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会众人赶往鸡鸣寺去见卢慧安的哥哥卢二爷。到了地方一瞧,他在僧房前立了十几根树枝,正拿把尺子量影子。
小薛蝌跑过去问道:“小卢哥哥,你在算三角函数么?”
“不是。”卢二爷头也没抬道,“算地球距太阳的距离。”
薛蟠打了个响指,向同来的小伙伴道:“直接接受了地球太阳都是球形天体这个观念。”
卢慧安神情复杂走上前去。“二哥。”
卢二爷立时抬头:“三妹妹来了!你等会儿。”眼睛余光并没看见他妹子身后还有人。
薛蝌皱眉道:“计算条件不够吧。”
“我又不是只这会子量。”
“早晚都量还是不够啊。”
“嘘,别打岔。”
小朱不觉道:“谁说他呆了?”
待卢二爷彻底量完了地上的影子,将树枝从长到短收好,面上才重新呆了起来。“三妹妹你来啦~~嘿嘿。”
薛蟠凑过去道:“贫僧有个建议。卢施主可以把这些树枝都编号,拿炭笔写上,记录的时候就能更清楚些。”
卢二爷眼神一亮:“好主意!”
“不过树枝太不规则了,会造成很大的测量误差。不如买他两打尺子,在刻度上夹小夹子做标记。”
“哎呀!”卢二爷两步蹿到薛蟠身边握了他的手,“师父所言极是!晚生醍醐灌顶!”
卢慧安有些失望,试探道:“二哥,你今儿可念了正经书么?”
卢二爷当场死机。薛蟠赶忙掏出怀表,确认其死机时间超过两分钟。
“嘿嘿,三妹妹……”卢二爷重启后立时撒娇,“我我我马上就念!立刻就念!挑灯夜读!一直读到三更天!”卢慧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免垂头丧气。卢二爷接着喊,“一直看到明天!明天行么?”
薛蟠在旁问道:“卢施主,四书五经你能背下几本?”
卢慧安一叹:“早都能背下了,只不会用书中的意思,故此写不好文章。”
“奇怪了。既然他记性好,怎么会记不住师父之讲解?”
卢二爷委屈道:“我记得师父之讲解。只是我觉得有些‘子曰’不对,不可全听。偏师父非说圣人所言没有不是,还打我手心。”
薛蟠犹如通了电一般,猛然转身抓住卢二爷的手:“卢二哥,你觉得‘子曰’哪里不对!”
卢二爷忙说:“多了去了。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若都听他的话,农人难不成还得使着古犁耕田?显见今犁强似古犁多矣。时移世易,子曰那阵子与如今多事不同,道理岂能一样?”
薛蟠啪啪啪使劲儿鼓了半日掌,转身眉开眼笑看着卢慧安:“这种辩证历史观是谁教给他的?还是他投胎时系统自带的?”又跌足,“你们家竟强逼着他背下来那么多四书五经,简直浪费光阴,暴殄天物!”不待卢家兄妹有反应,他诵佛合十行礼,正色道,“卢施主。贫僧便是这栖霞寺的僧人,法号不明。俗家亦为金陵人氏,姓薛名蟠、表字文龙。请问卢施主尊姓大名。”
卢二爷赶忙回礼。“晚生姓卢名遐字令远,长安人氏。”
“卢遐先生,很荣幸认识您。非常荣幸。”
二人郑重握手。
卢慧安心情复杂。她还是头一回听那和尚说“荣幸”,平素都说“高兴”的。
薛蟠与卢遐说了半日的话,忽听卢遐“哎呀”一声。薛蟠一愣,卢慧安满面绝望。却看卢遐指着薛蟠道:“你你你就是不明和尚?那你不就是我三妹妹的东家?”
薛蟠又懵了。“我说卢二哥,您老这哪里是慢半拍啊,少说慢了几百拍好吗?”
小朱旁撑不住哈哈大笑。卢遐又转头朝他们那边望过去:“怎么忽然冒出来这么多……哎呀沈姑娘!”他目光掠过站在前面、他曾见过的忠顺王爷一家,欢天喜地跑去后头张子非跟前,“你来啦~~多少日子都不见你。”
张子非绷着脸道:“我姓张。”
卢遐立时改口:“哦~~张姑娘!张姑娘你来啦~~”
“阿弥陀佛。卢施主就没看见贫僧么?”
“哎呀法静师父!你也不曾来看我。”
“你当日也没说要贫僧来看你呀。”
“哦,也对。”
“前些日子贫僧实在忙的厉害,将将得空。卢施主见谅。”
薛蝌同学跳出来揭发道:“小卢哥哥你别听他打诳语。法静师叔先前同我一道来的,偏他只顾着上那头跟和尚们说话去,把你给忘了,连面都没来见。”
“喂喂,薛小施主。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有些事情就不用拆穿嘛。”
“哼!小卢哥哥你看,还是我跟你好。”
陶啸啼笑皆非:“我活了将近四十年,也不是没见过呆子,只没见过这种呆法。”
薛蟠喜不自禁:“许多专业天才都是这种呆法。哎呀贫僧这运气爆了好几只表。”遂引了陶瑛到卢遐跟前,“卢施主,其实你二人见过面。这位便是忠顺王爷之义子小陶将军,陶瑛。”
卢遐双眼瞬间瞪得滚圆,活像一只即将打仗的……蛐蛐儿,手指着陶瑛的鼻尖喊道:“你若待我妹子不好,我必不放过你!”
陶瑛忙施礼道:“大舅哥放心,我终生唯慧安马首是瞻。”
“哼!”
薛蟠在旁说:“放心吧,他日后若不好,卢道长会休了他的。”卢慧安点头。
陶瑛眨眨眼看着卢慧安道:“不会,你舍不得。”众人不禁笑了起来。
既然已知卢遐是怎么个人,去应天书院的事儿就好办了。卢遐复制能力强。卢慧安演示给他该怎么说怎么做,他立时能原封不动来一遍。并且有触发能力。即,遇上甲情形怎样,遇上乙情形怎样,遇上丙情形怎样。只是应变能力……完全没有。若出现了事先没有预估的丁情形,他当即死机至少三分钟,重启后雪花屏。
好在这些人里头聪明的太多了,将各色情形都替他预想好应对之法,连午饭都是在庙里吃的。最后卢遐从头排演一遍毫无错乱。旁人鼓掌喝彩,看卢遐的眼神颇有几分母鸟看着小鸟起飞的意思。独陶啸面沉似水。卢慧安正欲告诉她哥哥哪几种情形最常见,薛蟠赶忙拦阻:“别说这个,说多了他反倒会乱。没有优先级,就是一种指令对应一种执行。听贫僧的没错。”卢慧安迟疑片刻,虽然依言作罢,满脸写着不甘心。
一时张子非从庙里借了茶水过来,大伙儿坐着吃茶。薛蝌小同学趁机拉着卢遐说些他们理科生的专业话题。陶啸做了个手势,请卢慧安去外头说话。他俩人还没出屋子,忠顺与陶瑛便互视了好几眼。屋门刚刚阖上,那爷俩登时跟两道烟似的趴去窗口偷听。
只听陶啸道:“卢姑娘,这里头独有我养过孩子。有些事儿也保不齐是我多想了。”
卢慧安正色道:“请陶四舅赐教。”
陶啸悠悠的说:“瑛儿小时候是个左撇子。”
卢慧安嘴角含笑:“他现在也是。”
“然我老子觉得,旁的还罢了,吃饭写字非使右手不可。既是天生左撇子,你可以左右开弓,但不能只左不右。瑛儿性子犟,凡事不与他说通道理他愣是不听。那些日子我可把脑汁子都绞尽了,去他亲爹坟上抱怨过无数回。还威胁他亲爹,若不想法子让他儿子听话、我就再不买酒祭他。”
卢慧安不觉笑容大了些:“四舅辛苦了。我替陶瑛给您赔个不是。”
陶啸也笑了。长长吐了口气道:“教孩子就是这样。再难、大人都会竭尽全力。你看,这才半日不到的功夫,你哥哥去应天书院九成没问题了。比让瑛儿学右手吃饭写字容易得多。倘若你哥哥每日都这么学,从小时候学到现在——至少外人不该看得出来他性子呆才是。”
卢慧安听了这话顿如轰雷掣电,整个人已定住了。“……四舅的意思是……”
“令兄是你父母亲自教导,还是旁人教导。”
卢慧安深呼吸数次才说:“我父母平素皆忙碌,家兄多半由先生教导。”
“那位先生是谁请的。”
卢慧安已带了哭腔。“最初的启蒙先生乃是家父所请。到了哥哥十一岁时,祖父聘了位名师处馆,哥哥却不喜欢他、只喜欢当初那位先生。”
陶啸沉默片刻:“我记得你说,你哥哥受过两次惊吓。”
卢慧安点头:“两岁一次,八岁一次。”
薛蟠的声音忽然从门边响起,冷若腊月北风:“卢老爷子给被吓坏的孙子三年的时间恢复,若没恢复到期望值就放弃。非但放弃,因卢遐占着嫡长孙的名头,还特意使人荒废他。”乃嗤道,“这哪里是祖父,分明是东家。”还是个没眼力价的东家。见孩子长不成珍珠便丢掉,殊不知卢二哥竟是金刚钻,他不会打磨罢了。哼哼没的便宜了贫僧。
卢慧安牙齿咬得咯吱响。“东家,你既是觉得我二哥别有天赋,只管教导他。我非要哥哥成材不可。”
薛蟠嘴角一动:“成材?你也太低估令兄了。咱们这群人里头,独他有潜力名垂千古。三百年后教科书上,你卢慧安只不过是卢遐的妹妹而已。”
“好。拜托东家。”
因看此时天色尚早,卢慧安招来一位机灵管事,烦劳他扮作个仆人跑了一趟应天书院。
这管事像模像样过去下帖子。掌院田敬庵看上头写着“忠顺王府”四个字,吓了一跳,赶忙命请进来。管事打了个千儿道:“奴才乃是王爷跟前的,特前来问一声。田掌院明儿可得空,我们王爷想来拜访。”
田敬庵忙问:“不知王爷此来所为何事?”
管事道:“我们家有位亲戚,因病着,想挂名在贵书院,另请先生家中处馆。”
此等小事稀松平常,田敬庵笑道:“好办。王爷放心。”
管事也笑道:“果然田掌院是个通透人儿。少夫人忒麻烦。”
田敬庵一愣:“与贵少夫人何干?”
“田掌院不知道。方才我们王爷本欲立时带着那位爷们过来,少夫人打发个口齿伶俐的大丫鬟出来,非说这样失礼。须得先派人下帖子、问过田掌院明日得不得空、若得空再来。哎,少夫人娘家是什么名门大族,规矩多得了不得。偏我们小爷只听她的,服服帖帖。”
前些日子庆二爷请戏,这田敬庵也去了。遂知道忠顺王爷想以聪慧外室子换下资质平平的嫡子,也听说包厢中戴锥帽的姑娘便是外室子未婚妻。忠顺王爷猜测诸位少东家乃为着长生不老药而来,本是这少夫人的念头。
有嫡子而立外室子,老儒田敬庵哪能赞成。他思忖道:倘若这位准少夫人当真知礼,岂能还未成亲就与夫家住到同一座宅子里?哎……等等,仿佛她是遭了什么难、落入河中被人救起,还失了记忆?也那罢了。只是,换世子之事她该劝阻准家翁和未婚夫才对。老头儿如此这般想了半日。
次日,忠顺王爷果然领着陶瑛和卢遐大摇大摆来到应天书院。田敬庵接出去行了大礼,请入堂屋。忠顺王爷坐上,旁人陪坐。
忠顺王爷笑指着陶瑛道:“田掌院,这是本王的长子……”话未说完,陶瑛板着脸咳嗽起来。忠顺王爷瞪他,陶瑛回瞪。爷俩对瞪了许久,忠顺妥协。“这是本王的义子萧瑛。”
陶瑛本是个天真少年模样,金陵官宦都知道忠顺王爷找了他十九年、近日刚刚找到。田敬庵瞬间脑补了出身名门、知书达理、不慎落难的准少夫人,苦心劝诫不谙世事未婚夫的故事。遂惊喜而起,朝陶瑛一躬到地,笑得满脸开花:“萧公子性仁知礼、深明大义,实乃少年英才也。”
陶瑛笑而回礼。乃引荐卢遐道:“这位是长安卢家的二爷,因水土不服卧病金陵,终不忘读书。”
卢遐上前见礼:“参见掌院。”
田敬庵看卢遐举止可为圭表,脸儿白生生的委实像有病,不禁惭愧:昨儿他还猜必是不愿读书的纨绔子弟借名。忙说:“卢公子只管养好了身子要紧。”
“谢掌院教诲。学生谨遵掌院之命。”
“我看卢公子气度不俗,却不知令尊是?”
“家父不才,现居陕西学政。”
田敬庵大惊,随即笑得胡子都快撅起来了。“哎呀原来是卢大人的公子,失敬失敬。”
卢遐依着训练与田敬庵互相吹捧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半点破绽没露。忠顺爷俩得意洋洋,偷偷击了个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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