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领着成锦书上明家看热闹。到里头一瞧,别家堂屋正中设供案太师椅,他们家正中摆贵妃榻。明大官人背靠大引枕歪在榻上,“舅夫”和他并肩而坐。纵然知道明老爷长得极好看,成锦书还是看呆了。方氏却想着,这么好看的男人幸亏是个龙阳,没有便宜别的女人。
赵茵娘招手:“方婶、锦书~~来瞧瞧这个!”
“先见人。”小朱道,“客人来了不得打招呼?”
“哦对,上回你们踢馆去了。”茵娘拉上成锦书的手,介绍自家长辈。
忠顺王爷早已坐正,仿佛方才那条懒虫不是他。小朱命人替成姑娘备见面礼。不多时东西呈上来,乃是四匹宫缎和一对狮子滚绣球镇纸。那镇纸乃上品羊脂白玉所制,成锦书又吓得险些不敢要;方氏倒是大方替侄女道谢。
说了几句闲话,茵娘笑嘻嘻拉她俩去看弓箭:“来瞧连珠箭!”
成家是武将之族。姑侄俩虽为女流,对兵刃都颇为熟识。方氏立在旁边瞄了几眼,仿佛是为了给赵茵娘面子。倒是成锦书眼神闪亮、跟星星似的,又不敢去碰。茵娘见了,干脆把弓交到她手里:“想看就看嘛。”锦书方小心翼翼捧着,细细端详。
茵娘托着腮帮子:“方婶,你好像不大感兴趣。”
“我使刀。”
“好巧,我也使刀。我打小学的是少林硬派工夫。”
“我老子说,我出去不碰弓箭也就罢了;若碰弓箭、千万别说是他闺女。”
“咦?你们老将军的箭法也不是很出名啊。”
“不出名?水军里头,我爹年轻时算头一号,能从大浪船头射中敌军咽喉。如今老了不大亲身上阵,旁人渐渐记不得。”方氏也托起腮帮子,“我哥哥兄弟都比他不上。”
“我舅夫说,寻常打小习骑射之人,箭法不准成我这样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那他是没见过我射箭。”
“咦?对啊!”茵娘扭头,“舅舅,咱们家不是设了个小靶场么?练几……你们俩是不是有点过分?”
方氏也扭头望去,见那两位好端端正坐于堂前,四只手齐齐整整摆在膝盖上,没什么啊!朱先生已走过去一手抓一只胳膊:“走走回你们自己院子!”方氏遂猜方才他俩干了什么不该让孩子看见的事儿,忙瞧她侄女。见成锦书还在琢磨那弓,松了口气。
赵茵娘本想着是不是该把连珠箭还给四舅;偏锦书爱不释手,遂朝陶啸使了个眼色。陶啸看着成锦书若有所思。忠顺王爷招招手,茵娘跑了过去。王爷低声道:“待会儿你试探试探这小姑娘。”
茵娘猛然明白什么意思,惊得一哆嗦:“不会吧!那也太反差萌了。”
陶啸道:“只让你试试天赋,没别的意思。”
“那力气呢?”
“不是才十三岁么?力气可以练,且学这个、最要紧的是准头。”陶啸道,“她骨架子颇好,胳膊腿都稳、力气不会小。偏她举手抬足极轻。若非故意练出来的,便是天赋。”
茵娘回头看了成锦书两眼,按按自己的头顶:“我牙根子冷。”
话虽如此,茵娘还是将姑侄二人领去了后院小靶场。这靶场有三十丈远,是拆了个小院平出来的。茵娘喊人安置箭靶子,二话不说拿副短弓就往成锦书手里塞。
方氏抢先一步伸手截下:“等等!咱们俩先试。”
“咱们俩?比谁更不准?”
“她上了手,咱们射的都没劲儿。”方氏得意道,“锦书的箭法,我爹都夸赞。”
茵娘吹了声口哨:有门儿~~陶四舅神眼力啊!“我瞧锦书屋里四平八稳的,连根箭羽都没看见,居然有这本事?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才?”
锦书羞惭惭的微微嘟嘴:“不敢让祖母察觉端倪。素日都是姑妈偷偷领我出去练的。”
“呦~~方婶,您老一个臭箭篓子,心肠挺好啊。”茵娘忍了忍没忍住,捏了把成锦书的脸,“太可爱了!”乃一把从方氏手中夺回短弓,“锦书先射!方婶咱们俩摇旗呐喊,回头比刀去。刀客跟箭手比箭,不跟乌龟似的么?”
方氏不乐意了:“怎么跟乌龟似的?”
“哎,那是个典故。”茵娘道,“等射完了再跟你们说。”说着从仆人手里接过箭囊递过去。
成锦书接过箭囊背在背上,持弓走向箭靶子对面。茵娘睁大了眼睛。满心以为能看见她瞬间气场大变,然而并没有。成锦书弯弓搭箭,脸蛋子依然鼓鼓的。小脑袋稍偏,抿了下嘴,活像一只小兔子。“嗖——”箭射了出去,正中靶心。
赵茵娘怔了一瞬,拍掌欢呼。射箭须得全神贯注,稍不留神就得偏。素日连十三大哥练箭都是全程冷漠脸,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人全程呆萌脸射箭的。这副模样上战场,敌军连防都不会防她,站着收割人头。想想都雀跃。
那头成锦书面不改色,又取了支箭射出去,依然命中靶心。
十三抱着胳膊不知从哪里悠然转了出来:“小姑娘,弓不趁手吧。”
锦书看了他一眼,恭敬道:“是。弓略重、弦略轻。”
十三点头。“他们取的是二姑娘素日使的弓。听起来你自己的弓不错。”乃向茵娘解释道:“通常弓身轻则绷不住好弦。”
“明白。”茵娘道,“可见锦书的弓材质特别好。又轻又韧。”
方氏毫不在意忽然冒出个男人,得意洋洋道:“大兄弟好眼色!那弓可是我费力气从我爹那儿磨来的。”
“难怪。”十三随手从身后的仆人手中拿过一把弓递给成锦书,“试试这把。”
成锦书将原先的弓交给小子,双手接过十三那把,端详片刻,抱着弓朝十三弯腰行礼。
茵娘皱了皱鼻子。看锦书已经把弓拉弯了、掐在人家瞄准的点儿问道:“十三大哥,她是怎么看出这把弓好的?很普通啊。”
说话间成锦书箭已射了出去,又中靶心,半分没受影响。
十三道:“箭手的事儿,跟你一个刀客说不清楚。”他看了茵娘和方氏一眼,“小姑娘,炫个技无所谓,反正她俩外行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赵茵娘“切”了一声。锦书回头望了他们几个一眼,甜甜一笑,伸身抓出三支箭。嗖嗖嗖三箭连发,后箭咬前箭尾巴一同掉落、第三支稳稳的插在靶心。两个外行齐声喝彩。
十三轻轻点头:“不止天赋。练得很勤吧。”
成锦书有些腼腆。“也不算。”
十三喊人将靶子往后挪,挪到最远。茵娘问道:“锦书丫头,最远那个点儿你有多大把握?”
成锦书道:“不能连中最中心。”
“移动靶呢?”
锦书一愣:“移动靶?”
“就是靶子能动。你打过猎么?”
方氏道:“早些年还能带她打猎,这一两年我母亲不许了。”
“哎,意识形态不同也没办法。早年打猎准头如何?”
锦书道:“也射中过几样活物。”
茵娘打了个响指。大小姐学刀箭,最怕学成花架子、遇上歹人不敢下手。
却看仆人在箭靶底座上扳动几下,不知从哪里伸出四个轮子,又扯出两根绳子。他们拽着绳子拉动底座,将靶子往后拖。
方氏噗嗤笑了:“他们先头也是依着赵丫头平素射程摆的吧。只有一半。”
茵娘斜睨她一眼:“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
“你先头说什么乌龟的典故?”
“哦,就是龟兔赛跑。”赵茵娘懒洋洋的说了预言故事,“这是小时候我哥哥讲的。讲完后问我,乌龟做错了什么。”
方氏一愣:“乌龟做错了什么?不是兔子做错了什么?”
“兔子错得很明白,不该骄傲自大。乌龟也错了。”
“乌龟哪儿错了?”
“乌龟不该答应跟兔子赛跑。”茵娘挤挤眼,“就算要赛跑,同时也应该赛个游泳才算公平。”
方氏怔了一瞬,拍手笑道:“很是!凭什么独赛兔子之所长?”
“就是嘛,刀客射什么箭?”
她俩说话间成锦书已经把弓拉弯了。这回三支箭都钉在靶子上。报环的小子大声喊:“八点五环,九环,八环。”
赵茵娘又吹口哨又拍手:“行啊!好厉害。”
十三道:“我们二姑娘射这个距离,从没蒙中过五环以上。”
“不!”茵娘喊道,“我蒙中过一个七环!”
“是吗?好手气,要不再蒙一个?”
赵茵娘横了他一眼。
十三又道:“成姑娘想不想试试多位移动靶?”
成锦书道:“虽不知是什么,想。”
遂命人又取来四个箭靶子共五个,从底座里拉出两根长绳子来,靶场两边各有一人拽住绳头。轮子也不收回去。当两边配合着拉动绳头,靶子就移动了。方氏啧啧称奇:“从没见过这样的箭靶子。”
成锦书射移动靶的水平就比固定靶略差了点儿。连射十箭,最多蒙中了支十环,最偏的六点五环,大部分都在七八环。
十三道:“头一回射移动靶,手感倒还行。”
茵娘道:“准头靠练。锦书得闲就来练练。”
成锦书惊喜:“当真?”
“当真~~”茵娘拍拍她的肩膀,心想:这趟胶州还真没白来。
三个女人回到茵娘屋中,坐下吃茶。方氏终于想起这趟来的几个目的。遂先打听大德镖局踢馆之事。
茵娘挥挥手:“虐菜。没什么可说的。”
“虐菜也有个虐法啊。”
茵娘大略说了说连珠箭射兵刃,方氏和锦书皆敬服不已。
静了会子,方氏轻叹一声:“赵丫头,我实话告诉你。我男人外头不知招惹了多少妖精。我又不想在家里开窑子。”
茵娘怔了怔,噗嗤笑了。“这词儿形容的。你男人招惹的总不会都是窑姐儿。”
“纵然不是窑姐儿,也差不离。左不过为着他那几个钱罢了。”
“不止。”茵娘想了想道,“再如何不服气,男人就是不被要求守身如玉。逛窑子、睡小寡妇、勾搭尼姑道姑,都不算错。给别的男人戴绿帽子,只要不被抓到也没事。这是事实,咱们女人得先承认。”
方氏无奈。“承认。”
“奸情就像扣子,得两边都有意才能搭上。男人并非来者不拒,多半是两个缘故:利益和身子。女人就复杂了。窑姐儿自然是图钱。冯将军位高权重,小寡妇可能图有人保护。尼姑道姑为了解除寂寞。有夫之妇大概想寻求刺激。如果她们丈夫是矮子胖子丑八怪之流,许是看冯将军模样不赖、图他的美色。所以你看,各不相同。哪怕你把冯将军的钱袋子扣了,也只能拦住他去青楼的脚步,还是对付不了单图他美色的女人。方婶,想用对付女人来约束你男人不去外头招惹野女人,你一看就不像有那么多手段的。”
方氏闷闷的道:“我没那些手段,也学不会。”
“所以就别对付女人了。你们俩成亲主要是双方家里的结盟吧。方婶,我的建议是,你先把‘他是你丈夫’这件事给搁下。”
方氏一愣:“什么?”
“喏。”茵娘拿起盘子里的两个核桃。“这个是你,这个是冯将军。你现在是个……道姑,看上他了。”
方氏翻了个白眼。
“然而你没有什么利益给他。冯将军的姘头岁数都不大吧,也没有跟他好很多年的。”
方氏愤然:“有一个。”
“哈?有?”茵娘愣了下。“那这个姘头肯定是能给他家带来好处的那种。”
方氏愈发烦闷。“不止他家,还有我家。”
“……靠!”
看来晁家海盗所劫掠的财物,不止冯家、连成家也有分。成锦书面露无奈看着方氏。茵娘骤然想起,上回讲美人鱼的故事时、她也是这般神色。大概方氏因忍不了丈夫的姘头晁寨主,找过不少麻烦。由此甚至损过成家的利益,成大贵或是成老太太曾经规劝过她莫要胡来之类的。
想了半日,茵娘道:“那这个姘头咱们暂且搁置,回头再说……不,还是先对付她吧。”
方氏连连点头:“先把这个贱人给弄死!”
“哎,重点是她能给冯成两家带来的利益,有没有法子替代。比方说,另外找个也能提供这种利益的男人或老太婆。”茵娘挥了挥拳头,“但凡她没了利用价值……”
早几个月晁寨主在金陵,已经清晰表现出她其实并不满意冯应。她和冯应的关系主要是互相利用。冯应向她提供保护,包括对付水师官兵和野心勃勃的晁老刀。砍掉这层利益,二人自然而然一拍两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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