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非从黄夫人处讹生辰八字极容易。听说能替自己找到孩子,黄夫人登时诸事顾不得。薛蟠在隔壁摇头。亏的自家没有歹意;若有,那位小皇子有死无生。
十三光天化日溜入琼花观翻看卷宗,查到十五年前入观的婴儿如今道号灵吉,是琼花观最小一辈弟子中的大师兄。京城皇家道观大高玄观中便有灵字辈。琼花观当然也有,可师弟们道号都是在灵吉之后取的。暗暗窥视灵吉的容貌,果然像他们老司徒家的儿子。为恐夜长梦多,趁灵吉小道士溜回寮房偷懒,十三直接给人劫走了。
薛蟠看着昏睡中的少年不知该给什么表情好:十三这办事效率,抵一百个朝廷命官绰绰有余。
此时黄夫人方多想了些事儿,怕自己上了人家的当,急得坐立不安。偏张子非大大方方走进来让她写张欠条。灵吉今年十五岁,要价一千五百两。依着四当家的话打八折,共计一千二百两。
黄夫人愣了:“你们找到他了?”
“找到了。”张子非道,“天家子弟皆入道。全扬州城最有地位的道观便是琼花观,早年太子也住过。我们稍问了问左邻右舍,便得知观中最得宠的小道士今年十五岁。再与黄夫人给的年庚八字一对,严丝合缝。”
黄夫人有些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找了?”
“不是什么难事。”
又发了半日的呆,黄夫人飞扑一般撞到桌案边抓起笔,浑身微颤的写下欠条。还未写完,脸上的泪已如断线之珠再止不住。
张子非轻声道:“夫人不用怕。我早说过,我们不是朝廷,只要钱不要命。”乃收起欠条出去。
不多会子,她亲抱着灵吉回来了。黄夫人怔怔的坐着,听见响动又直直的站起来。张子非将孩子放在床上,无声退出,掩上门。片刻后,门内黄夫人放声大哭。张子非不免想起自己的身世,亦陪着掉了半天的泪。
外头薛蟠正对着十三犯愁呢。这个李千户绝对把冯紫英也算在了里头,所以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冯少寨主就得冒出来。早两个月他和十三用假名周星驰和李健仁见过这位。虽说小朱帮着易了容,声音却总没法子遮掩。十三还好些,说话少,且藏去忠顺王爷身边便没事了。那时本是薛蟠主讲,还认识冯紫英,最容易掉马甲。
十三拍拍他的肩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家的戏班子已被你拆了大半,只剩个娃娃生也不知登不登场,连加官都跳不成,还用怕他?”
薛蟠一想也对,遂放宽心了几分。乃思忖道:“那个李千户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我不是质疑他的本事。贾三哥,这事儿立意真的很高,几乎是替小灵吉搭建出一个班底的节奏。小霍的侄子加上冯少寨主,一个有官兵一个有海盗。顾四也有这个能力,但他惯于把立意放在毁坏上。建立比毁坏可难多了。”
十三道:“还有你这个爱多管闲事的和尚,并林家的儒生父子。事情闹出来不会袖手旁观。”
薛蟠点头:“总觉得李千户应该是提供信息支持的那一个,他背后可能还有总领全局的黑手。无子的后宫妃嫔,年纪不轻、地位不低。跟着皇帝的时间早,或与皇帝的亲妈圣慈太后关系匪浅。她后续的计划应该是把黄美人牢牢骗住、好控制人家儿子。这个得请京中调查。不过已经不要紧了。”
“怎么?”
薛蟠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假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步步掐算步步落空,就算不失掉自信也绝对会失掉元气。黑手娘娘基本gameover。”
“她为何不控制一位根基浅、皇子年幼的娘娘?”
“没机会。妃嫔得子就表示有了夺嫡的资本。秃鹫群中丢下一块肉,各方势力自然而然会盯上。那种争斗跟王府后院隔着n个级别。咱们哥俩掐掐手指头,基本能算出各位皇子的背后势力,但是连司徒暄有几个弟弟都记不住。黄美人还在傻白甜阶段就被丢出康王府了,不然哪儿会像现在这么干净。”
十三点头:“也对。”
偏张子非出来告诉他俩:里头黄美人跟儿子说了,她险些死在“大房太太”手里、是被人救走的。薛蟠嘴角抽了抽。难怪冯紫英不敢让明二舅看见她。这可是皇后的一大罪证,还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走漏消息就不好办了。二人遂把母子俩丢给张子非,上忠顺王爷那儿去报信去。
徽姨这会子莫名紧张。十六打小跟着她,血缘上是她堂外甥,名义上又是未婚夫之子。明天就要娶儿媳妇了,准婆婆不免各种情绪汇杂。小朱和陶瑛在旁劝解。偏他们两个都年轻、不明白长辈的心思,没一个字劝在点子上。
薛蟠和十三赶到,正好打岔、简单叙述黄美人之事。
才刚起头忠顺王爷便说:“昨晚上那谁说我认识这黄美人?”
“对啊。”薛蟠道,“冯紫英说碰巧认识。”
“本王何时认得她了?”
“哈?你不认得?”
十三在旁道:“王爷真真不记人。当年你还夸过人家画的猫儿鲜活、要了两幅来,如今还挂在西苑小书房。”
“那猫儿是她画的?我记得是一个詹什么先生画的?”
“詹先生擅画花鸟。”
“谁记得那么许多。”忠顺王爷干脆歪上贵妃榻。
薛蟠啼笑皆非。这个正经叫做贵人多忘事。乃接着说完。
徽姨听罢眉头紧锁。倒是小朱抚掌赞道:“好大的一盘棋。”
忠顺王爷懒洋洋道:“既如此,那孩子咱们府里接手。”
薛蟠忙说:“别啊!事情回转余地很大。小灵吉才十五岁,从出生就没见过母亲。贸然相见,适应也得有个过程。这十五年来他一直长在琼花观,跟他的师父、太师父、师伯师叔师弟都是有感情的,硬生生扯开太残忍了。横竖母子俩如今都是隐形人。最好弄个身份先藏在扬州附近。琼花观肯定不知道灵吉是皇帝的儿子,他们当年收养.孩子时必以为那是裘家哪位爷们的外室子。此事一出,裘老大人大概率要调离扬州吧。等他走了,灵吉还能悄悄跟琼花观联系上。”
徽姨道:“只怕黄美人不肯。”
“说句实在话,黄美人这个点儿回去宫中还能有圣宠吗?她再漂亮也比不过容嫔那岁数的。都不用皇后动手,什么吴贵妃周淑妃随便哪个翘翘脚趾头都够她生死不能的。灵吉就更不用提了,不被兄弟们利用到死算他命大。把羊丢进狼群未免太造孽。黄美人在裘家软禁了十六年,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
斟酌良久,徽姨道:“你们试试。不成我们派人去。”
薛蟠认真道:“相信我,后宫里的母亲绝大部分都有母性,皇后那样的占绝对少数。再说,圣慈太后替儿子挑孕母,不会不看人品。”
徽姨缓缓点头,吩咐老仆去查查黄美人的家世。老仆道:“黄美人祖籍琼州。”
薛蟠忍不住吹了声口哨:“这糖葫芦串的。”
“其祖父曾任潮州府海阳县令;父亲叔父皆中过秀才,只是皆不曾中举。黄美人选入康王府后不久,黄县令病故于任上。他们家并未返回老家,倒是定居潮州。”
薛蟠道:“黄美人天真的以为不久之前还世风如古,可知黄家乃以清明传家的良善之族。这种人家能从大妈小妈虎狼兄弟利爪下保护灵吉的可能性基本没有。”
也罢。”徽姨道,“暂依你的意思安排。”
薛蟠比了个“v”。遂又愁万一碰见了冯少寨主会不会掉马甲。
小朱鄙夷了他一眼:“皇子丢了,裘家再有九个胆子也不敢隐瞒。冯紫英还不得查去?明儿婚宴多半是缺席的。自然也没闲工夫见什么堂弟,更不用提引荐给你。”
“咦?有道理啊。”
“再有。我若是冯紫英,少不得疑心水溶。”
“与他什么相干?”
“如今吴逊认定水溶金蝉脱壳、自己藏起来了。”小朱微笑道,“和水溶一起失踪的是顾念祖。皇后恐怕害黄美人之事暴露,先下手为强也未可知。”
“噗……”陶瑛正吃茶呢,闻言撑不住一口喷了出来。大伙儿安静了片刻,哄堂大笑。
薛蟠拍拍胸口:“打从柳湘芝跟着到扬州来,世界就没安生过,今儿可算把潘多拉的盒子埋回土里了。”
小朱看了他一眼:“你还混着作甚?”
“啊?”
“还不去府衙?吴逊差不多该问完翟氏了。”
“那不是有贾琏么?”
“那也得去林府帮忙,岂能跟这儿闲耗着。”
“靠!”薛蟠拍案而起,“咱们俩到底谁在闲耗!”
“又不是我表妹出嫁。你算扬州半个土著,冯紫英说不定找你呢。”
薛蟠让他噎得无言以对,想想冯紫英也确实可能病急乱投医,长叹一声:“劳碌命啊!”老老实实上林府去。
婚礼的事儿早预备得差不多了。王熙凤虽怀着胎,跟前的助手个个能干,不用她操太多心。林府人口少,交流直接。不像在荣国府,得猜测老太太、二位太太、各位姑娘奶奶什么心思喜好。再说她不过是帮忙的,过些日子就得跟贾琏回松江府去,礼单子之类的东西统统送给新娘子自己处置。
只有一件是早先没料到的。林大爷新科举人前程可期,官场上谁嫌熟人少?爷俩的同期、同僚、同乡,挨边的不挨边的统统来了,酒席比原先拟定的翻了两倍还多。早些日子林皖还能偷偷溜到新娘子窗外听琴,如今已累得倒头就睡。幸而薛家在扬州城里不缺酒楼,厨师、茶酒、点心、菜品随便调,连桌椅都直接从酒楼搬。
更没想到女客居然也不少。宴席上张罗客人是件麻烦事,王熙凤毕竟挺着大肚子。薛蟠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直请林婶帮忙。林婶有些吃惊。再一想,林府的女人一个小孩子、一个新娘子、一个孕妇,委实不大好办,遂答应了。薛蟠起先还怕王熙凤信不过林婶,特意叮嘱她。王熙凤哼道:“我没瞎了眼!看得出人物儿。”这几日林婶帮着主持了不少事物,并带着林氏实习。王熙凤已闲回屋里养胎了。
薛蟠往外书房溜了一眼,见林海林皖对面又坐着三四个老爷少爷、还把人家张大饼拉上了,便往后头看王熙凤去。
正赶上林婶打发人送单子来,王熙凤瞧着比自己安排的强,暗暗钦佩。乃问道:“薛表哥,我本来纳闷的紧,偏大妹子那天不留神说了句‘虽不是亲生的娘’。”她压低嗓子道,“这位……做过大官太太吧。”
薛蟠叹了一声。“凤儿啊,你就是命太好、没见过腥风血雨。”王熙凤刚想反驳,又忍了。薛蟠正色道,“林婶这经历,其实很多女人都有,并非什么稀罕事。简单说就是,因为她容貌不够标致,丈夫升迁后想娶年轻美人,娘家不想放弃有前途姑爷,用一个漂亮的族妹替换掉她。”
王熙凤懵了,旁边的平儿也倒吸一口凉气。
“世上总有些女人盼着嫁个金龟婿、好跟着享福。殊不知官场艰难,小进士不熬白少年头根本上不去。等上去了,糟糠之妻又有几个真能不下堂的?刚刚斩首的前任松江知府于大人,升官时直接下砒.霜把原配太太杀了。”薛蟠又叹,“哪里人人都有你这般运气,小两口青梅竹马的。”
王熙凤骤然身子发凉,让平儿快给手炉添炭。许久咬牙道:“那个没良心的男人,如今怎样?”
“死了。”
王熙凤扑哧一笑。“老天爷长着眼睛呢。”
“不与老天爷相干。这位碰巧死了,碰巧没死的终究更多。”王熙凤霎时又不高兴。薛蟠看着她道:“全靠娘家、全靠丈夫皆非稳妥之策。等孩子大些,你也学着些外头的事。”
平儿笑了:“小爷还没生下来呢,就想着他大些。”王熙凤不知在想什么。
既然林家不用帮忙,薛蟠便跑回去看元春。
只见院中摆了条浅灰色的沙发长椅,贾大姑娘懒洋洋躺着,活像只晒太阳的猫。薛蟠走到跟前瞧了半日;元春半睁开眼,小摆两下胳膊打招呼。
薛蟠纳罕道:“明儿就要出嫁了,新娘子懒成这样!你不紧张么?”
元春阖上眼:“早都紧张过了。日头也不会因为我紧张就不走,横竖十来个时辰呗。不就拜个堂么,谁不会。”
薛蟠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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