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婉太嫔,和尚长出了口气。其实他们回头想想也保不齐会起疑,然可疑之人实在太多。比如吴逊的堂妹吴贵妃还没儿子,眼下不是搬倒皇后的时机;水溶天晓得是不是自己躲起来了;为何绑水家的绑匪都来自山东路。他们这会子没有精力一一仔细研究。
正想着,十三忽然从窗外跳了进来。吓得薛蟠连声诵佛:“您老有门不走走窗户!”
十三道:“我早来过一趟了,见你接待贵客便没打扰。”
原来金陵同时传来了三条要紧消息。
其一,宫中的阮贵人生下皇十子,母子平安。然阮贵人并没有容嫔的外挂,该肿肿、该胖胖,十分不好看。
其二是徽姨和姚大夫查出了香灰中混入的东西。并非什么毒药,只不过会使人起疹子而已。十三先头来时可巧撞见吴逊领人进门,便悄悄上后头找张子非,打听圣慈太后的病况。
那位临去前半年左右委实有出疹子这一条,每隔几天冒出来一茬,御医压根查不出缘故。宫里头还传过冤鬼的说法,圣慈太后吓得够呛。她当时是贵妃,哪家贵妃手里没几条人命?
十三还想知道得详尽些,二人去了城郊庄子。正赶上柳湘芝偷偷握了下黄美人的手。见被人撞上了,黄美人羞得急忙撂开。柳湘芝跟偷了腥的猫儿似的,蹦跶着跑开还哼哼小曲儿。
黄美人已熄了回宫的心思,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十三仔细询问她可记得圣慈太后起疹子是个什么程度、何人煎药。煎药之人有时会更换,守着人家煎药的每回都是闻姑姑,即阮贵人家的长辈。疹子则算跟掐了日子似的,发三天停三天。
而后十三去套了生病农妇她儿媳妇,果然也是如此。
薛蟠听罢啧啧两声:“合着人家压根没下毒。真要下毒了,少不得被御医查出来。有本事的大夫算着只剩半年左右性命便开始动手,简直是虚张声势的典范。”那玩意大抵是什么过敏原,对正常体质有效?
十三道:“可香灰不是从法海寺求的,乃是从邻村一位‘老神仙’处讨要的。‘老神仙’才刚搬过来正好半年,擅长医术,替人治病从不收钱、有时候还倒贴药,太监。”
“额,此太监肯定得搭上皇后。皇后的什么人?”
“我观其独坐时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时而负手踱步出门、凛然昂首,八成是个死士。”
薛蟠打了个哆嗦:“真可怕。”一个人肯为了诬陷另一个人而死,还觉得自己很光荣。“这位公公……怎么处置?”
“我们王爷说,一个阉人就不用成全他的大义了,让他安生做老神仙很妥当。”
“大当家威武~~”薛蟠托着下巴想了半日,“就不知道婉太嫔搞皇后的同时是不是也想搞皇帝。论理说当年皇帝上位,她肯定没少帮啊。”
十三哂笑道:“先假扮痴情。上位之后便无需顾及颜面。”
“大抵如此。第三条要紧消息是?”
十三微微偏头:“你猜猜冯少寨主的嫡母是什么身份?”
“这上哪儿猜去?”
“成大贵的袍泽遗孤、养女。”
薛蟠望天。“冯家嫡母和成大贵的关系,就是陶瑛和二当家的关系对吧。”
“不止。她父亲是为救成大贵而死的。”
“所以,冯紫英如果喊那个小朋友认祖归宗,得罪成大贵妥妥的。”薛蟠摸摸下巴,“不过,人类是综合体。这个成大贵好色无耻,倒还念恩。小林子快要成亲了,贫僧不论如何得去。不然倒想见见这个成老将军。”
“你还想拐他不成?”
“怎么可能。婉太嫔十成十跟他有联络。或是撺掇他亲自命人假冒海盗,或是——嗯,依着她们后宫的做事风格,这种可能更性大些——撺掇旁人假冒海盗、顺带撺掇成大贵睁只眼闭只眼。哎?石管家,你可得空么?”
“作甚?”
“要不你代表二当家去跟成大贵谈生意吧。”薛蟠比了个“v”,挤挤眼。
十三挑起眉头:“只怕不成。”
“嗯?”
十三乃正色道:“陶四将军想亲自去查看胶澳海域。”
“咳咳……”薛蟠摸摸脖子,“明二舅同去?”
“你说呢?”
薛蟠“哈哈哈”三声,蹦起来跟他击了个掌。
正说着,小朱从外面进来,瞧薛蟠的眼神就像是瞧弱智。薛蟠慢慢举起右手:“那个……三当家好。贫僧又做错什么了?”
“做事过于套路。还明着做。”小朱拉开椅子重重坐下。“你介绍水溶去找西江月,水溶失踪。你介绍李千户去哥谭客栈,两个大内高手失踪。人家这会子不过是一桩接一桩的事儿不顺利,等明白过来头一个疑你。”
“额……”确实很可疑。薛蟠忙倒了杯茶捧上前讨好道,“三当家底气十足、成竹在胸,肯定有了对策?”
“没有。”小朱接过茶吃了一口,“我方才赶着把黄美人娘儿俩换到别处住去了。”
“嗯?”
“跟明二舅借了两个人,婉太嫔离开扬州前先藏着。”
“柳湘芝知道么?”
“当他面送走的。”小朱把杯中茶一饮而尽,潇洒的撂下茶盏子就走,留下薛蟠跟十三大眼瞪小眼。
好在没过多久张子非也回来了。合着方才在庄子里,灵吉求柳湘芝教他习武,柳湘芝拿乔不教。小朱忽然走出来,黑着脸命将人票送去别处、麻溜点动作。柳湘芝当然不答应,非要小朱给缘故。小朱背着胳膊就走,柳湘芝后头追他。
黄美人吓得面如金纸。可巧她立在一株大杨树旁,赶忙扶住了树。小朱便从树边小路走过去,卡在不远不近处站立脚跟,抱着胳膊悠然道:“柳大哥,你这些日子天天说要领朵朵探亲,天天过来。”他扭回头龇牙假笑,“黄大姐这会子就送走,你还来探亲么?”乃负手扬长而去。
柳湘芝不觉回头望黄美人,黄美人急忙转到树后。旁边两个山匪都以为小朱故意涮柳湘芝玩儿,哈哈直笑活像对傻子。柳湘芝磨牙,当即答应教灵吉习武。山匪们笑得愈发夸张。
遂将她们母子换到一处小宅院。依然在城郊,清清静静的颇为自在。柳湘芝实在太无耻了。居然说怕黄家妹子寂寞,兼此处人烟稀少、恐怕有贼盗出没,把朵朵一家三口留下在那儿帮忙看家。灵吉少年全程冷漠脸。
晚饭之后柳湘芝才回来,满面春风唯恐人家没看见。薛蟠翻了个白眼,好心的随口问他晚上吃了什么。柳湘芝得意道:“没什么,不过是道寻常的酿豆腐。”
“哎呦呦呦~~酸不死你。”薛蟠捂着腮帮子,“客家菜哎,黄大姐亲自下厨。”
“嘿嘿!”
“好吃吧。”
“烧糊了。”
众人大笑。
柳湘芝拍手辩道:“她素日又不用下厨房!这个还是她小时候在家跟姑妈学的,能记得章程就不错了。”
“贫僧怎么记得这个不算潮汕菜?她不是潮州人么?”
“人家潮汕菜都使海鲜做食材,你给我弄来?”
“阿弥陀佛。你们家黄大妹子那点子连豆腐都会烧糊的手艺,还是莫要祸害珍惜海洋动物的好。”
笑归笑,张子非悄悄上扬州的厨师培训班寻了一本潮汕菜谱和一本客家菜谱,晚上给黄美人送去。
恰逢灵吉无故生闷气,黄美人使尽法子哄不安生。张子非径直走过道:“黄大姐,你这儿子不好。他不高兴只管朝你撒气,不过因为你是他母亲、不舍得把他如何罢了。她就不敢给外头的看守大哥没脸,欺软怕硬。”
黄美人忙说:“他吓着了。”
“你没吓着?眼看十五岁整,搁在寻常人家连媳妇都娶了。亏他还是做大师兄的,没点子担当。”灵吉才刚张口,张子非先说,“若我们的人晚去半天,他已经让他祖父的小老婆杀了。”
那对母子大惊。黄美人急问:“哪位……老姨奶奶?害我儿作甚?”
“李姨奶奶。老太太生前最信得过、最后反手把老太太害死的那位。”张子非淡然道,“她侄女也做了你们老爷的姨娘,生了个儿子险些没活下来。算命先生盘八字,说家里有人克他。偏全家人掐手指头算过去皆不对。李姨奶奶忽然想起这小子。我们便是跟着她手下才找到的琼花观。”
黄美人浑身发凉。半晌忽然说:“李姨奶奶不是没兄弟?”
“干侄女。当年老二姨奶奶跟前那位闻姑娘的侄女。”
黄美人眼睛霎时瞪得滚圆:“闻姑娘成日瞧李姨奶奶不上,说跟花花点子哈巴狗儿似的。”她“哎呦”一声,“我有回分明看见她们俩藏在蔷薇架子后头说梯己话!后来问可是和好了,闻姑娘说我眼花。”
张子非眉头一动:“此事你还跟旁人说了没?”
“不曾。”黄美人道,“我真以为我看错了。没过多久我便……出了府。”
张子非了然。单纯救了她性命。只怕连她出府都是婉太嫔等人为以防万一、撺掇的圣慈太后。
灵吉在旁探出个小脑袋来:“这么说,闻姑娘是老太太搁在老二姨奶奶跟前的奸细!老二姨奶奶现在如何?”
黄美人沉了脸:“这些事你莫琢磨。”
张子非道:“病死了。”
灵吉皱皱鼻子,看了黄美人一眼小声嘀咕:“老二姨奶奶死得有蹊跷。也不知是不是闻姑娘做了手脚。”
张子非看着他:“你一个点儿大的出家人,竟然知道这些事?”
灵吉得意道:“我不小了!富贵人家就没有不龌龊的,我们师父师叔都知道。还跟好些太太奶奶双修呢。”
黄美人瞠目结舌:“这……你素日还说你们观全扬州最好?”
灵吉鄙夷了她一眼,愈发得意,炫耀道:“便是因为最好,故此才最得太太奶奶们眼青。还有主子奴才一起双修的、跟两口子三个人同床三修的。别处道友又丑又土,谁要他们啊!”
黄美人险些跳起来:“你呢!”
灵吉丧气道:“她们嫌我小,让再过个三两年……”
黄美人如释重负,半晌咬牙道:“那地方你这辈子莫想回去!”
灵吉正欲反驳,张子非将手里的菜谱交给他母亲:“自己揍不动,拜托别人揍也是一样的。”
灵吉一眼看见书名,脸色铁青。
“小道士不高兴你母亲练习厨艺?”张子非道,“不想她哄柳大哥开心吧。难不成你想你母亲哄你老子开心?你母亲这傻样儿,进了你父亲府里能活几天?”灵吉扭头。“她实实在在是个弱女子。既然你不肯保护她,就莫要妨碍旁人保护她。”
母子俩同时道:“谁说我不肯保护她了?”“哪有儿子保护娘的,自然是我护着他。”
张子非眼睛横扫他俩。“遭逢绑架、你害怕母亲也害怕。你心里不痛快只管给她脸子瞧,毫无要保护她的意思。”顿了顿,“黄大姐手无缚鸡之力,拼上十条命也不抵李姨奶奶一个狗腿子。”指了指菜谱,“这个给你学手艺使,日后还能当跟厨娘。你的画儿那家人认得,不敢再卖。”前两天,为了配合薛蟠随口跟灵吉扯的“卖画换你们娘儿俩的饭钱”,山匪特意跟她要了几幅画。张子非也是灵机一动想起此事。
灵吉欢喜道:“那你们养我们岂不是亏大发了?快些放我们走。”
黄美人忽然冷静下来。“儿子,若诸位好汉放我们走了,去哪儿?”
灵吉脱口而出:“回观……”随即闭了嘴。那个什么李姨奶奶还等着要自己的小命保干侄孙的安康呢。“我们……去别处呗。”
“那拿什么换饭吃?”
灵吉哑巴了。
张子非淡然跟黄美人告辞。
过了两天,高师爷下衙回家,他一个爱附庸风雅的邻居拿了幅新买的画儿给他鉴赏。高师爷看了画上的落款,惊得平地蹦起来:那是黄美人的自号!当即杀奔画铺。
画铺已打烊。高师爷让邻居找到东家家守着,自己上府衙请吴逊去。二人领着一大群捕头衙役杀到东家堂屋里,那位端着饭碗都懵了。
画儿不过是个路人所卖。那位说是前几日在镇江码头跟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买的。少年不懂行,他只花了不到二成的钱便买下五幅画。转手卖来扬州,分卖了五家画铺谎称名门闺秀所绘,这是最后一张、收了钱才告诉实话。至于路人是谁,画铺也不知道。
吴逊拿着画去法海寺,婉太嫔一眼认出是黄美人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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