都小,人家想结亲都没法子。遂惦记起了上回陪元春演戏的红嫣。
为免麻烦,陶啸和忠顺都没见薛家的人,直往小西院去了。
薛蟠进屋一瞧,气氛不大好。姚大夫和朱婶两口子面沉似水,忠顺满脸不高兴,陶啸嘴角挂着满不在乎。薛蟠拍拍额头。上回说服徽姨接受她弟的性取向,是恰逢特定的环境和他们家特定的过往。在本朝,契兄契弟都是玩儿,没人正经当一回事。横竖他俩也不稀罕旁人的眼光。
薛蟠本着做戏做全套的原则,轻叹一声,朝姚大夫合十行礼道:“姚大人。不论如何,您不应当对陶将军无礼才是。”
姚大夫冷笑道:“我不过区区民间郎中,当不得‘大人’二字。”
“贫僧的意思是,再如何,陶将军也是对忠顺王爷有恩的。”
“有恩?”
“陶将军辛辛苦苦十八年,养大了王爷的外室子,还将他教养成青年才俊。还不算有恩吗?”薛蟠垂目低声道,“比京里头那位强太多了。”
姚大夫愣了,忙朝那二人望去。偶数舅舅们强绷着脸双双望天,生怕不留神破功。
倒是朱婶先反应过来,低声叱道:“薛大爷莫要胡闹,外室子与嫡子如何比的。”
薛蟠偷偷比了个“v”。矛盾成功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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