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锦衣卫指挥使魏德远坐镇金陵,居住秦淮河畔的妓馆留香楼。跟他联络核实之事少不得又是不明和尚去做。
赶到留香楼求见魏老爷子,见面后劈头就问:“魏大人,你们家有没有叫魏柔儿的姑娘。”
老头神色古怪。“有。”
“京城有家馒头铺子叫和喜堂,你知道么?”
“知道。”
“是魏家开的?还是暄三爷他老子开的?”
“端王府。”
“哦。”
魏德远端起茶盏子吹了口茶叶,慢条斯理道:“怎么回事。”
薛蟠吐了口气。“惠太妃寿辰,如果所有王府、皇子府都买了这家的馒头寿桃做贺礼,会怎样。”
魏德远大惊!沉思片刻道:“锦衣卫详查,魏慎或是他老子亲自出马,你夏婆婆大概就露陷了。”
“啊?”
“那铺子一直由她亲自操持。”魏德远放下茶盏子,“家里人看得出她的喜好。”
薛蟠摸摸额头。“最后一个问题。魏柔儿这种腻味得要命的名字是谁取的。”
“我。”
薛蟠举起右手:“我保证不当面笑话她老人家!”强憋两秒钟。“哈哈哈哈……”
魏德远无奈:“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个寻常女孩儿的名字。”
“对对,夏婆婆也曾经是贾小莉一般大的小萝莉。”薛蟠忙止了笑,大略说了事情。
魏德远又惊讶了半晌。“此事你从哪里得知的。”
“忠顺王府。”
魏德远眉头紧锁。“有把握他们早就动手了。只怕是想诈魏家去证实。”
薛蟠摇头:“非也。我敢断定他们把握十足,顶多最后诱魏家揭开盖子。若没把握必然小心试探,可他们摊子铺得太大。”
魏德远缓缓点头,许久才说:“魏慎……若听了我的话,非但不敢让朝廷察觉他大姐,反倒会帮着遮掩;若没听,惠太妃生日还在十月,他忍不了那么久。”
“额,您的话是?”
“鸟尽弓藏。”
“嗯有理。下面是最难的部分。这种死死瞒了几十年的机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认识夏婆婆的人就没几个吧。就算看见她从那铺子里出来,难道不能是去买馒头……嘶……”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义忠亲王倒台之前,顾芝隽那一支常年居于姑苏,从没进过京城;而夏婆婆三十年前就已经是钦犯了。因此顾芝隽见过魏柔儿的概率为零。同理。泉州樊家都是些官面上没人知道的人物,他们也不可能认识魏柔儿。
年轻人对魏家的直观认识,反而多半源自夏婆婆写的那两出戏。
顾四比预想的还要贪婪。
“魏老大人。”薛蟠整张脸都僵了。“介于魏柔儿这个名字过于古老,夏婆婆本尊又长得过于平凡,她这几十年来的性格气质变化又大,我可不可以认为:除了你们魏家几个熟悉的亲眷,别人应该都不认识她。”
魏德远想了半日:“大抵如此。早年她在闺中认识的朋友如今也见不着她。”
“嗯。现在咱们假设这么个情景:《佛殿缘》和《团圆玦》这两部戏因故事特殊,传入京城时皇后不免跟手下幕僚提起魏家的旧事。不知内情者自然会直接接受‘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种概念。由于某种渠道,他与锦衣卫搭上了线,从而得知魏慎就是戏中‘韦三老爷’之子,‘韦大姑娘’的堂弟。毕竟魏慎媳妇乃景田侯府的姑奶奶,他们家并不难找。这个幕僚遂想着,魏柔儿肯定会跟魏慎联络的,于是派人死死的盯着魏慎。偏魏慎这两年事业家庭两失意,没事就在京城四处闲逛。偶然发现了和喜堂这个馒头铺子,惊觉此地很可能是他大姐的地盘。他听了你的话,所以并没向朝廷检举揭发。然而不经意流露出什么痕迹来,被那位幕僚先生察觉。”
魏德远脸上杀气骤起:“他欲如何?”
“他欲把你们魏家连锅端。”薛蟠凉凉的说,“或是干脆取而代之。”魏家和郝家曾经把持本朝绝大部分机密体系。若顾芝隽慢慢吞下来,运气好的话保不齐真能“光复正统”。
却听魏德远悠然道:“锦衣卫不是下了旁人就能上去他的。”
“哦。那这两年夏婆婆常去京城么?”
魏德远沉默半晌道:“郝家的那摊差事,她想弄来。”
“哈?”和尚好悬蹦起来。“不要吧……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就让它留在蒋家手里不好么?反正蒋家也做不妥帖。”
“便是因为蒋家做不妥帖,早晚要换人做。”
“太上皇若还有信得过的人,也不会给他们家啊!老头年纪大了疑心病重,已经不似当年那般清醒了。不如帮蒋家两手,让他们慢慢玩废掉整个摊子不是更好?敌人的猪队友就是我们的好伙伴。”薛蟠拍了两下巴掌,“如此,老圣人能依靠的只有锦衣卫,刚好你们家……咦?”也许顾四并不想要锦衣卫,他也要不着。他是想借废掉魏家重创锦衣卫的实力,则太上皇便只能更加依靠原先郝家的烂摊子。既然蒋家办不好,那就给樊家办很妥当。
魏德远等了半日。“嗯?”
“他们也想要郝家的差事。”小和尚道,“且非常自信能拿到。他们对付魏家,犹如明朝的东厂对付西厂。”
魏德远眼角跳了跳,许久才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就让蒋家把这差事玩废掉。”老头摸着胡须慢慢往下捋,“名存实亡。”
“不不,不止名存实亡!”薛蟠摆摆手指头,一字一顿欢快的说,“蒋、干、盗、书!”
魏德远哑然失笑:“就依你之计。”
“谢老大人看得起!”薛蟠磨了磨牙,“小孩子就算了。不知道郝家的大老爷们死没死哎。要是没死,能不能烦劳蒋家送他们一程。”魏德远瞥了他一眼。小和尚假笑得非常真诚。
从留香楼回府时已日薄西山,小朱先告诉了和尚一件事。方才贾雨村打发了个捕快过来。容嫔之弟今日上午去衙门报案,说他一个要紧的长随失踪了。贾雨村领着人忙活了一整天,半点线索都没寻着。因前日这位长随曾跟着梅公子来过薛家,贾雨村想打听打听不明师父可有什么看法。小朱作古认真问许多细节,忽悠捕快大叔说那长随明摆着是自己走的,可能遇到了仇人。天花乱坠一通胡说八道,捕快大叔居然信了!满脸严肃回府衙。
薛蟠耸耸肩。小朱这智商哄个普通人易如反掌。乃叙述了跟老魏商议的经过。
小朱正色道:“我后来想了想,这里头保不齐有什么误会。夏婆婆是魏家的忌讳;魏慎做了这么多年锦衣卫,谨慎就不必说了。顾四从哪里得的消息?”
“不知道。老魏说他喊夏婆婆过来。这会子人也不远,就在山东呢。”
“到时候我跟她商议。”
薛蟠比了个“ok”。
因心虚,他想去探探毕得闲可曾留意梅小哥跟前刚刚失踪的樊叔和庆王世子那失踪的二先生同姓,又怕反而无事生非惹他留意。想来想去,想起薛蝌帮那厮改造的轮椅怎么好没做好?按理说好点的工匠两三天都够了。遂盘算着晚饭时问问。
薛家忙人多,平常晚饭多半在各自院子里吃。薛蟠怀揣着浩瀚的手足情上薛蝌那儿蹭饭。一瞧,都这个点儿了臭小子竟然还在实验室。问起院中的小厮,他竟时常如此。薛蟠忽然有种养了钢铁侠的错觉。忙赶去实验室。
这实验室是去年新搬的。薛蟠将两座闲置的小院连起来整体翻修,屋子皆建得又高又大。会议室灯火通明,大门敞开。屋中十几个人,薛蝌、卢遐、梅述成和迪布瓦先生都在,还有两个姑娘。众人都穿着白大褂工作服,这是薛蟠竭力推荐的。墙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图纸,三块大黑板前有个两不认识的西洋人正在演算公式。薛蟠进来半日,没有任何一个人分半个眼神给他。
薛蟠只好走去他弟身边探头,见这孩子在画着不知什么管子的受力分析。乃咳嗽两声:“薛蝌同学,到饭点儿了,你不饿、别人也该饿了。”
薛蟠抬头望了他哥一眼,摸摸肚子:“哦,是有点饿了。大和尚你跑来作甚?”
“问问你毕得闲的轮椅。”
薛蝌指图纸:“正分析呢。”
“上回不是连图都画好了?”
薛蝌鄙视道:“那是外观结构图。他行动不便,轮椅应当既轻且结实。用多厚、什么材质的铝合金最合适,要做很多实验的。”
“……等等!你刚才说铝合金?”
“嗯。”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琢磨铝合金了?”
薛蝌诧然:“不是你说铝合金好用的吗?我们都做好久了。”
哈?这么大的事竟然没人通知实验室投资人?万恶的旧社会竟然有人如此不尊重资本!“我什么时候说的?”
“我小时候。”
“……这是在研究什么铝合金?铝铜合金?”
薛蝌第二次送给他哥鄙视:“铝铜合金都做多久了。这是铝硅合金。”
“老天!你们要生产汽车咋滴!”薛蟠摸摸额头朝窗外望去——古代,绝对的古代。“你们怎么弄的晶体硅?”
“弄不出来。”薛蝌泄气道,“大哥,我们缺化学人才。”
薛蟠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薛小蝌,你该不会是想告诉贫僧,你们准备先找到化学家,然后提炼晶体珪、然后做铝硅合金材料,然后才给毕得闲做轮椅吧。那得多少年?”
薛蝌第三次鄙视他哥。“你弟弟看起来很像二傻子么?”
“不太像。”
“轮椅材料有另外的铝铜合金组的人在做,过两天就可以组装了。”
“那你刚才说?”
“你问,这是在研究什么铝合金。这!”
“呵呵,你哥像是会被拿话绕晕的人吗?我问你毕得闲的轮椅,你指你的图纸说正在分析。”
薛蝌拍案:“毕得闲的轮椅是个课题,我们研究后决定用铝硅合金来做,眼下正在分析。然而铝硅合金之前没做过。因毕先生急需轮椅,先暂时用铝铜合金材料替代两年。请问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逻辑相当缜密。”这小子怎么暴躁起来了?青春期躁动?“就是有点儿盲目自信。两年!两年你能弄出晶体硅来我跟你姓。”
薛蝌横了他一眼。
“该吃饭了小同学。”
薛蝌敷衍着答应一声。
不远处卢遐同两个不认识的小青年争论了起来,说的是正常人听不懂的中国话。薛蟠感受到了学霸对学渣无情的智商碾压,决定转身就走。
撤出门外狠狠的透了口气,忽听不知何处“嘣——”的一声,绝对是爆炸!四面环顾,斜对面几扇窗户里冒出阵阵白烟,随即有几个人跑了出来,都穿着白大褂。其中一位身高超过九尺的黄头发是前几年帮薛蝌从西洋请来的化学先生,那边想必是化学实验室了。这个时代的西洋化学比他这个化学渣从后世带来的基础记忆都差,请来教化学的先生也得先学习。化学这门绕不过去的基础学科倒成了实验室里头整体拖后腿的。
正想着,又看见了两个道士和几个小姑娘小伙子。可为什么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薛蟠走过去正要打招呼,有个小伙子皱眉道:“你怎么不穿工作服在实验室乱晃悠。”
薛蟠微窘。“哦,对不起,我是来找人的。”
一个姑娘也皱眉道:“这里头有危险品,你莫乱跑。”
另一个姑娘道:“我们这里有人看守,你是怎么进来的?”
……没看见贫僧穿着僧袍吗?不认识金主也该猜到了啊!“贫僧有点事找薛蝌。”
小伙子指会议室:“他在那边。不谢。”
……我忍!“这是做什么呢?屋里直冒烟。”
有个二十来岁的小道士随口道:“莫问,告诉你你也听不懂。”
……我再忍!“化学实验室不是很危险么?怎么有个这么小的孩子?”
小伙子随口道:“没看见人家穿着工作服?人家专业着呢。”
薛蟠干脆走到小女孩跟前蹲下:“女士你好,请问你贵姓啊?”
此时天色已昏,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脸。小女孩倒礼貌,脆生生道:“师父你好。我姓沈。”她一说话,薛蟠认出声音来了。这是张子非的甥女沈秀儿。
耳听有人说:“差不多散了。”方才出来的那群人,连沈秀儿在内,哗啦啦全都撒腿跑回屋里。
薛蟠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古今中外大概没有被无视得如此彻底的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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