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二老爷案几乎没有线索。
七十万两白银皆为军饷,并非同时丢失,而是半年间从三处分别丢失。三组人马分别追查,线索汇集到徽州后全部中断。徽州本是盐商聚集之处,盐商背后又扑朔迷离。锦衣卫镇抚使魏恪亲赴当地查了小半年,颗粒无收。魏大人正束手无措之时,扬州大盐商孔二老爷忽派人传话——他有线索。
二人乃密会于徽州乡野一无名湖泊。船是魏大人的。相会了半个时辰,孔家的奴才依着之前的吩咐、划船去接他们主子,才发觉已经出事。趁孔家报官去,锦衣卫先行搜查船上,带走刻了鹿角的鹅卵石。除此之外半点东西都没查到。案子遂成悬案。
直至庆王府的老黑杀死孔三老爷,波澜再起。镇江县令、乳母嬷嬷相继身亡。扬州知府吴逊在镇江查案时看出孔县丞情形不对,高师爷亲自下场套话。方知有人以旧案线索做条件、跟孔家交换乳母嬷嬷和义忠亲王余党的消息。奈何事儿是孔三老爷单独办的,侄子孔县丞什么都不知道。
目前搜罗来的各色消息,杀手疑似扬州东篱院解忧,两个月前刚被忠顺王爷买走。偏又有别的线索看着不是他。与孔三老爷交涉那位已死。
听罢前情提要,薛蟠呆了半日。仔细回想与老黑在绿杨春酒楼的对话,揣摩其立场心思。薛蟠相信欧阳三郎的感觉,相信老黑对他有真感情。老黑杀人的原因可能很复杂,但他并不知道隔壁走掉了一位县令老爷,更不知道乳母嬷嬷会死得那么突兀。事实上后两桩命案才将这摊乱子闹大、给他主子带来麻烦。
元清冷不丁问道:“想什么呢?”
“回想绿杨春见老黑时他说的话。”薛蟠道,“确实没有一个字表示过,解忧是庆、王、府,的杀手。风月场上的人,投靠多个主子太正常了。他是解忧相好,知道其秘密说得过去。所以,既然误导解忧是凶手不成,他为什么不趁势瞎掰几句、祸水东引去其他恩客头上?没有杀人的必要。于庆王府而言,孔三老爷之死简直是揭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元清面无表情:“魔盒是何物。”
“额……”薛蟠解释了典故,又说,“贫僧疑心老黑内心深处是不是对主子不满,诚心坏事。物伤其类。他们四老爷也算劳苦功高,竟说砍头就砍头。老黑事后清醒过来……嘶……”和尚忽然想了什么似的。
元清只悠然等着。
沉思良久,薛蟠道:“有没有激情犯罪的可能性。”
“激情犯罪是一时兴起犯案的意思?”
“嗯。人都难免控制不住自己。冲动时考虑不周全,惧怕时诸事顾不上。老黑其实还是忠心的。明白自己做了错事,赶着杀县令老爷灭口。那天在扬州府衙,庆王世子一副不大相信他的表情。夜晚人容易悲观。为了不步四老爷后尘,他再次顾不上主子、杀了那位老太太。三个案子连接的时间太紧密,怎么看都像同一个人所为。”
“可县令老爷还带了位师爷。”元清道,“他却没死。”
“嗯?”薛蟠一愣。
“与你同去绿杨春的小丫鬟是谁。”
“额……”看来师爷已经完整复述了那天的对话。“不方便告诉您老。”
“林海的女儿?”薛蟠捂脸。元清哑然失笑。半晌她道,“有件事你琢磨琢磨。”乃正色说了两个二愣子盯梢惊动镇江布行东家之事,直说到那人一晚上被翻找五六次。
薛蟠再不明白这老牛鼻子在怀疑自己,就是傻子了。难怪人家刚才只静静的看着贫僧表演。“那五六次,包括二愣子么?”
“第二波就是。”
“第一波的人找到了什么没?”
“不曾。”元清道,“二愣子搜完就回客栈睡觉,直至日上三竿才起。有人跟着他们到扬州,跟丢了。”
合着那两位兄弟竟险得紧。“此二人甩脱追踪有些本事,与之前的糊涂不同。”
“那个不可疑,天性警觉者多了去。”元清道,“差事没办成、东西没找到,他俩好不闲散。睡足了觉不说,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倒像是放下心中大石。”
薛蟠内里一哆嗦:得赶紧安排当事人撤离江南,到广东做事去。“您老疑心他们是义忠亲王余部派来的。”
元清不答。“那个开布行的被人抓走,绑匪武艺极高,狗也追不到气味。贫道反倒觉得并非孽党。孽党只需灭口即可,不用活的。”
薛蟠庆幸自家做贼做惯了。若好生打招呼请布行东家离开,直接定性孽党。又想了半日:“真的有藏宝图吗?”
“真的。”
“有件事我特别好奇。各家主事者皆阅历不浅之辈。为什么你们会觉得,通过盯着义忠亲王的乳母,能得到藏宝图?”
看小和尚满脸诚恳的请教,元清笑了:“只因别无线索。再说,有两位极重情义之人还活着,老太太于他们恩重如山。”
薛蟠俩拳头撑着腮帮子,有几分萌萌哒。“如果藏宝图和义忠亲王的党羽只能追一个,您会追谁。”
元清随口道:“藏宝图。”
“哈哈!”薛蟠打了个响指道,“搞了半天也是为了钱。”
话音未落,一条人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匕首尖抵在薛蟠右边的脖项上,握匕首的手压在薛蟠打响指的手上。
薛蟠懵逼:“仙长,啥意思?”
元清做个手势,匕首撤去,人影飞出窗外。“试试你的武艺。”
薛蟠望天:“我武艺又没瞒过人,到外头比划比划不就是了。”
元清笑眉笑眼道:“是贫道的不是,给师父赔个礼。”
“哎,不用了。”幸亏那天晚上贫僧没出手,同伙十三大哥是另一个重量级。薛蟠叹气,“贫僧理解你们这些行走无间之人,对谁都不能信任,心累。”
“那就到外头比划比划吧。”
薛蟠眨眨眼:“跟谁比划。不是方才那位大哥吧。”
“就是他。总不能是贫道。”
“您老开玩笑!降维打击有意思么?”
元清笑而不语。
薛蟠耸肩,老实起身出来。院中已站了位穿褐衣的汉子,容貌平平、面无表情。
二人互相行个礼开始交手。对方明显在试探。起初出招不算快,后逐渐如乱花迷人眼。薛蟠真的尽力了,也只二十来招就被逼到极限。最后连续三次让人家锁喉,双方撤开。
元清负手点头,问道:“你方才说的姜伯约之典是何意?”
“姜伯约?”和尚拍额头。这块老姜,贫僧不想让她明白何谓维度何谓降维,怕她得什么提醒。“贫僧心里明白,可不知道怎么解释。”元清微微偏头,仿佛很有兴趣。
幸而此时柳湘莲带着小狗马驹来串门。进院子一愣:“有客人?门子大叔怎么没告诉我?”
薛蟠翻白眼:“没客人贫僧坐到外书房来作甚?”说着蹲下.身招呼马驹过来。
“万一你哪根筋搭错了想读书呢?”柳湘莲朝元清道长抱了抱拳。
“小马驹儿你今儿怎么这么好看呢?你是汪星球最可爱的小姑娘。”和尚抱起马驹向元清介绍,“这是我朋友柳小二。哎,你有什么事么?”
柳湘莲见他没介绍元清,打量人家几眼,转头道:“我大侄儿说,想举荐大力给我做徒弟。”薛蟠鄙夷的看着他。柳湘莲哼道,“大力的师父我如何做不得?人是你罩着的,特来打个招呼。”
“大力那么单纯的孩子,跟你混,早晚给带坏了。”
“不用早晚。”柳湘莲有点犯愁,“已经上过好几回房顶了。”
“所以,你确定你们家需要两个熊孩子?还不如我师叔收了,正好大你侄子一辈儿。”
“合着你是打这个主意!”柳湘莲哼道,“没门儿!我这就回去收下来。”遂跟元清抱拳行礼,从薛蟠手里夺过马驹,兴冲冲走了。
元清饶有兴致打量柳湘莲背影直至消失,从怀内取出一本册子递给薛蟠。长颂了声“无量天尊”,告辞而去。
册子是孔二老爷案的卷宗。
不多时小朱回来。原来他方才正在柳家。柳剑云托二叔收徒、柳湘莲抱着狗来薛家闲扯也都是他撺掇的。
回到内书房,薛蟠细说方才经过。乃摸摸额头:“这尊大神比夏婆婆厉害得多。”
小朱嗤笑道:“夏婆婆何尝好对付?信得过你罢了。”
“没错。所以老牛鼻子一直不动声色听我说话。我也知道她的用意,使劲儿发表意见。你说她盯着我干嘛?”
“跟庆王府、忠顺王府比,你是软柿子。”小朱翻开卷宗。“这事儿毕得闲可能不知道,就是怕他被你哄骗。”
这卷宗看着厚厚一本,实在没多少可用的消息。二人反复看了几遍,无处下手。觉海走进来告诉道,薛家四周被布控了。
薛蟠骤然发憷,将方才经历又说一遍。“提醒镇江布行大叔的两位兄弟会不会被锦衣卫跟到老巢?”
“不会。”觉海道,“那事我知道。他俩当日易了容,回来时在石槽街洗过澡。”
扬州哥谭客栈左近薛家暗中控制了三条街,石槽街就是其中一条,卖吃食居多。凡从别处做完机密差事的兄弟都会来溜达,吃东西买东西,称作“洗澡”。倘或被高手盯梢,本人也许察觉不到,旁观者最容易看出来。那两位兄弟买点心时得了提醒,穿街而过。又挑另两家街道深处的小店,买了些零嘴儿和冷菜,直奔城中最杂乱的贫民窟。终于甩掉尾巴。
薛蟠松了口气:“还是制度可靠。”
小朱皱眉:“麻烦了。庆王府必有欧阳三郎的证据。你这和尚从头至尾默认他无辜,连个怀疑都没有。你自己细想方才跟元清说的每字每句。开脱得越欢实,就越坐实了你是同伙。”
“额,这么说最近行动都不大方便。”
小朱点头:“连鸽子都最好别从家里放。”
薛蟠还有心情笑:“我们家好几处鸽舍吧。有钱真好。”
小朱拿起卷宗丢给他:“光明正大拿在手里,去忠顺王府。”
“你不过去商议?”
“我待会儿走地道。”
薛蟠连衣裳都没换,摘掉僧帽拿着卷宗出门,慢慢悠悠溜达去了忠顺王府。
走入堂屋,赫然发现四皇子两口子和南安世子端坐于客座。
小霍瞧了他一眼道:“王爷还没出来。”
薛蟠猛然明白:松江那边的官兵海盗快要开船了。元清道长不只为了孔家旧案而来,还为了这宗无本万利的大买卖。所以她很快就会离开金陵去松江的。
七天前收到南边来的鸽信,唐姑娘、韩先生等人正合力劝说永嘉郡主搬离泉州。起先永嘉打算在泉州养老,毫无离开之意。偏镇江送去的最后一条消息就是通知泉州不安全。商议了半个来月,泉州众人多半不想妄动。一日下午,大太监何忠去熟识的茶馆吃茶,被人以飞刀暗杀。永嘉大惊,相信了镇江来信。偏他们是钦犯,竟不知往何处逃跑。心急如焚的过了几天,唐韩等人押着唐二夫人自京城返回。次日,永嘉的姘头、泉州知府孙谦收到朝廷调令,回老家金陵任应天府尹。各方合力之下,永嘉答应只是时间问题。
得给张子非传消息,劝说那边慢点收拾、路上也慢点走。最好走他个小半年,不论如何也得磨蹭到元清回京。不然,唐姑娘跟顾之明两口子一会面,甚是危险。
等了好一阵子,四皇子道:“律王叔做什么呢,都这么好久了。”
薛蟠和小霍同时咳嗽起来。四皇子妃甄氏神色古怪嗔了他一眼。
四皇子鄙夷道:“都想什么呢想什么呢!快中午了。”
那两位咳得更加厉害。甄氏冲丈夫使了个眼色,四皇子瞠目结舌。
后头转出府里的长史官,笑眯眯道:“殿下和诸位别误会。昨儿晚上我们王爷跟萧大侠、石管家斗地主,打到五更天才散。”
薛蟠望天:“大哥,别解释,越描越黑。”
“他们真是打牌睡晚了。”
“哦,你说是就是吧。”
就在此时,前院吵吵嚷嚷的有不少人涌进来,为首的正是十三。他身后的护卫兄弟们押着七八个人,看打扮有乞丐有小贩有闲汉,还有个光头和尚。薛蟠一眼认出小贩就是刚才在自家街口卖糕团的。
不用问,小朱已经抄近道过来了,还狐假虎威托十三清理了四周的锦衣卫眼线。此事必须是锦衣卫运气不好,薛蟠有完美不在场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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