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皖领着小朱来到宣州,拜访数学世家梅家。耳听内里远处脚步声响,迎接的来了。
小朱忽然往林皖手里丢了个东西。林皖随手接住,口中问道:“何物?”
“锦囊。”小朱道,“不明和尚临走前给的。说这位二老爷名叫梅玕成,亦是位数学家,专业程度很高。”
林皖知道他是故意掐这个点儿,也不生气,从容不迫取出纸条来一目十行看罢,收起锦囊。
不一会子梅二老爷亲自迎出大门,林皖上前行晚辈之礼。乃同入书房坐下。
刚刚寒暄没两句话,林皖直接开始请教数学。梅二老爷亦登时将原来想同林公子说的事儿统统抛诸脑后,与他研究起学问来。才说不一会子便铺开纸笔,又是画图又是演算。
教学了小半个时辰,林皖忽然神色犹豫。斟酌半晌才说:“晚生的师父曾提起百年前西洋法兰西国有位擅长数学的老先生名唤费马。费先生有个极精彩有趣的猜想,只无法证实。”
“哦?”梅二老爷来了兴致,“说与老夫听听。”
这便是不明和尚锦囊中的东西,费马猜想。薛蟠当然知道此猜想后世被一位英国数学家解出而改名为费马大定理。大学老师讲过,只是他没听懂。以难解的数学课题勾引数学家,犹如以玫瑰酥糖勾引薛宝琴,没有不成的。
小朱对数学毫无兴趣,在旁听得头皮发麻眼圈发黑,干脆偷偷溜出书房。他模样俊俏,当即有端茶送水的丫鬟朝他抛媚眼。小朱也望着人家微微一笑。那丫鬟便蹭过来打听他的名字。
小朱说:“我叫朱儿。”
丫鬟掩口笑道:“好记的很。”
“我本姓朱。我们大爷惫懒,不愿费神替我想名字,随口便这么喊着。”
二人遂一言一语的搭上了。小朱说大爷是出来游学的,打听宣州可有什么文人雅士,近来有没有新闻趣事。
他的段位,套个小丫鬟的话还不容易?丫鬟当即告诉说:皇宫里的容嫔娘娘竟然是我们这儿的人!而且也姓梅。她弟弟梅公子眼下正回乡祭祖,县令老爷西洋巴哈狗儿似的跟在屁股后头转悠。多日前梅公子还到我们家拜访过一回。小朱忙细问经过。原来梅公子那趟不过是来粗略认识一下的,顺带流露出咱们两家必然有亲戚的意思,坐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还留下用晚饭,约好待他祭完祖再来。小朱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看意思梅大公子还没来得及正式拉拢这家子。
书房里头那两位一直研究到天色昏黑、华灯初上,终于想起了还有吃晚饭这件事。林皖说要出去寻客栈,梅二老爷哪能放他走?死死拉住让住下,一叠声的喊人清扫客院。林皖遂恭敬不如从命,大大方方留宿。
小朱身为林大爷的随身书僮,自然是满梅府跑圈儿。没过多久,上下地方他也熟悉了、要紧的人物也认识了,还勾搭得数位丫鬟姐姐小鹿乱撞。这事儿也不知林皖怎么发现的,唠叨了几句。小朱焉能听他的话?全当耳旁风。
次日上午,小朱吃饱喝足袖手出门闲逛。转悠到城中最大的一座茶楼坐下歇息,跟小伙计打听新闻。伙计少不得说起容嫔弟弟回乡祭祖之事。宣城郡本为梅氏郡望,姓梅的很多。因本地文风阜盛,不少人家书礼传世。梅公子近来还挺忙,拜会了不少文人墨客和富商士绅。数学梅家竟然是第一家!且坐的时间最长。有个气度儒雅的中年儒生本来在窗口吃茶,见伙计八卦,特特挪过来蹭新闻听。
忽有另一个伙计飞快的跑进来,大声炫耀才刚听到的消息:日日陪着梅公子的那位“兄长”不是旁人,竟是本省乡试主考官梅翰林!人家哥俩压根没预备让人知道,只想悄悄的祭完祖就办差去。昨儿在驿馆,有个仆从不留神说漏了嘴,被杂役小子听见,这才传了出去。楼中坐着几个书生,闻言皆先是惊愕而后大肆赞扬。
小朱微微一笑,悠然吃茶。中年儒生见状不由得问道:“小兄弟笑什么。”
小朱道:“听闻梅公子后日祭祖,大后天要开流水席款待乡亲。不知有多少待考的生员会从外地特特赶来给梅翰林献诗献文,混个脸熟。”
中年儒生大笑。隔壁一个书生道:“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人家才不敢声张的。”
小朱哑然失笑:“不敢声张?这位先生,你是真心实意的相信了、还是假装成不懂行?”
中年儒生挑眉:“此话怎讲?”
小朱款款的吃了口茶,眼角余光觑见不少人、连两个伙计在内都朝自己这边看,才说:“人家此来本为着搜罗人才,才大张旗鼓祭祖的。不声张,谁会上前围拢?没人围拢怎么挑选?梅翰林的女婿是五皇子。”
众人大惊。另一个书生立时说:“他们竟是为了替五皇子搜罗人才故意放出风声的?”
“哦,原来茶楼酒肆果真有不傻的。”
不知何时起中年儒生脸色已十分难看了。思忖片刻他道:“如此说来,小哥儿是不会去的?”
小朱嗤道:“太上皇、皇上都在,去投靠五皇子,我们大爷傻么?有本事的直接去天子跟前露脸,年轻些的还有太子呢。五皇子非嫡非长。不蹦达还能岁月静好、太平长安;越蹦达、投靠他的人越捞不着升迁。最好结果就是一辈子的七品县令到白头。但凡有个闪失——”乃伸出手指头在空中划了个圈儿,“朝堂之上,跟错了上峰比办砸了差事可惨得多。东坡先生有诗云,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中年儒生看了他几眼,拱手道:“小哥儿真真不俗,敢问尊姓大名。”
小朱偏偏脑袋:“我就是个装腔作势的。大叔莫作古认真。”
“岂敢。我是诚心想结交小哥儿的。”
小朱抿嘴,浑身泄气,低声道:“我不是公子少爷,不过是爷们跟前的书僮罢了。”
中年儒生可算吃惊了。“你是个书僮?莫要哄我,你半分不像。”
小朱正色道:“我们大爷心地慈善、为人宽厚。若没个机灵的跟在身边,还不定被多少人哄骗了去。”
中年儒生细端详了他半日道:“如此说来,小哥儿明是书僮、暗是幕僚了?”
小朱霎时眉开眼笑:“哎呀呀,哪儿有啊~~奴才这辈子也赶先生们不上。”
中年儒生轻轻点头:“原来如此。敢问令主大名?”
小朱从怀中取出一把铜钱搁在桌上,站起来喊:“小二哥结账。”转头向那中年儒生道,“我可不敢告诉你。我们大爷平素深藏若虚;要是被他知道我在茶楼里头大放厥词,非骂死我不可。横竖你也不认识我,没法子告诉他去!”说罢扮个鬼脸儿,蹦蹦跳跳下楼去了。
中年儒生啼笑皆非,从楼上看他背着胳膊摇头晃脑的走远,若有所思。
方才的书生鄙夷道:“原来只是个书僮!装模作样的吓唬人。”
另一个道:“奴随其主。那些话多半是从他主子那儿偷听来的。”
再一个道:“那就是他主子不会投五皇子了?”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中年儒生皱了半日的眉头,也结账走了。
当天下午便有个长随模样的人寻到梅府打听小朱。套罢门子的话后转身去了茶楼;中年儒生依然在楼上窗边坐着。
那长随凑近跟前低声回道:“老爷,问着了。那小哥儿果真是个书僮叫朱儿。其主甚是放纵他,乃扬州盐课林海大人的公子,名讳唤做林皖。”
中年儒生正吃茶呢,闻言惊得手一抖,茶泼在桌上。“他家的儿子!”大失所望。半晌喃喃道,“怕是难了。”
长随接着回道:“林公子是昨日到的宣州,眼下住在光禄寺少卿梅瑴成大人府里。梅家的下人说,林公子极爱数算,在京城时便时常拜访梅大人。与他们二老爷一见如故,进门没说两句话便开始请教学问。那位书僮……四处勾搭漂亮丫鬟,有些轻浮。林公子曾因此责备他。他当面满口答应,转头依然如故。”
中年儒生脸色可算好看了点。“喜欢美人乃人之常情。”须臾又愁容满面。
两天后梅公子祭祖。十里八乡不知多少人前去围观,轰轰烈烈好不热闹。自打容嫔得宠,梅家老两口早已新修了大宅子,穿绫罗使奴仆威风八面。这趟乃县太爷亲自忙前忙后,只差没管梅家老头叫亲爹。这个脸面,容嫔算是长到家了。
再过一日,梅公子大宴宾客,亦不知去了多少乡绅学子。梅公子醉得厉害,早早便下去歇息;酒席乃是梅翰林主持,马屁吹得连天边的云彩都得让贤。
早几日帖子也曾送来了数学梅家。梅二老爷压根没想起这回事,拉上一大堆兄弟子侄跟林皖研究费马猜想呢。
次日,梅翰林陪着梅公子来数学梅家拜访。帖子送进来时梅家多人聚集在书房,另摆了几张小案,各色图表丢了一屋子。
听见门子通报,梅家二爷登时皱眉:“烦死了。爹,我们可是要空出屋子来?”
梅二老爷想了想:“不必,只将他们请去堂屋即可。”乃叹道,“只是我得去。”看着案头稿纸有些恋恋不舍。
他长子忙说:“我不用出去吧。”
林皖思忖道:“二老爷可还记得昨儿晚上学生所言?他们是来拉拢梅瑴成大人的,只怕会请公子们出去相见。”
梅二爷立时说:“爹,我病了,我偶感风寒。”
大爷接着说:“我也病了。”
三爷道:“我被大哥二哥传染了。”
小朱扑哧一笑,向林皖道:“大爷,要不然你舍身饲虎吧。”
林皖道:“何意?”
“奴才说句大实话,诸位莫要不高兴。既是拉拢,我家老爷这种管着盐课的肯定比梅大人那种管着光禄寺的实用。何况梅家各位爷们都是侄子,大爷你是儿子还是独子。若梅二老爷跟他们透露出你在这家做客,人家指定将诸位爷们撇下、先想见你。”
不待梅家有反应,林皖跟个棒槌似的脱口而出:“可我已结交过太子了。”
“哎呦我的憨爷们哎!太上皇都还在呢,太子算什么?咱们家大人是天子心腹,你结交太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朱看着他主子直跌足,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再说,你跟太子只见过一面,还是好几年前。太子是皇上的儿子,五皇子难道不是?万一能把你从太子跟前撬走,梅翰林可就替他女婿立下大功了。”
梅二老爷捋了捋胡须:“林贤侄,前两日有人来我们家打探你。保不齐那两位都已经知道了,就是冲着你来的。”
梅三爷本来趴在案头绘图,闻言一骨碌爬起来朝林皖作了个揖:“我这会子实在离不得案子。烦劳林大爷帮忙抵挡则个,拜托拜托!”
林皖哭笑不得:“也罢。咱们且试试吧。”
“多谢林大哥~~”“多谢林贤弟~~”“我就知道林大哥是好人~~”林皖成功收获大批量好人卡。
梅二老爷出门迎客,不多时果然打发人来独请林皖一个。梅家众青少年齐声欢呼。
来到正堂,林皖与那两位客人行礼相见,规矩半分不差。而后便锯了嘴的葫芦岿然端坐,脸上亦没有多少神色。梅翰林与梅二老爷说了半日的话,见林皖默不作声,便引他开口。林皖自然是能两个字说完绝不使三个字。
书僮朱儿没进堂屋,候在门外廊下靠着柱子打呵欠。有个跟梅翰林来的长随大叔笑嘻嘻走到他跟前攀谈,朱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扯了半日,那长随笑道:“你这人怪有意思的。”
朱儿斜睨他一眼:“咱们说什么了?哪儿有意思了。”
“横竖我觉得有意思。”长随道,“我家老爷也瞧你顺眼,可愿意到我们家来。”
“不愿意。”朱儿撇脱道,“你们老爷见都没见过我,怎么就顺眼了?再说上哪儿找我们大爷这样的主子去。爬到他头上他都不生气;纵然生气也只骂几句,我充耳不闻便完了。”
长随挤挤眼:“我们家丫鬟漂亮。”
朱儿懒洋洋道:“我们家丫鬟虽没几个漂亮的,大奶奶跟前个个都是美人。过几个月她就要领着漂亮姐姐们嫁过来了。大奶奶早说了不许大爷收小老婆的,大爷跟前就我一个。”又打个哈欠。“到时候还不是由着我挑?”
长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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