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上飘飘摇摇掉下雪花来。山神庙中烛火摇摇,外头伸手不见五指。小三子烧完最后两张纸钱,吩咐守夜之人仔细。他已守了两天一夜,众人都说“三爷好生歇着,这里就交给奴才们吧。”小三子站起身出去。
次日,天边刚刚露出几痕光意,大成桥头的明府便有人来拍门了。来人正是郭良志镖头,说有件急事要找萧护卫。陶啸小心翼翼从炕上爬下来,没惊醒某人,披着衣裳赶到前堂。
郭良志拱了拱手,纠结道:“我也不知是何事。”
陶啸微笑道:“你最好知道。不然我们大官人会飞到半空朝下喷火。”
原来,昨天夜里忽然有人敲了郭良志的窗户。他燃起蜡烛走到窗前,依稀可见外头有个黑影。只听那人低声说:“城西门外有个草料场,草料中有东西。让萧白雄的儿子明儿天不亮就去取,迟了他莫要后悔。”
郭良志听出是小三子的声音,忙说:“三爷,怎么回事?”
小三子道:“我只替爷折些孽罢了。”言罢便走。
郭良志打开窗户,冷风灌进来、霎时吹灭蜡烛。从窗口望出去,外头黑漆漆如个大墨缸子,什么都看不见。
郭良志也不知这会子是什么时候,亦不敢睡,便换好衣裳盘腿而坐。也不知过了多久,遥遥的听见公鸡打鸣,登时点起灯笼出了门。因他不是本地人,摸索道路费了些工夫才寻到明府。
陶啸已知道兴隆票号那个太监被送去了城西郊外的山神庙,这会子还下着雪,加上那小三子说的是草料场,心里不禁犯嘀咕:唱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么?话虽如此,总不能置之不理。小三子对那个死太监忠心耿耿,“折些孽”听着像是善事。
乃喊了两位兄弟,与郭良志一道过去。城门已开,陶啸贿赂守门人几个钱托他引路,不多时几个人便寻到草料场。草料场内悄然无声。此时天已微明,门虚掩着,内里四面是仓廒和草垛子。东面有一间矮厅,大抵为看守兵卒的住处。一名护卫轻手轻脚溜到厅旁窥探。先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半晌,手指头捅破窗户纸朝内望去,微惊。转到门口推开门,歪歪头看了几眼,回身做个手势。
陶啸领人快步上前。只见矮厅颇大,却没什么东西。一张土炕倒是不小,上头跟码骨牌似的从头到尾齐齐整整码着二十多个人。都是女人,都裹着被子,都没头发。一个头朝东的,贴着一个脚朝东的,依此排列。炕旁堆了厚厚的草垛子,垛子上摆着个男人。陶啸走到近前摸了一把土炕,还热乎着,大约木炭足够。再看这些人,个个都被捆着手足堵了嘴,一双双眼睛睁着好不惶恐。
一位兄弟解开了男人身上的绳子,郭良志和另一个去放女人。乃问怎么回事。
这男人正是看守草料场的兵卒,他也不知出了何事。他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就醒了,发觉自己被人捆上了,身下是草、身旁是炕。那些小姑子他压根不知怎么变出来的。
小姑子们个个年轻貌美,都是前天刚刚落发为尼的。她们服侍的主子死了、她们帮着修行。昨晚她们也都睡得好好的,也是忽然醒来已不知身在何处。
陶啸问道:“你们主子贵姓?”
领头的姑子道:“爷从没说过姓什么。”
“你们在哪座庵堂剃度的?”
“不是庵堂。”领头的姑子道,“是座山神庙。”
陶啸挑眉:“昨儿可出过什么事?”
“不曾。昨儿不过是替爷做法事。我们才刚出家,还没学念经呢,只跟着哭。今儿还有法事要做,管家让我们早些睡。”
陶啸思忖道:“昨日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郭良志道:“没什么事。我下午在山神庙同三爷说话儿,直说到黄昏才走。”
陶啸一愣:“你,在山神庙,陪三公公说话?”
郭良志以为他们曾有过节,便说:“三爷早先许是做过些不大妥当之事,皆奉命而行罢了。他是个忠心的。”
陶啸道:“他这等忠心过于盲目。主子让他做什么恶事他都做。”看了看姑子们,大略猜到小三子是想放姑娘们自由,好替他主子减轻些冤孽。且是背着人做的。
因问这草料场可有大车,兵士说有两辆。一位护卫方才进来时已看到了,是堆草料的大车,没有车棚子。陶啸想了想,让他们使些钱去左近邻家借几匹骡子。钱多好办事,不多时骡子便借了来。陶啸让姑娘们上了大车,身上盖着大油布。郭良志和一位护卫各赶着一辆离开草料场。
陶啸这才对看管兵卒道:“这事儿我已大略能猜出个五六分来。你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五年内不可告诉任何人,否则你性命难保。放机灵些。倘或遇上有人打听,你须演得毫无破绽。”又打量他几眼,叹道,“瞧你也不大像是会装模作样的。听天由命吧。”
他身旁那护卫兄弟道:“我教你个招数。这天儿冷。你只扮做怕冷且困倦的模样,耷拉着眼皮子,抖胳膊腿儿,很容易便晃点过去了。”
那兵士莫名觉得浑身发凉,连声答应。
这么多姑娘,自然不能全部留在明府。乃先塞她们到一处小院子歇息安神,回头再想法子处置。好在这些人早都吓破了胆子,老老实实不敢多言。
陶啸回去,忠顺王爷还没起呢,醒倒是醒了。陶啸跟他大略说了经过,王爷愁道:“咱们什么时候成了好人?”
临近中午,有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了街面上传的热闹:有个大户人家,前天死了老爷。老爷有二十多个通房丫鬟和小老婆。老爷的哥哥说,他兄弟最喜欢美人了,在下头不能没有暖床的。遂命让那些女人悉数殉葬。如今才刚死三天;等头七开始就杀美人,直杀到七七将那二十多个悉数杀完,跟他兄弟死而同穴。至于是谁家则众说纷纭,已猜了三四家了。
郭良志这会子还没走,闻听登时露出几分了然之色。陶啸看了他一眼:“猜到怎么回事了?”
郭良志道:“昨儿我提起过自家旧事。我母亲险些被人逼着殉葬。大概是三爷于心不忍。”
陶啸诧异道:“三公公不像是什么好心肠。”
郭良志道:“他想替主子积些德折些冤孽。”
赵茵娘在旁边道:“此一时彼一时。人已死了,魂儿大抵正听判官念罪状呢。他主子做的那些恶事绝非几场法事能平的。正是为了主子着想他才怕旧孽未清再添新孽。救了二十多条人命已经胜造一百多级浮屠了。”
小朱随手敲了她一下:“不是这种算法。”乃悠然道,“此事显见是顾先生挖的坑。人家没有当日就杀了姑娘们,特特说是头七才开始,本是为着给他们自己预留下设陷阱的时间,并传扬流言的时间。”
茵娘一愣:“那这个三公公?”
“地位太低、又是个杀手,不知内情。”
呆了半晌,赵茵娘噗嗤笑了:“这么说顾先生最新计策还没开始就被他们自己人给破了?”
“顶多算误打误撞。”
让他们猜着了。山神庙里如今已乱做一团。
顾芝隽昨儿忽悠完冯应已是天色黄昏,山神庙偏僻且风大、就算点着火把连夜查看地势也难以周全,只能等天亮。“殉葬”之事本是昨晚使人去青楼放出风声,论理说最早传到街头也得等嫖客们起床。顾芝隽天亮赶来庙里,鱼饵已悉数不见。几个人面面相觑。庙里人手并不多,也没谁去看守小姑子们。武艺最高的三公公两天没合眼,难免睡得沉。夜里下了薄雪,日头出来早已化尽,纵然留下过脚印也瞧不出来。
消息报到菩提庵,婉太嫔都快怀疑人生了。打从扬州开始便如此,黄美人失踪、灵吉皇子失踪、灵蟾和她母亲失踪,用得着的关节人物一个个凭空不见。来了胶州,先是顾姨娘失踪,才刚盘算以小姑子钓鱼、她们也失踪了。想来想去,婉太嫔终于觉得这些并非偶然。只怕自家有人吃里扒外。那人也许并非别家派来的奸细,却有心坏主子的事。
此时明府也收到金陵来信,薛蟠已上毕得闲那儿溜达一趟磕了会子牙。他郑重其事告诉人家,自己是得了忠顺王府石管家明示来的。那位说,一直以来暗中给外人透露锦衣卫消息者,和毕家差不多。薛蟠满脸写着“贫僧是来传话的,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哑谜”。
毕得闲自然秒懂。权监家的子弟、在锦衣卫地位够高,不就是袁家么?从他前任魏慎在时就知道江南锦衣卫有内奸,翻来覆去也不知查了多少回,愣是查不出根子。毕家人口单薄,他自己是唯一进锦衣卫的,且时间不长。许多事,倘若袁家想卡他、他确实查不出来。京中管江南路信鸽的那位数月前忽然重病,须得养不短时日,如今请回了位一丝不苟的老手暂代。自己只管如实送回消息,没人能半路截胡。
他遂直言忠顺王府让不明和尚传话云云,一字不差,飞鸽进京。
薛蟠又说,因北静世子水溶已知道绑架自己之人乃山东沈五娘子、前些日子曾在胶州出没,已快马奔去、大抵该到了。为了使胶州城更热闹些、也为了方便诸位当家找人背锅,他已哄骗得司徒暄和小霍双双前往,不用谢。
小朱恨不能将光头当木鱼敲。
下午,方氏又领着成锦书来射箭,灰头土脸的。这回陶啸直接上前教导,方氏和赵茵娘远远坐着说话儿。
前两天冯应极烦方氏玩什么举案齐眉,昨夜回府居然喜欢了起来,还趁势提出接他一个相好的清倌人进府。方氏没忍住,将那粉头冷嘲热讽一顿。冯应大怒,说自己满心以为方氏有意贤惠,原来依然如故。岳母的心胸半点没学着,依然是个妒妇。遂径直上粉头处过夜去了。
赵茵娘心知肚明。冯应纠结许久后还是决定,不想要一个喜欢自己的老婆、而想要一个成老太太那样帮丈夫物色美人的管事嬷嬷。乃道:“方婶,你这麻烦无解。你在乎情、他在乎色,你们俩不是同路人。你也莫再嘀咕什么那些女人不是真心对他好了。他本来就不图人家真心,也不会跟她们厮混太久,年岁略大些他就另换新鲜的。要么看开些,要么另寻和你一样在乎情的同类。”
方氏红了眼圈儿:“我看不开。你不知道我们刚成亲那几年多好。”
“我的亲婶子……”茵娘摇头道,“那几年你多大?你多美?你现在都是个漂亮婶子。可如今你儿子都比那个什么清倌人大吧,你能比得上人家水灵?与他而言,你和别的女人毫无二致。他当初有多喜欢你,现在就有多喜欢清倌人。不出几年,那个清倌人也会被撇到一边。还是别接进府的好。人家就算老大嫁作商人妇,也胜过在你们家苦熬青灯。”
方氏一拍茶几:“可不是么!还得花钱粮养她。”她一把抓住茵娘的胳膊,“大侄女!我若去找那个粉头,告诉她姓冯的不过图她美貌,过两三年便把她丢去一边,如何?”
茵娘思忖道:“那就得看她的悟性了。她若明白,就会不再跟冯将军闹着进府,而是跟他闹着要钱。若不明白……少不得撒着娇儿哭诉、告你的状。清倌人多半年岁小没经历,你告诉她她不会信的。等她每年至少见识两打负心汉,才能明白青楼无良人。”
方氏愕然:“你……这种事你小孩儿家家怎么会知道?”
茵娘哂笑道:“我家里开了好几处窑子呢。探听消息、赚取钱财,青楼都是最好的手段。男人吃多了酒,什么话都告诉粉头,而且第二天醒来压根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她看方氏神色大动、还转了转眼珠子,道,“婶子是想拿这话去提点冯将军吧。也罢,你可以试试。他八成认定你就是妒忌他的红粉知音、恨不得他再不去见小美人儿。然后他会说,既这么着,何不接进府来?”
方氏想了想,颓然道:“你说的半分不差,必是如此。”忽然滚落泪珠子。“就没有法子让他改么?”
茵娘一叹:“方婶,冯将军想改掉你这个妒忌的毛病也很多年了吧,也什么手段都使了吧。你可改了?”
方氏咬牙:“我才不改。”
“那你凭什么认为他会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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