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世子赶到应天府衙,司徒暄干脆让自己的人出去迎接。“直领他到这儿来,路上将经过说一遍。”那长随笑嘻嘻答应着跑了。
不多时庆王世子赶到停尸房,脸色有点儿难看。众人忙迎上前。司徒暄奚落几句,贾雨村打圆场,赵生在旁帮腔。薛蟠有些诧异。才跟了梅公子多少时日,他已学会了许多官面上的词儿。
庆王世子随意扫了几眼道士尸首,皱眉道:“此处并非讲话之所。”
遂回到书房。贾雨村细说案情。他直将“样貌奇诡的老者”改成“凶犯打发了个同伙衣着古怪”,众人个个嘴角含笑。
待他说到打手扯下门帘子盖住尸首,杜萱忽然提醒道:“这打手也是他们的人!快些去找来,迟了怕要被人灭口。”
“哎呀!”贾雨村拍手,“一语点醒梦中人!”急忙命捕头去抓。
一时说到赌坊少爷刚刚遇害,杜萱又思忖道:“狱卒里头该不会有人被买通了吧。方才巡查之人是谁?”
贾雨村站起来作了个揖:“多谢杜小姐提点,下官竟不曾想到。”又命将此人带来。乃接着说完。
听罢,庆王世子轻轻点头。吃了口茶直问薛蟠:“依不明师父看,凶犯是何人。”
薛蟠两手一摊:“贫僧也是今日才听说有王将军这么个人,全无头绪。不过可以从他为何没跟着他叔父去天津着手调查。人家杀他,要么跟他有仇,要么想谋他的东西或人。”
庆王世子瞧了眼司徒暄又瞧眼陶啸,悠然道:“听说~~陶老将军与这位互相不买账。”
陶啸呵呵两声:“我们家若想使暗招阴死此人,直寻不明和尚便是。”
薛蟠忙说:“善哉善哉,出家人不得杀生,贫僧也不会什么符咒。倘若陶老头膈应他,贫僧可以出个主意撺掇他离开金陵。陶四将军,他为何不走?”
“我哪儿知道。我又不管事。”
庆王世子身边出来了个老者,道:“先头的王总兵家有些……买卖还在江南,便是这位掌管的。”
众人都看向陶啸,陶啸看薛蟠,薛蟠看司徒暄。司徒暄问道:“是何买卖。”
老者眯了眯眼道:“不过是些布匹、粮食、草料、皮革之流。”
薛蟠咧嘴道:“您老直说军需辎重就完了呗~~这玩意不是跟着官走的么?既然总兵换了人,早先的军需供货商九成要重新谈判。以次充好的、做假账发空货不都得靠权?”
老者笑道:“王将军在金陵呆了十多年,军需供货商早都与他们家熟络,哪儿肯放过?”
薛蟠捏了捏下巴:“您老的意思是,他们还想接着做王总兵的生意、把东西卖到天津去?好极好极!贾大人,咱们应天府的税又能上去些。”贾雨村强笑两声。薛蟠接着说,“难不成王将军是被天津那边的军需商所害?”
众人微惊,纷纷沉思;顾念祖瞧了和尚一眼。
杜萱低声问道:“和尚和尚,发空货是何意?”
薛蟠道:“比如,王将军说他要翻修营房,须使土木材料若干。上头拨了银子下来。这种东西不可能兵部采买,自然是地方将领自己解决。他将这单子下给某石材木材商。两家商人签下单子,但没发货。银子就可以进经办人的腰包了。”
杜萱道:“那营房呢?”
“把旧的粉刷一遍假冒是新的,或是强拆民宅寺庙取材料。”薛蟠淡然道,“这些不是什么稀罕事,各处皆同。”
杜萱和两位皇孙脸色都有些难看。陶啸挺胸道:“这等事我家是不做的。”
“那可不。”薛蟠哼道,“连给你家修宅子都是抽老千哄我出的钱。”
陶啸得意道:“我何尝抽老千了?你可有证据?没证据莫含血喷人。”薛蟠丢给他一对大白眼。众人有些好笑,气氛平缓下来。
又议论几句,捕头灰头土脸来报:有位牢头方才腹痛,回家了;正是将将巡视过牢房之人。
薛蟠苦笑:“九成没了。”思忖片刻,“走,去查验赌坊少爷狱友的尸首。”
司徒暄率先站了起来,旁人亦纷纷起身。杜萱迟疑片刻也跟着走了。
众人回到停尸房,仵作已看完,正在收拾东西。
薛蟠上前合十行礼道:“敢问是射入的还是捅入的。”
仵作道:“捅入。”
薛蟠点头,转身向捕快道:“狱友和赌坊少爷旁边牢房是空的吧。”
捕快苦笑:“是。”
薛蟠叹道:“牢头死定了。他非凶手同伙,乃是线人。对方早早买通了牢头和狱友,牢头安排狱友和赌坊少爷关在同一间左右无人的牢房。然后狱友将少爷打死。贾大人,你府中必有人也被凶手买通,偷听了我们方才在书房的商议经过,急忙告知牢头。牢头隔牢门将狱友喊近,直接用毒镖捅了狱友。”
贾雨村大惊道:“我家中有奸细?”
“不是奸细,是线人,用钱可以解决的那种。非常容易被灭口。”
司徒暄看贾雨村急得满头大汗,道:“不明师父既为贾大人之友,又是金陵人,可替贾大人陪客。贾大人先去吧,我们再看看。”
他既开口,旁人纵觉失礼也不便说什么。贾雨村忙向贵人们告罪,匆匆赶去查问方才到过书房左近的奴仆和衙役。
杜萱一直偷偷瞄新添的尸首。司徒暄瞥了她两眼,含笑问仵作:“先生如何看出那飞镖是捅入而非射入。”
仵作忙说:“贵人请过来看。”说着走到尸首旁。
司徒暄跟过去,杜萱飞快跟在司徒暄身后。仵作遂向他二人细细解释。司徒暄是杜萱表兄,她遂干脆拽着司徒暄的衣襟。薛蟠陶啸和赵生围拢蹭听。庆王世子和梅公子鄙夷皱眉,顾念祖面无表情负手而立。
折腾到下午,贾雨村没找出线人,捕头们也没找到那个打手。狱友的儿子前些日子重病,后从厨房一个瓦罐中寻到许多银子,如今已痊愈了;而狱友本来犯的也是死罪,单等秋后问斩。牢头的尸首就在离府衙不远处的小巷里找到。线索眨眼断得差不多了。只差王将军之死还可深挖。因他家里不肯搬尸首离府,一大伙人浩浩荡荡杀奔过去。
王将军之二子哭红着眼出来相迎。贾雨村和赵生同他们说些官面话,并没介绍身边这群人的身份。府中正在布置灵堂,下人们四处走动。
薛蟠走到杜萱身旁悄声问道:“你可看出他们家与别家有何不同?”
杜萱脱口而出:“粗俗,富裕。”
“这不算什么。”薛蟠道,“武将人家本来多粗俗。管军需的富得流油才正常。你再看看。诸位伸耳朵过来的爷们不要提醒她,让她自己想。这么明显,她一定看得出来。”
司徒暄含笑道:“你教导她?”
“引导。光天资聪明远远不够让一个女子在男人的世界立足,她得培养足够的观察力。”
那个爱多嘴的媳妇子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道:“不明师父!我们姑娘来日要嫁人的!”
薛蟠看了她一眼:“你听了什么人的胡说八道,认定要嫁人就必须得没见识?妙容道长也嫁过人,她没见识么?”
媳妇子一愣,半晌辩道:“这些男人家的事儿,待姑娘出嫁后自然就挨不着了。”
“就算挨不着,增加能力阅历,难道对管家理事、内宅交际没好处?”
这媳妇子哪里是他对手?半晌道:“可世间婆母皆不喜欢这般儿媳妇。”
“非也。有的婆母喜欢、有的不喜欢。且明智的喜欢、愚顽的不喜欢。杜爷来日只择门风开明的人家嫁便好。”媳妇子懵了。薛蟠摇头,低声道,“果然是洗脑了。洗脑不过是暂时的,人家还能一直糊涂不成。”乃看着媳妇子道,“妙容道长肯让你跟来金陵,你必忠心。会被外人忽悠,也是阅历少的缘故。你看别的老嬷嬷可说过这般言语?”
媳妇子不由自主去看一个老嬷嬷。那嬷嬷得意道:“依着姑娘的身份,只有婆母讨好她的、没有她讨好婆母的。”媳妇子眼珠子猛然瞪圆了,满面不可思议。
正说着,杜萱开口了。“为何他们家连个婆子都没有。进进出出不是年轻的小媳妇就是丫鬟。”
陶啸轻轻拍掌:“小丫头不错。”
薛蟠接口道,“这些年轻女人还个个标致。只怕宫中都有个把样貌平平的宫女嬷嬷吧。”
司徒暄笑道:“不止有,还多的很。”
陶啸道:“小厮也都眉清目秀。”
杜萱张望几眼道:“可大叔全都不怎么好看。”
“对。”薛蟠道,“现在已知道王家上下的奴仆分为两种,年轻好看的男人女人,和,四十岁以上孔武有力的丑男人。杜萱你怎么看这个已死的王将军。”
杜萱哼道:“色坯,男女通吃。”
“还有呢?”
“这些人得花多少钱?他还不定贪墨成何等模样。”
“这个早就清楚。还有呢?”
杜萱又看了半日:“不知道了。”
薛蟠正色道:“这府里绝对经常聚众淫.乱。”
杜萱脸上猛然红了。那媳妇子不敢说话,直跌足。老嬷嬷看了她几眼。薛蟠接着说:“人在淫.乱之时脑子是迷糊的。聚众淫.乱则一群人脑子都是迷糊的。而此事又与道德相悖。所以时常聚于此处的都是他们‘自己人’,家中辛秘大抵也全都被王将军派美人趁迷糊之机套干净了。那么问题来了。什么人会在掌管军需的将军家中聚会呢?”
众人皆惊,显见谁都没想到这一茬。杜萱不觉忘了生理不适,脱口问道:“什么人?”
薛蟠道:“可能是与他捆绑在一起的军需供货商,可能是军中掌管军需的各色人等,也可能是兵部的监察官员。江南乃举国最富庶地区,没有之一。王将军之死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知道得太多、被人家灭了口。”顾念祖轻轻挑眉,看着挺高兴。
杜萱想了会子道:“那为何早先人家没动他?”
“可不么?是什么外部原因触发了危险,让凶手觉得王将军唯有死了他才能安全?若只不过是因为两位总兵的调动,调令下来半年有余,为何这个点儿动手?还不敢让王将军死得明白。非但布置了个极大的迷阵、搞什么诅咒,还拉扯上杜爷和梅公子。”
杜萱皱眉道:“这不是唯恐官府不查么?不像是想灭口啊!”
陶啸也说:“该不会人家想搂草打兔子吧。”
薛蟠假意思忖道:“咦?这么看确实不像灭口,倒像报仇。”
杜萱道:“王总兵调走;陶总兵并不贪财,故没人再替他遮掩。凶手必怀了冤屈,想沉冤昭雪。”
“有可能。”看顾念祖一副沉吟良久、胸有成竹的模样,正是知道标准答案、耐着性子等旁人瞎猜完了、自己预备重磅登场之态。薛蟠哪能让他开口?赶忙说,“贾大人赵先生怎么寒暄这么久还没完?咱们只是瞎猜,正经还是要去看现场的。”
话音刚落,梅公子方才插不上嘴本来就没面子,立时大声催促:“贾大人,莫再磨蹭。”
贾雨村与赵生同时对王家二子使眼色。贾雨村拱手道:“二位少将军,想来令尊还在归仙之处?”
王大爷道:“正是。那二位捕头叮嘱万万不可挪动。”
王二爷道:“既如此,各位大人跟我来。”抢在他哥哥之前领路。顾念祖只得暂时把高见咽下去。
来到书房,此处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暴发户。四处明晃晃的金器,连花盆儿都鎏着金,唯恐人不知道主家多富裕。
王将军依旧躺在床上。这位大叔身量颇高,可实在太胖,跟座小山似的。虽人已死多时,床帐内残余酒气。上午仵作已来验看过,并无外伤。几个人轮流上前查看。也有真懂点儿的,也有装懂点儿的,唯杜萱老实、干脆等人讲解。
陶啸眼角瞥见顾念祖想说话,抢先问道:“不明和尚,你定然已瞧出了什么。”
“一点儿念头。”和尚道,“王将军嘴唇发紫瞳孔发散,肚子还有点儿涨。倘若他死前情绪焦虑,比如听说了赌手和赌坊少爷先后暴毙,加上体胖、大量饮酒,再加上这遍地美人、他睡前不可能不招几个陪.睡,简直符合突发性心脏病的一切条件。”
陶啸皱眉:“他是碰巧死的?”
“当然不是。”顾念祖又想说话,可知贫僧接近真相了。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有人给他下了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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